錢穆與新史學之離合關係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0日 14:16
有關錢穆先生的學術定位問題,特別是有關他與新儒家之間的關係,在他逝世以後,已經有了不少討論。1但不管錢先生是否新儒家,都不影響他作為現代中國一代學問宗師的地位。事實上,這些討論本身已經表明,雖然錢先生以史學成名,但他學問之淹博,已經使他的治學超越了史學的範圍而成為所謂“國學大師”,以致在他逝世之際,他的弟子逯耀東如此感嘆:“絕了,絕了,四部之學從此絕了”!2但錢穆先生首先而且畢竟是一位歷史學家。史學研究不僅是他的本行和成名的基礎,也是他治學的主要方法。在研究錢穆的論著中,不少人都稱讚他“以史證經”、“以史證子”的成功。3那麼,在現代中國史學史上,錢穆的史學究竟佔有怎樣的地位呢?這是本文希求探討的主要問題。要想解答這一問題,筆者以為,我們必須將錢穆的史學置於現代中國史學的演變過程中考察,方能對他的史學成就,有一種比較清楚的認識。如所週知,中國進入二十世紀以來,其史學研究的傳統受到了激烈的挑戰,引起了一番深刻的改造。這一改造的結果是,各式各樣的“新史學”層出不窮,使得史學界出現流派紛陳、相互競爭、遞嬗的複雜局面。在中國史學史上,二十世紀可以稱得上是史學界最為活躍的一個時期。錢穆先生置身於內,參與其間,其成就及影響使他卓然成一大家。但他“論學不立門戶”的作法,又使他的史學研究有別於一些常見的流派。4因此,對錢穆史學的研究,就顯得別有興味。
1.新史學的興起及其演變
為了正確闡述錢穆史學與現代中國史學的關係,我們似乎必須對中國史學在二十世紀的發展,作一簡述。中國史學的革新與改造,自然是與西方強權的侵入是有關係的。鴉片戰爭時期及其以後,中國的有識之士便覺察到認識外部世界的必要。從林則徐的《四洲志》、魏源的《海國圖志》到黃遵憲的《日本國志》,我們可以看到這一努力,其結果影響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和歷史觀。具體而言,這一影響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是中國人眼界的擴大。如魏源的《海國圖志》就將一般人對世界的認識,從沿海的鄰邦擴展到了歐洲、大洋洲和美洲。但從第二個方面來看,這一“開眼看世界”的結果,反而縮小了中國人的世界觀,從原來的“天下”轉變成了“國家”。中國人漸漸拋棄了以前的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而慢慢地把國家放在注意的中心,特別是注意中國與外國、特別是與西方強國之間的關係問題。但在這一新的國家觀中,又包含了原來的天下和王朝等概念。日本學者溝口雄三對此有較清楚的分析。他認為在清末的知識分子中間,這一國家觀常常有不同的含義,取決於人們對清王朝的態度。5保皇派可以將清王朝等同於國家;保國就成了保清朝。而革命派則將國家界定為中華民族的天下;清朝的滅亡正好是保國的必要條件。但無論如何,國家的興亡已經成為中國人注意的中心。從天下到國家,反映的是中國人的認同觀念所産生的深刻變化。
這一認同感的變化與國家觀的建立,導致了民族主義史學的勃興。1902年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連載《新史學》和1905年開始《國粹學報》上有關史學的論文,都代表了民族主義史學的興起。如果説在十九世紀末年魏源、王韜等人介紹西方的著作中,中國人對西方的知識只是原來的天下觀念的延伸,那麼到了二十世紀初年,由於國家觀念的普及,原來的中國為天下之中心的觀念已經被中西之間的抗衡、甚至中國應模倣西方的認識所取代。在梁啟超的《新史學》中,他一方面將高揚民族主義視為史學研究的目的。在另一方面,他又以西方和日本的民族主義史學為樣板,批判中國的傳統史學。由此,中國史學開始“革命”,進入了一個全面革新的階段。在梁啟超看來,雖然中國史學汗牛充棟,但並沒有對中國人的民族意識,産生多少幫助。其中主要的原因在於,中國的“正史”,只是專制帝王的家譜,未能記載多少中國民眾的事跡,即所謂中國的“舊史家”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家”。6顯而易見,梁啟超的新史學是想將“國家”作為史學著述的中心。
同樣的企圖也見於“國粹學派”的著作中。所謂“國粹”、“國魂”,都首先由日本學者所發明使用。“國粹學派”的人物中,有不少人與梁啟超一樣,曾受到日本現代學術的影響。在“國粹學派”追尋中國這一國家的起源及其特質(即“國粹”)時,歷史學也是他們重要的工具之一。從建設民族、國家的需要來衡量,“國粹學派”的學者對中國的傳統史學,也做了犀利的批判。如鄧實就寫道:
悲夫,中國之無史也。非無史,無史材也。非無史材,無史志也。非無史志,無史器也。非無史器,無史情也。非無史情也,無史名也。非無史名,無史祖也。嗚呼,無史祖、史名、史情、史器、史志、史材,則無史矣。無史則無學矣。無學則何以有國也。7
鄧實像梁啟超一樣,以民族主義史學為基準來檢驗中國傳統史學,由此而發出中國“無史”的嗚呼。更有甚者,他認為沒有史,便沒有學,而沒有學就沒有國,於是將史學研究,將國家建設緊密相連。這種以國家觀念為中心的民族主義史學,是勾勒中國現代史學的主要脈絡。以後史壇流派紛陳,但都不脫此藩籬。錢穆也不例外。因此余英時在回顧中國民族史學的興起和演變時,也將錢穆的史學放在其中一併考慮。8
一旦放棄了中國作為天下中心的思想,而把中國視為世界上諸多國家的一個成員,就自然需要對中國在世界史上的地位重新考慮。這是當時民族主義史學必須首先面對的問題。其實,就當時中國所處的情形來看,這一問題似乎十分簡單明暸,那就是在西方強勁的挑戰面前,中國顯得軟弱無力、雄風不再。於是,許多開明、激進人士提倡改革、變法,以求中國之重振。這些想法,在今天看來,似乎順理成章。但其實卻反映了一種歷史觀的深刻變化,即那時的中國人已經開始以進化論的觀點來考察歷史的發展了。因為正是通過進化論,人們才將世界各地區的歷史放在一個起點上考察,以觀察它們前進速度的快慢。也正是由於進化論,即通過與外國、特別是西方歷史的比較,人們才注意到古代中國的先進和現代中國的落後,於是就有了所謂“復興”的提法。“國粹學派”對“古學復興”情有獨衷,而五四時期的人物則提倡“文藝復興”,都是顯例。嚴復在那時翻譯《天演論》,自然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但進化論的一般道理(國家之間的孰先孰後),對於那時的中國人來説,應該並不難理解。9正是由於進化論的觀念顯得如此顯而易見、深入人心,康有為才會如此煞費苦心地到儒學經典中尋找其痕跡,以求證明在中國古代學問(三世説)中,也包含有這一“偉大的”真理。
由於進化論思想的普及,民族史學在中國便顯得十分必要。因為要想復興中國,就不得不回過頭去,看一看古代中國的先進,具體表現在何處,又如何能對當前復興中國的任務,提供何種幫助。於是,歷史研究就帶上了“目的論”(teleology)的眼光,即如何從過去的歷史中,尋找能服務於當代的史實,提出新的歷史解釋。這一用“目的論”的眼光考察過去的作法,在世界各地區民族史學中,都有明顯的表現。10但是,由於中國的歷史悠久,可以摭拾的史實自然很多,因此就使得中國的民族史學,呈現特別活躍的局面。如“國粹學派”對中國民族歷史的構造,就力圖從遠古的時代入手,發現一些與現代科學相契合的因素,而將這些“現代因素”的湮沒不彰,歸罪于儒學的興盛。11毋庸贅言,“國粹學派”的復興古學的目的,是為了建設一個強盛的現代中國。這種出自現代的關懷而回顧、“發現”過去的作法,成了中國民族主義史學的重要標誌。
同樣為了“發現”過去、復興古學,其作法可以多種多樣,這就造成了不同的史學流派。更為重要的是,在中國悠久的學術傳統中,對古代經典自有一個不斷革新、變化的詮釋傳統。12現代學者之復興古學,就不可避免地會與之相聯絡。康有為在十九世紀末期推崇今文經學、貶斥古文經學,便是現代學者從現代的立場“托古改制”、並與已有的詮釋傳統相結合的一個例子。
康有為之倡導今文經學,有著明顯的政治目的。但他對所謂“新學偽經”的指責,則為二十世紀初年的學術界的“疑古”風氣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當然,我們並不能將這一“疑古”的風氣,完全歸咎於康有為。事實上,由於進化論的影響,當時(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中國人,從現代中國的問題出發,已經對現存的文化傳統,逐漸産生種種惡感,視之為造成中國落後於西方的原因。他們的著眼點,是將科學理性的發達視為西方文化強盛的基礎,而將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學傳統中把科學研究視為“末技”的作法,視為現代中國貧弱的主因。如果説進化論讓當時的中國人認識到自身的落後,那麼科學主義則向他們揭示了落後的根源。因此,中國現代史學的改造必須仰賴科學方法,從梁啟超的《新史學》以來,成為不少人堅守不移的信仰。
用科學方法復興古學、重振中國,梁啟超首開其例。科學史學對寫作《新史學》時候的梁啟超而言,就是如何從進化論的觀點出發,重新解釋中國歷史的演變。因此他在《新史學》中,將展示歷史的進化視為史學研究的宗旨。但是對小他一輩的胡適來説,進化論則應該是一種科學方法。胡適對此有一段重要的説明:這種進化的觀念,自從達爾文以來,各種學問都受了他的影響。但是哲學是最守舊的東西,這六十年來,哲學家所用的“進化”觀念仍舊是海智爾(Hegel,通譯黑格爾)的進化觀念,不是達爾文的《物種由來》的進化觀念。到了實驗主義一派的哲學家,方才把達爾文一派的進化觀念拿到哲學上來應用;拿來批評哲學上的問題,拿來討論真理,拿來研究道德。進化觀念在哲學上應用的結果,便發生了一種“歷史的態度”(The genetic method)。怎麼叫做“歷史的態度”呢?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發生;怎樣來的,怎樣變到現在的樣子:這就是“歷史的態度”。13一旦進化論成了一種歷史方法,它就對復興古學産生了重要的影響。康有為對“新學偽經”的懷疑,如果用胡適的話來説,只是一種“大膽的假設”,缺乏詳實的證據。而“進化”的方法、或“歷史的態度”,則為如何證明這種懷疑,提供了手段,那就是追根溯源,找出偽書、偽經的來龍去脈,用事實來證明其偽。由此看來,在胡適1917年回國以後,學術界的“疑古”風氣,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從提出懷疑到證實其懷疑。但是雖然胡適將進化論解釋成一種方法,但這並未影響人們用進化論史觀看待中國歷史的演化。胡適提倡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正好證明中國傳統學術中科學精神的不足。因此,進化論史觀所揭示的中國的落後,仍然是胡適等人“科學實驗”的思想背景。
既然缺乏科學是造成中國落後的原因,那麼胡適所領導的“整理國故”運動,就必然以尋求科學精神、提倡科學態度為主要目的。但是像“國粹學派”一樣,胡適也有復興古學的願望。雖然他被認為是現代中國“西方化”的主要人物,但實際上他對古代中國文化的先進,仍然抱有信心,認為不會與科學的精神相差太遠。胡適在美國攻讀博士時以先秦哲學為研究對象,表明他像鄧實等人一樣相信,在遠古的時代,中國文化中包含有科學的因素。的確,在他博士論文的起始,他就斷言中國和西方的哲學中,都有邏輯方法存在和發展的例證。14從胡適的這一立場來看,他把清代考證學家的方法視為科學方法的一種,也就不足為怪了。換言之,胡適提倡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正是想通過這一“整理”,發現中國文化中固有的科學精神,加以重振、復興,以求富強。胡適將他所參與領導的這場“新文化運動”,稱為“文藝復興”,清楚地表現了他的心態。15
但既然有復興的必要,也就表明在胡適看來,中國的文化在過去的某個時期,存在著不足,與科學的精神相背離了,因此有待現代中國人的重振。這一問題出在哪兒呢?胡適對當時中國存在的毛病提出了不少指摘,其中包括社會的、倫理的和政治的等各方面。但他注意的重點還是學術研究。在他看來,中國文化中雖然有科學的精神,但長期以來並未有長足的進展,於是許多文獻資料就顯得很不可靠。用科學精神“整理國故”,就是要剔除糟粕、保留精華。受到胡適的影響,顧頡剛挑起了“古史辯”的討論。顧的大膽“疑古”,繼承了康有為、廖平等人懷疑古文經學的傳統,是那個時代“疑古”風氣的一個集中表現。16但是,顧頡剛的“疑古”,雖然像康有為一樣態度激烈,但對他影響最大的人還是胡適。這在他的自述和旁人的研究中,都有證明。17既然顧所受的影響主要來自胡適,那麼他的“疑古”就必然帶有求證的意圖,即如何用事實來證明作偽的經過。如此一來,這一“疑古”就帶有建設性的意向。顧頡剛本人也聲明,他的“疑古”,是為了在科學的基礎上重建古史。18易言之,顧頡剛的“疑古”,只是他古史研究的第一步。但是由於他“疑古”成名之後,為聲名所累,又由於戰爭與革命的影響,使他無法全力從事重建古史的工作。不過,顧頡剛雖然自己無法全力以赴,但對別人用科學考證的方法重建古史,還是盡一切可能提供幫助和支持。因此,顧頡剛之提拔、推薦錢穆,並非偶然,而是他在學術界的一貫作法,也是他學術理念的一種反映。19
2.錢穆與“科學史學”
對顧頡剛提拔錢穆一事,一般人都歸之於顧在學術上的寬宏。20這固然沒有大錯,但就當時的情形來看,顧之推薦錢,也是因為錢穆的治史,與顧在當時所推崇的方法,有相通之處。如上所述,顧頡剛之“疑古”,也有重建的一面。而他掀起的“古史辯”論戰,就其對現代中國史學的影響來看,是為科學史學、批判史學開闢了道路。胡適在評論“古史辯”的討論時已經指出,不管雙方意見如何,但都必須用同一種方法:“就是尋求證據”。21由此看來,“古史辯”的討論,與其説是批判傳統,不如説是為現代史學研究標準的建立奠定基礎。現代中國史學在二十年代,逐步形成了一種學術規範,即以批判史料、考證史實為圭臬。22錢穆之為顧頡剛賞識,正是由於錢的早期史學著作符合當時史學研究的規範。
如所週知,錢穆由於早年喪父,未能上大學深造,而是在無錫、蘇州附近的小學與中學各教了十年書。由於江南一帶文風的熏染,加上他本人的勤學,錢在教書期間,閱讀了大量典籍,積累了豐厚的經史方面的知識。從他自學的情況來看,他的早期興趣以研讀、詮釋經典為主,與傳統的學者相近。錢最初的兩部著作,《論語要略》、《孟子要略》,反映了他那時的治學興趣。
但是,青年時代的錢穆,雖然以教書為業,但卻沒有完全放棄繼續升學的願望。錢在十九歲時,得知北京大學招生需章學誠《文史通義》和夏曾佑《中國古代史》兩書,便購來勤讀。這説明他有應考的想法。既有應考的想法,那麼錢穆對當時北京學術界的情形,也一定關心。錢穆在《師友雜憶》中説道,他在那個時期逐月讀北京的《新青年》雜誌,就是他關心學術界新動向的一個證據。23既然關心學術界的動向,那麼錢穆對當時北京文史界的風雲人物如梁啟超、胡適、陳獨秀和以後的顧頡剛,都一定很瞭解。對於他們的學問興趣,也多知曉。事實上,在二十年代中期,錢穆還效倣梁啟超而自學日文,就説明他還沒有放棄升學、或者進入學術界的願望。雖然錢穆在晚年回憶時,對這些“新文化運動”的人物多有批評,但不難想像在青年時代,他還是一度有仰慕、甚至追隨他們的想法的。當然,這裡的所謂“追隨”,並不指錢穆同意胡適、梁啟超對傳統學術的批評,而是指他那時對這些人的治學方法和手段,有模倣之意。
錢穆當時在中學講授“國學概論”,並寫成和以後出版的《國學概論》一書,對我們瞭解他當時的治學興趣,有很大幫助。應該説,在二十年代後半期,也即胡適的“整理國故”運動熱火朝天的時候,錢穆受其感染不小。首先,他在中學講授“國學”,就已經表示出在那個時代,學術界與教育界已經接受了那種始自二十世紀初年、以國家為關懷的中心的文化理念。當然,錢穆雖然教授“國學”,但他對此尚有一些保留。1931年《國學概論》出版時他在“弁言”中寫道:
學術本無國界。“國學”一詞,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其範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本書特應學校教科講義之需,不得已姑採梁氏清代學術概論大意,分期敘述。24
這一段話,十分有意思。其中“學術本無國界”一語,表明錢穆仍然像傳統儒家那樣,沒有忘懷天下。但他在同時又説他應時代之需,採用了梁啟超的觀點,表明錢穆在那時也願意跟隨該時代的學術潮流。
在《國學概論》書內,更有不少例子説明錢穆對“新”學問,非常了解。這一了解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錢穆在書的最後一章中,對“最近期之學術思想”做了較詳細的介紹。第二,在前面各章中,他也不時參考梁啟超、胡適、章太炎等人的著作,與前人的論述作比較。我們可以在下面看幾個例子。譬如,在錢穆那時下力很深的先秦諸子研究中,他就參考而且同意胡適的意見,認為“諸子出於王官論”的説法不可靠:“遑論所謂‘某家者流,出於某官’之説哉?故謂王官之學衰而諸子興可也,謂諸子之學一一齣于王官則不可也”。25在談到兩漢今文、古文的爭論時,錢穆像顧頡剛一樣,並不認為在漢代,有所謂今、古文之爭。他們在研究那個時代的學術時,也都想突破今、古文討論的藩籬。26到了唐代,有關佛經的翻譯,錢穆則引用了梁啟超的論著。27在講述清代考據學時,錢更是大段引用梁啟超的《清代學術概論》,可見他對那些“新”人物著作的熟悉程度。在總結清代考據學時,錢穆引用了胡適、梁啟超的意見,認為這些考證的手段,代表了科學的精神,有助於史學的研究。不過,錢穆對清代學問還是有所保留。他引證了柳詒徵對之的批評。但更有意思的是,他似乎更喜歡胡適的批評。錢穆引了胡適〈國學季刊發刊宣言〉的説法,認為清代考證學,欠缺對“材料的組織與貫通”,因此在清朝三百年中,“只有經師而無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無史家”。從錢穆以後的學術生涯來看,他是不滿做純粹的考證學問,而是有意成為一名“史家”的。28看來胡適對早期的錢穆,也有一定的啟發。
錢穆在“最近期之學術思想”一章中,對他同時代的學者做了直接的評論。他將章太炎、胡適和梁啟超視為當時治先秦諸經與諸子的主要人物。對於胡適,更是讚譽有加。認為他“介紹西洋新史學家之方法來治國故,其影響于學術前途者甚大”。29這幾乎是“夫子自道”,即錢穆已經認識到,在那個時代即使做古代的學問,也須採用一些西洋的新方法。他在以後的論著中,不斷將中西學問做比較,看來與此認識有關。事實上,在寫作《國學概論》時,錢穆已經對西方的一些學術經典和思潮,有一定的了解。30
當然,錢穆對胡適還是有批評的。他提到胡在寫作時,由於匆忙而對一些問題的處理顯得潦草。但他馬上又説:“要之其書(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足以指示學者以一種明確新鮮之方法,則其功亦非細矣”。甚至在將胡適與梁啟超比較時,錢穆仍然偏好胡適。他説雖然梁的著作“精美詳備”,“惟其指陳途徑,開闢新蹊,則似較胡氏為遜”。更為重要的是,錢穆對東南大學柳詒徵對章太炎、梁啟超、胡適的批評,不以為然,認為梁、胡等的作法,有扭轉風氣之功。31由此看來,如果我們説那時的錢穆對“新學問”有仰慕之心、追隨之意,恐不為過。而他那時對胡適等人的反動派,則並不見的有多少同情。
譬如,錢穆在評論柳詒徵在東南大學的同事吳宓、梅光迪等人的《學衡雜誌》時,這樣説道:這些人“隱然與北大胡、陳諸氏所提倡之新文化運動為對抗。然議論蕪雜,旗鼓殊不相稱”。在簡述了“學衡派”的“人文主義”以後,錢穆也只是説:“蓋與前引二梁之書(梁啟超之《歐遊心影錄》和梁漱溟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相桴鼓,皆對於近世思想加以箴砭者也。惟學衡派欲直接以西洋思想矯正西洋思想,與二梁以中西分説者又微不同”。32從這些不溫不熱的評語可見,錢穆對這些新文化運動的批評者,並不看好。而他所認為與新文化運動可以相媲美的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這一認識到了以後也沒有改變。33
錢穆在《國學概論》中的這些意見,可以幫助我們了解他在入京前夕,也即進入學術界以前的一些基本想法。因為雖然《國學概論》出版于1931年,在他去燕京大學任教以後,但據他自述,他寫作該講義,是在1926和1928年之間,也即在他結識顧頡剛以前。34該書所反映的,因此是他對當時學術界的先進所抱的比較真實的看法。從上述的討論來看,錢穆在那時對梁啟超、胡適、顧頡剛等人對傳統的懷疑與批判,並無惡感,而對他們在研究方法上的探索,頗為讚許。因此,他在1929年認識顧頡剛以後,會馬上被後者所欣賞,並非完全偶然。事實上,錢穆在《國學概論》中,對顧頡剛等人的“疑古”,頗為肯定,認為他們“雖建立未遑,而破棄陳説,駁擊舊傳,確有見地”。並對他們提倡的研究方法,即胡適所謂的“歷史的方法”(genetic method)或“剝皮主義”,表示有“注意之價值”。35
既然錢穆欣賞胡適、顧頡剛,那麼他那時在研究上自然而然地向胡適等人所創建的學術標準靠攏,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錢穆早期的兩部成名作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治學與胡適、顧頡剛等人“互補”的情形。我們可以先看一下錢的《劉向歆父子年譜》。錢之寫作該長文,是在寫《先秦諸子係年》之後,以應顧頡剛的稿約。從他的寫作宗旨來看,有不少與顧頡剛對古史的態度相契合。而錢穆自述他在研究方法上,則採用了他認為有“價值的”、胡適的“剝皮主義”。36像顧頡剛、胡適等人一樣,錢穆想突破今文、古文的壁壘,對古書保持一種謹慎的態度,不明顯偏袒一方。更重要的是,他們都希圖用考證的方法,將古書的真偽作細緻的研究。他們之間的區別是,錢穆對古典學問始終抱有一種崇敬的態度,不願輕易將之摒棄,而胡適、顧頡剛則是“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對傳統學術持有一種批判的態度。不過,在錢穆寫作《劉向歆父子年譜》和《先秦諸子係年》時,他並沒有全面闡述他的學術觀點。此時他的研究,重在“考史”,而非“著史”。這是他在那時為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科學史家”所欣賞的主要原因。在錢穆到北京大學任教以後,傅斯年在宴請外賓時,經常邀他作陪,並向外賓介紹説錢穆是《劉向歆父子年譜》的作者,儼然將錢視為同道。37
傅斯年那時欣賞錢穆的原因,與錢在《劉向歆父子年譜》的立場有關。錢穆寫書的出發點,是反對康有為認為劉歆偽造古文經的説法,即批判所謂“新學偽經”論。而他採用的方法是依靠班固的《漢書》,將劉向、劉歆的父子的一生行跡,逐年記述。由此,他得出了以下的結論:就劉向、劉歆的生卒年來看,劉歆領五經只有大約五個月的時間。在如此短的時間製造“偽經”,顯然不太可能。而且,如果照康有為的説法,劉歆造“偽經”是為了幫助王莽篡權,但從時間上來看,也不成立,因為在劉歆爭立古文經時,王莽還不具備篡權的機會。由此看來,錢穆的成功之處,是用歷史的方法重造古史,以此來鑒別經書的真偽。錢穆自謂:“實事既列,虛説自消。…凡近世經生紛紛為今古文分家,又伸今文,抑古文,甚斥歆莽,偏疑史實,皆可以返”。而“發古人之真態”,則是他著書的“嚆矢”。38這也就是説,他用考訂史實的方法,重建歷史、“再造文明”。難怪胡適、傅斯年會欣賞他了。如果説顧頡剛之提拔錢穆,是欣賞錢的以史證經的方法,那麼傅斯年之欣賞錢穆,則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正是傅斯年從“疑古”走向”重建”的關鍵時期。換言之,此時的傅斯年,已經與顧頡剛“分道揚鑣”,不再以懷疑、批判古史為重點,而是想通過科學方法,重建中國的古史了。39錢穆雖然沒有運用傅所提倡的考古方法證史,但他的著作異曲同工,為重建古史做了貢獻。40
至於顧頡剛與錢穆,在那個時候更是惺惺相惜、互相欣賞。其原因也主要是由於研究興趣與方法的相似。在錢穆應顧頡剛之邀,寫作了《劉向歆父子年譜》以後,顧頡剛也寫了《五德終始説下的政治和歷史》,其中説道:“我很佩服錢賓四先生(穆),他的《劉向歆父子年譜》尋出許多替新代學術開先路的漢代材料,使我草此文時得到很多的方便”。41雖然顧頡剛在文章中,採用了康有為“新學偽經”的不少觀點,與錢穆對當時今文經學的不滿十分不同,但就研究手段而言,有不少相通之處。他們都以考證的方法,重構古史。在顧頡剛發表《五德終始説下的政治和歷史》以後,他又請錢穆作評論。錢穆也不諱言,對顧的“疑古”,提出了批評,認為他還未能擺脫今文學家的影響。顧頡剛回應説:“我對於清代的今文家的話,並非無條件的信仰,也不是相信他們的微言大意,乃是相信他們的歷史考證”。42事實上,顧對錢穆研究的欣賞,也在錢的“歷史考證”。正如Jerry Dennerline所言,錢穆的《先秦諸子係年》“填補了顧頡剛1926年開始研究的新史學中的空白”。43
顧頡剛對錢穆歷史考證手段的欣賞,在他1929年讀到錢穆《先秦諸子係年》的初稿時就開始了。從該書的範圍來看,錢穆的寫作顯然受到清末民初學術界對諸子學研究的影響。如王先謙、孫詒讓、章太炎、梁啟超和胡適等人的著作,就是例子。而從錢穆書的結構來看,則又與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相埒。他們都想將先秦諸子學術的演變,做一系統的整理。不過,胡適對諸子著作的態度,有一種懷疑,認為必須用科學的方法加以重新整理,而錢穆則雖也有疑,卻又自然帶有一種尊敬。用他自己的話來説,他與胡適、顧頡剛等人的區別在於:“余疑《堯典》,疑《易傳》,疑老子出莊周後,所疑皆超于頡剛。然竊願以考古名,不願以疑古名。疑與信皆須考,育與頡剛,精神意氣,仍同一線,實無大異”。44這段話十分重要。錢穆等於是在説,雖然他們的方法相似,但信仰卻很不同。正是這一信仰的不同,造成錢穆以後的變化。不過在當時,錢穆還沒有全面闡述他的文化、歷史觀點。他還是以“考史”聞名。
但或許是由於兩人研究相近的關係,胡適與錢穆之間總是有一種緊張的關係。雖然在錢穆《先秦諸子係年》發表以後,胡適承認錢穆的學問,對人説若要問先秦諸子的事,不用問他,可以問錢穆。45但他們兩人初次見面在蘇州,就有點話不投機。胡適與顧頡剛兩人都由於東吳大學教授陳天一的介紹而認識錢穆,但胡適到蘇州中學演講遇到錢穆,雙方都覺得“意見不相得”。46錢穆到北京任教以後,又由於顧頡剛的介紹,再次與胡適相見,討論學問,但以後還是往來很少。47這裡的原因,至少有兩個。一是兩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意見不同;胡適力求改造,而錢穆希圖維護。而在具體的問題上,也有分歧,如對老子的看法,就是一例。48二是兩人當時的治學相近,以致“同行相輕”,也有可能。胡適與馮友蘭之間的緊張關係,與他和錢穆的關係,其性質有點類似。49
3.作為”國史大師”的錢穆
以上的論述表明,在錢穆1929年進京任教前後,他的學術研究,以“考史”為主,因此與當時史學界的主流,十分契合。由此,他得到“新史家”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的欣賞。但在學術信仰上,已經表現出某些不同來,只是錢穆還沒有機會具體論述。余英時在評論他老師的學術生涯時説:“錢先生自民國十九年到北平以後,表面上他已進入中國史學的主流,然而他的真正立場和主流中的‘科學’考證或‘史料學’,又不盡相合”。這是非常道地的觀察。對於這一佔據“主流”的學問,據余英時的回憶,錢穆還是頗為欣賞的,認為是一種“客觀的標準”,只是由於以後戰爭的破壞,才喪失了影響力。50所謂“客觀的標準”,也就是説史家在研究中對史料所採取的審慎和批判的態度。這一標準在中國史學界的建立,自然與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人的努力有關。錢穆在史學界地位的建立,也顯然是由於他早期的著作符合了這一標準。
但是,在錢穆進入中國學術界的三十年代,是中國現代史上的一個多事之秋。1931年日本侵佔東北,就已經在不少學者的心上,投下了一個陰影。提倡科學史學最力的傅斯年在當時,也已經提出“書生何以報國”的問題。他的具體作法是,通過歷史語言研究所的人力和財力,對中國古代文明做實證的考察,希望用考古發掘的事實批駁“疑古”的論調。而對於東北的喪失,他則以寫作《東北史綱》來駁斥日本政府認為東北不屬於中原大陸的説法。由於寫作匆忙,他的《東北史綱》裏麵包含不少史實的錯誤,由此引起一些學者的嘲諷,認為他一方面提倡“史學就是史料學”,另一方面又不尊重史料。51但該事件説明,當時中國的學界,幾乎沒有人可以對“九一八事變”無動於衷。
錢穆自然也不例外。據他自己説,他之研究歷史,自“九一八事變”以後開始。52這裡的意思顯然是,雖然錢穆以前也治史學,但並沒有“著史”,而是“以史證經”、“以史證子”。但自東北淪陷以後,則開始希望通過歷史的敘述,來重振民族的信心。換言之,雖然錢穆以“考史”出名,但他進入史學界以後,則由於時局的關係,逐漸改變了治學的方向,改以“著史”為主了。錢穆的“著史”,包括了教學與著述兩個方面。兩者並不矛盾,而是相互補充。他的大部分著作,都是在講稿的基礎上寫成的,如著名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和《國史大綱》。錢穆的第二次入京,是他講授歷史的開始。而這個時候,正好是1931年,即“九一八事變”的那一年。他所擔任的課程是“中國上古史”和“先秦史”。但東北淪陷以後,由於民族主義的高揚,各校都遵教育部之命開設“中國通史”。傅斯年等人都支持這一課程,但在課程設置的方面,卻有不同的意見。從傅斯年提倡“專題研究”的立場出發,這一“中國通史”的講述,應派幾位專家分別擔任,因此最初北大曾準備由十五位專家承擔這一課程。後來由於實行起來困難,才由錢穆建議,由他和陳寅恪兩人主講。最後,錢穆自告奮勇,決定一人承擔。53由此便有了《國史大綱》的寫作。
在如何教授“中國通史”上錢穆與傅斯年的分歧,可以視為錢穆與“新史家”分道揚鑣的一個最初的標誌。雖然這裡在表面上涉及的只是一個教學的問題,但在實際上卻反映了史學觀念的不同。從傅斯年的立場出發,現代史學的特徵就是史家對史料的發掘和考證,以求得對某一階段歷史的認知。傅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旨趣〉的一開始便説:“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54而從錢穆講授和寫作“中國通史”的情況來看,正好像傅斯年所批評的那樣,其中既講儒家的倫理道德精神,又追求文采和微言大意。難怪從那個時候開始,錢穆與傅斯年的關係就逐漸惡化,以致傅斯年後來對人説,錢穆寫的東西他從來不看。這與錢穆初到京時,傅斯年經常在宴客時邀他作陪的情形,成天壤之別。55
錢穆與傅斯年交惡的主要原因,正是因為錢穆此時已經開始在治學的興趣與方法上,都有了改變。就研究方法上而言,自錢穆進京以後,他就很少再從事“考史”的工作。除了前述有關老子其人其書的文章以外,錢穆僅在1939年寫過《史記地名考》,而把其它的時間都用在闡述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和特質等方面。余英時在一篇紀念錢穆的文章中用“一生為故國招魂”為題,概括錢穆的學問重點,可謂十分貼切。56這一重點在抗戰開始以後,特別明顯。但在三十年代初期,已見端倪。因此,錢穆的治學方法和興趣的轉變並非偶然,而是與當時中國的國際形勢以及北京學術界的風氣息息相關的。
錢穆得以進入北大歷史系,與顧頡剛有很大的關係。本來北大想請的是顧,而顧由於種種原因無法去北大,就推薦了錢穆。顧頡剛是古代史的專家,錢穆替代他,自然也擔任這一方面的課程。57他在走上講壇以後,馬上就發現這是一個爭議很大的領域。由於顧頡剛挑起了“古史辯”的爭論,各派立場都有代表,互不相讓。錢穆自己説道:“當時在北大上課,幾于登辯論場”。教授的講義稿在授課以前就廣為散發,可見聽課的學生很關心教授的立場。58但就三十年代青年學生的興趣和態度來説,看來是贊同顧頡剛的為多數,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持一種懷疑和批判的態度。據錢穆的學生吳沛瀾回憶,他在大學一年級時上了錢穆的“中國通史”,也讀了顧頡剛《古史辯》七冊。他更欣賞顧的觀點,並以此為出發點,寫了一篇長文。但給錢穆看了以後,錢穆“加以批評,態度嚴肅,聲色俱厲,歷時亦長”。59這雖然只是一個例子,可由此可見,當時胡適、顧頡剛、傅斯年等“主流”歷史學家對青年學生影響之大。
錢穆在起初的時候,也持一種謹慎的態度。據他的另一位學生楊向奎回憶,1931年錢穆到北大教書時,他也正好上北大一年級,修了錢的“中國古代史”。“按一般規定,中國古代史應當自虞夏商周講起,但錢先生並不如此,他只是根據他的‘先秦諸子係年’的內容,自先秦諸子講起,聯絡史實講下來,一年也沒有出這個範圍”。60但錢穆同時也在尋求變化。他也許感到那些“主流”歷史學家對傳統的態度過於偏激,不利於中國的民族主義立場,因此試圖儘自己的力量改變風氣。如他在北大開選修課時,就自定為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希望對這一時代思想史的發展提出與梁啟超不同的解釋。他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就是依該課的講義為基礎寫成。錢穆的這部著作,體大思精,是一部力作。但從當時北京學術界的風氣來看,他之講授“中國通史”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都無異是對清末民初、特別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學術文化主流的一個挑戰。因此錢穆也遇到一些阻力。譬如他在1932年提出開“中國政治制度史”時,歷史系主任、留洋歸來的陳受頤認為中國已進入民國時代,以往的君主專制政治不必再研究,以致錢的課上沒有歷史系的學生。反而是法學院院長周炳霖(也是留洋歸來的學者)認為政治係的學生也應知中國政治,遂令政治係的學生來修,才使課得以開成。61
雖然錢穆之開“中國通史”和“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近乎一種政治表態,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但他在三十年代初期和中期,並沒有對清末民初以來中西文化之間的複雜關係,提出自己明確的見解。他只是通過講壇和著述,伸揚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希望學生在推崇西方文化和科學時,也注意到自身文化的長處。他在那段時間,與各派人士都有交往,達三、四十人,實踐他的“學者不可無宗主,而必不可有門戶”的信仰。62但是,正如余英時所言,錢穆雖然起初為“主流派”的學者所提拔,但“他和反主流派的學人更為投緣,甚至左派學人中也不乏和他談得來的”。所謂的“反主流派”人士,主要是那些與胡適等人不太投緣、或觀點相左的人。63而錢穆之得到某些左派人士的賞識,則是由於他的民族主義立場。雖然這些人接受了來自西方的馬克思主義,但他們同時又是民族主義者。因此,錢穆對中國歷史的解釋,對左派學者有參考的價值。64從錢穆自己的回憶來看,他在北大和西南聯大時,交往最為緊密的是湯用彤、蒙文通和熊十力。65這些人都不是“新文化運動”中的人。唯有例外的是顧頡剛,錢穆對顧一直抱有知遇之恩。在抗戰時期,顧頡剛在成都借齊魯大學設立國學研究所,希望錢穆任主任,錢遂離開西南聯大,于1940年到成都協助顧。雖然研究所所處的成都賴家園僻處鄉野田間,但錢穆認真講授,培養了嚴耕望、方詩銘等歷史學家。66
錢穆之離開西南聯大,自然是由於顧頡剛的邀約,但也與那時校園的激進空氣有關。錢穆自述:“自余離開聯大以後,左傾思想日益囂張,師生互為唱和。聞一多尤為跋扈,公開在報紙罵余為冥頑不靈。…凡聯大左傾諸教授,幾無不視余為公敵”。67這種情形,雖然發生在錢穆離開聯大以後,但可以想見,在他未離開以前,也已經有了不少反對者。錢穆當時的反應就是,潛心寫作《國史大綱》,全面闡述他對中國歷史和中西文化的看法。為此需要,他一定抽空閱讀了不少西方著作,以致他在完成《國史大綱》以後,又花一年多的時間自學英文,以求能讀原著。68到抗戰結束以後,錢穆在與學生的交談中,已經不時摻雜他對西方哲人的評論,可見他對西方的歷史與文化,也下過一定功夫。69
余英時指出,“錢先生自《國史大綱》起才公開討論中西文化問題。他以鮮明的民族文化的立場表明了他在學問上的‘宗主’”。70換言之,從那時開始,他已經決定公開向西化的思潮反擊了。錢穆自己也説,寫作《國史大綱》是他學術生涯的一個改變。“自《國史大綱》以前所為,乃屬歷史性論文,僅為古人伸冤,作不平鳴”。71而《國史大綱》則是他聲明立場,確定學問宗主的開始。錢穆在發表《國史大綱》(1940)以前,決定將其“引論”首先在報紙上發表,反映了他在那時的急切心情。如果寫作《國史大綱》是為了褒揚中國的傳統文化,那麼他的“引論”就是這一立場的公開宣言。
有關錢穆《國史大綱》中的歷史觀點,已有不少論述,筆者也另有專文。72此處僅想以《國史大綱》“引論”為主,分析一下該書在錢穆學術生涯中的含義。錢穆寫作《國史大綱》所公開的立場,可以見於兩個方面。第一有關中西文化之間的關係,第二有關當時史學界的流派。他在“引論”中開宗明義,從中國的歷史著眼,正面肯定中華民族文化的地位,反擊“西化”論者貶低本族文化的論點。錢穆説道:“中國為世界上歷史最完備之國家”,其表現有三:一“悠久”,二“無間斷”和三“詳密”。錢穆這裡所謂的“歷史”,有歷史與史學兩個意義。“悠久”指歷史,而“無間斷”與“詳密”指中國的史學傳統。錢穆指出:“若一民族文化之評價,與其歷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則我華夏文化,于並世固當首屈一指”。73錢穆維護中國文化的立場,十分鮮明。
既然歷史與史學是錢穆立論的主要根據,他就必然要闡明他的歷史觀與史學觀。在他看來,史學包含“歷史材料”與“歷史智識”兩種。“材料累積而愈多,智識則與時以俱新。歷史智識,隨時變遷,應與當身現代種種問題,有親切之聯絡”。74換言之,“歷史智識”是一種歷史的解釋,反映了現代人對過去的認知。這種認知必須不斷更新。由此可見,錢穆的史學觀反映了一種現代的歷史意識,與以往史家單純記述歷史的作法有重大區別。75如果用錢穆的話來説,即他認為現代史學家不應像“傳統派”的史家那樣,“主于記誦”,而須溫故知新。除了“傳統派”以外,在錢穆看來,當時的史學界還有兩派,一是“革新派”,一是“科學派”。他對“科學派”所下的定義十分明白,認為它“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為代表,顯然指的是胡適、傅斯年等人的史學。但在錢穆眼裏,這一學派並無什麼價值,下面請看他的評語:
此派與傳統派,同偏于歷史材料方面,路徑較近;博洽有所不逮,而精密時或過之。二派之治史,同於缺乏系統,無意義,乃純為一種書本文字之學,與當身現實無預。無寧以“記誦”一派,猶因熟諳典章制度,多識前言往行,博洽史實,稍近人事;縱若無補於世,亦將有益於己。至“考訂派”則震于“科學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實,為局部窄狹之追究。以活的人事,換為死的材料。治史譬如治岩礦,治電力,既無以見前人整段之活動,亦于先民文化精神,漠然無所用其情。彼惟尚實證,誇創獲,號客觀,既無于成體之全史,亦不論自己民族國家之文化成績也。76
這一評語,十分尖銳,其矛頭與其説是指向胡適,無寧説是指向傅斯年,因為胡適尚有一部《中國哲學史大綱》。而傅斯年反對“著史”,以專題研究為重,又崇尚實證、客觀之史學,與錢穆所言更為相合。77顯然,到了四十年代,非但傅斯年宣稱他從來不讀錢穆的書,錢穆對傅也無任何好感可言了。在錢穆的回憶錄中,他還試圖將顧頡剛與傅斯年的治史方法,有所區別,認為他自己與顧頡剛,“精神意氣仍同一線,實無大異,而孟真所主者(西方史學的德國蘭克學派),則似尚有迥異於此者”。78
錢穆比較欣賞的是三派中的”革新派”。從他的解釋來看,指的是清末民初以來章太炎、梁啟超等提倡的民族主義史學。因此,余英時在回顧中國民族主義史學的發展時,將錢穆列于其中。79但是,錢穆對章、梁等人的民族主義史學,也有批評,認為他們對傳統文化,批評太多,而于西方文化,過多讚揚。因此也有必要修正。80毋庸贅言,錢穆的《國史大綱》,就是這一修正工作的開始。除了該書以外,他在當時和以後的論著中,都對中國文化的傳統,從歷史的角度,做了大量的正面介紹與肯定。81
由此看來,錢穆《國史大綱》的寫作,是他公開與胡適、傅斯年等人決裂的一個重要標誌。該書的出版,表明錢穆已經不再以“考史”為治學的主要手段,而是以伸揚中國文化、強調中國生生不息的歷史精神為己任。自此以後,一直未有改變。據許多人回憶,1986年錢穆在台北“素書樓”的最後一課,以“你們是中國人,不要忘了中國”為結束,可見他直到晚年,始終沒有放棄、動搖過他對中國文化傳統的信仰。82錢穆如此公開地批評胡適、傅斯年,那麼對方也有反應。1945年抗戰結束以後,傅斯年代胡適出任北大校長,就沒有聘請錢穆回北大任教。當時未受到聘書的原北大教員,大都是因為在抗戰期間與日本有所妥協而致,而錢穆沒有此等“污跡”,可見他與傅斯年學術上的分歧,是他未獲聘書的主要原因。錢穆在1949年以後,沒有馬上到台灣,而是在香港創立新亞學院,看來也與傅斯年在國民黨政府抵臺初期的隆盛地位,有些關係。
綜上所述,在1950年以前,錢穆的學術生涯,如果從他與“新史學”的關係來看,可以大致上分為兩個時期。從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初期為第一時期,那時錢穆治學的特點是,逐漸走出傳統,與新學問接觸並有所靠攏,試圖用考證的方法,爬梳、整理古代學問。這使他的著述,得到新史家的讚賞,成為當時“整理國故、再造文明”的學術主流的一部分。但他在1931年到北大任教以後,由於國際形勢的變化、民族危機的加深,使他逐漸與提倡“西化”或受到“西化”思潮影響的人物分離,而希望通過對中國歷史的全面考察,強調中國文化的長處和價值。由此,他的學術生涯進入了第二個時期。他一人承擔北大“中國通史”的教學和用正面的角度評價清代的學術文化,是他與新史學的人物逐漸疏遠的標誌。而他在1940年出版的《國史大綱》,則表明他已經公開與新史學的人物決裂了。不過在那時,以胡適、傅斯年等人為首的“科學史學”的地位,也已經大不如前了。抗戰期間民族主義的勃興,使得人們對那種單純以考訂史實為主的科學史學,興趣頓減。而對緊密聯絡現實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增加了興趣。錢穆所代表的則是在這兩派之外的另一種取徑,雖然未能像馬克思主義史學那樣在中國取得統治地位,但其影響十分深長久遠,而在近年非但在港臺,而且在中國大陸,都有擴大之勢。從這一趨勢來看,傳統文化對現代的中國人,仍然保持著強烈的吸引力,雖經多次“革命”,終未能改變。
在結束本文以前,筆者還想做一點説明。此文以探討錢穆與新史學之間的關係為重點,因此便有將兩者硬性對立起來的嫌疑。但這並非筆者的本意。事實上,本文所想揭示的,正是歷史現象之間的複雜性,特別是錢穆學問中的多面性。而所謂“新史學”,更是型態多樣。現代中國的歷史起伏動蕩,置身其中的知識分子不免發生變化。梁啟超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而1937年抗戰的爆發,更使得不少人為了民族大義,重新為自己的學術定位。即使是這裡作為錢穆之“對立面”的傅斯年,也有明顯的變化。因此以上史學界的各種流派,反映的只是一種“暫時的”(temporal)現象。各派之間仍有不少共同的地方。歷史中的持續與變化,特別是其在一定時間與空間內的分化組合,向來是歷史研究的主要吸引力,也是筆者寫作此文的主要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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