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的武漢(下)——方方
央視國際 (2003年01月24日 15:25)
我一直奇怪歷史怎麼給了武漢這麼好的機會,使它一夜成就了大名。後來我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名叫張之洞。很久以來,我都覺得一個人的力量是十分十分渺小的。古諺雲,獨木難成林。滴水不成河。這都是説,人呵,你是多麼的弱小。可是有一天,我從歷史書上讀到了張之洞。突然間我覺得人的力量有時候是十分強大的。強大得能夠塑造一座城市,能夠開一代風氣,能夠改變無數人的命運。1889年,張之洞以湖廣總督的身份來武漢走馬上任。洋務派人士張之洞有權又有見識,對於武漢來説,有這樣的官員已是福氣。可這個張之洞偏還喜歡有所作為。這一來,總督府所在地武漢便大得便宜了。地處內陸、經濟封閉保守的武漢正是因了張之洞而開始了它生平最大的一次起飛。
張之洞在武漢開辦了煉鐵廠,為武漢成為中國最大的工業基地作出了最初的奠定;張之洞在武漢主持修建了蘆漢鐵路即後來的京漢鐵路,使武漢成為九省通衢之城;張之洞在武漢開辦了中國第一家兵工廠,“漢陽造”曾經是中國最為著名的武器;張之洞在武漢大修堤防,使武漢成為今天這樣的城市規模。三十四公里長的大堤至今仍屹立在這裡,它的名字就叫“張公堤”;張之洞在武漢大辦教育,使得武昌的辦學之風一時興起。早期的革命者許多都是由這些學堂書院中走出,它包括著名的黃興和宋教仁等等。今天的武昌了因了當年的雄厚的根基而成為大學林立之地。教育帶動著科技的發達,科技則給這座城市的發展提供的莫大的動力。張之洞所作的這一切,用兩個字開形容,就叫作“開放”。 雖然開放是時代進步之趨勢,但在封建的帝王時代,也得要有人領先而為。張之洞就是這樣一個領先的人。
有了張之洞在武漢開創的這樣一個社會背景,武昌響起摧毀帝制第一槍就不足為奇了。可以説,張之洞當年的政績至今仍然影響著武漢。而時間卻已經過去了百年。
終於有一天,我走進了位於武昌的大學校園。
我所讀書的武漢大學的前身自強學堂就是張之洞在1893年與譚嗣同的父親譚繼洵一起開辦的學堂之一。這是武漢的第一個專業學堂。它經過百年演變,由方言學堂,到武昌高等師範,武昌師範大學、武昌大學、武昌中山大學,一直到1928年遷入新校址珞珈山下時,定名為武漢大學。
倚山傍水的武漢大學在武漢的份量舉足輕重。武漢大學是武漢的驕傲。武漢因為武漢大學的存在而陡增了幾個法碼。試想,武漢若把武漢大學連枝帶蔓地抽掉,武漢這座城市都會因此而失重。我曾是武漢大學的學生,我對這座學校的偏愛是毫無疑問的。沒有哪一所學校能超過它在我心中的份量。
大學四年的生活在我一生中至關重要。沒有這四年的學習,我大概成為不了今天的我。畢業的前夕,我的一個同學對我説,大學生活對我們最重要並不是學到了什麼,而是知道了怎麼去學。我覺得他説得非常對。同時,我還想補充一句,這便是,它使我知道了用自己的眼睛來看世界,而不是用教科書或者報紙或別人的教導。從這座大學出來後,我便成為了一個不喜歡被人左右,而喜歡獨立思考的人。對武漢這座城市的了解,也因為上大學的緣故而得以更加深入。
因為學校在武昌,我家在漢口。為此,每星期我都在這兩鎮之間來來往往,從武昌到漢口,從漢口到武昌。我穿越武昌最熱鬧的街道,在江邊最早的碼頭漢陽門坐船。老舊的輪船緩緩地向北岸駛去。我一次次地在江面向這被江水劃開的三鎮眺望,在這眺望中思索這兩江于這城市的意義,也在思索中回味這個城市的一切。
後來,我在學校裏寫了一首詩,所有的詩句我都忘記了,只記得它的詩名叫作:《長江,我的父親》。這首詩在武漢大學與華中師範大學詩歌創作和朗誦比賽中曾經得過獎項。
許多年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一直地在長江邊上的武漢生活著。我在這裡讀幼兒園,讀小學,讀中學,在這裡當過四年工人後,又在這裡上大學,大學畢業後,仍然留在這座城市工作。掐指算來,我已經在這座城市裏生活了幾近45年了。這是多麼漫長的一段歲月呵,它走得竟是那樣的不知不覺。子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我的青春歲月差不多也就隨著這江水,流走了。
有客自遠方來,武漢人最喜歡帶著他們四處看武漢的風景。
他們的首選當然是黃鶴樓。平民用它思鄉,文人用它抒情,官人用它來顯示風水。在這樓上望著浩浩江水,古人崔顥李白孟浩然們把詩寫得美侖美奐,這當然是一個不能不來的地方。然後他們會來琴臺。俞伯牙摔琴謝知音,高山流水,這是何等美麗的傳奇。這也是一個不能不去的地方。然後他們還會到這碧波盪漾的東湖。世界上沒有一座城市的城區中有這麼大水面的湖泊,惟有武漢的東湖。東湖沿岸盡顯楚文化特色。似乎是想要借風景提示人們記住我們古老的文化之源,也似乎是想要借文化來豐富湖光水色的單薄。但我有時候更願意帶著客人在這樣的街上走走。
(街道)街道在長江的兩岸波浪一樣展開著的。它們順著江流的擺動而蜿轉。所以,武漢的街道很難有一條筆直筆直的。它們悄然地彎曲著,線條就像河流一樣柔和。街上的人們或腳步匆匆,或自在悠閒。走進這些幾近百年的里巷,看著這萬國旗一樣飄動的衣裳,聽著那濃烈硬朗的漢腔,或許會有熱情的武漢人為你端一碗蓮藕排骨湯,也或許會有壞脾氣的武漢人對你大喝一聲:搞麼事沙?!這裡沒有自然風光的純凈,卻有人間煙火的溫情。其實,武漢人才是武漢最大的一道風景。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曾經聽過本土藝人敲著一節竹筒般的樂器演唱。那就是漁鼓。隨著它的嘭嘭聲而發出的唱腔至今仍令我覺得驚異無比。它的唱詞常有幾分幽默,也有幾分俗氣,但它的音調卻含著十分的蒼涼且夾雜著絲絲的幽怨。我在寫小説的時候,耳邊經常會想起少年時代聽到過的漁鼓。有時候我想,武漢的味道,是不是就是漁鼓傳達給我們的味道?
一家雜誌評説全國城市,評到武漢頭上,説它是最市民化的城市。我想這評價大約有它的幾分道理。我甚至猜測那些評論者們在武漢度過夏天,並與武漢人一起度過夏天那酷熱而漫長的夜晚。這是武漢最獨特最世俗的一道景致。
湖北乃千湖之省,而武漢幾乎就是百湖之市。武漢的周邊一百多個湖泊在夏天的夜晚把它白晝大量吸入了熱量盡情地釋放。而武漢遠離大海,海風隔著兩個省吹刮過來,本來就已呈弱勢,偏還加上武漢東南之幕阜山臨門一堵,使得海風叩門而未得入。於是,高溫加高濕加無風,武漢的夜晚之悶熱難當,可想而知。
只是時代變遷,家家擁有了電扇空調,武漢這樣的夏夜了幾乎絕跡。取而代之的將是與所有大都市面貌相同的燈紅酒綠以及夜夜笙歌。
很多的時候,我都喜歡獨行在這樣的街上。我常常會想,這座城市有如一本攤開著的書,長江是它的書脊。南北兩岸是它攤開的扉頁。而行走的我,穿行在它的街巷中,就仿佛走在它的字裏行間一樣。我曾經想要努力地去讀懂它的每一行文字的內容,努力去參透沉澱在這些文字深處的寓意,努力去看清落在這些字後的陰影,努力去探知這些字後與人有關的故事。我在這樣無數次的穿行中成長。成長起來的我深深地明白:有些東西你是無法讀懂無法參透無法看清也無法獲悉的。你知道的永遠只是表面,而隱藏在深處的東西,尤其與人的命運相關的故事,它們多半就終身地隱藏了,隱藏的歷史的塵土之下,時光一層層地覆蓋著它們,今生今世也無人知曉。
就説這個民眾樂園吧。當年它曾經是武漢的大世界。它的這一組建築出獨具一格。武漢作為大都市出現在世人的眼裏,它幾乎就是標誌。它曾是武漢文化藝術的中心。武漢的本土文化的發展與它絲絲相連。尤其戲劇、雜技和曲藝。多少本地名角從這裡走出,多少國內大量在這裡出沒。這裡發出的唱腔和鼓點,曾讓多少武漢人欣喜若狂。而它本身在這百年曆史上所上演過的一幕幕一場場也都是驚心動魄曲折迴環的大戲。它幾乎可是説是武漢興衰的一個縮影。然而現在,我們看到的它,只是一個充滿商業氣息的大雜院。商品佔領了我們生活中所有的空間。佔領了本屬於文化的地盤,也佔領了本屬於歷史的地盤。它使得人們的記憶之中,除了商品,再無它物。歷史的抹去,實際上是抹去了城市自己的個性。令它像任何一城市一樣,只有一個固定的面孔,你在這張臉上,看不到文化這兩個字。
所以,我在這樣的街道上走著走著時,看著這些本可記住的歷史的消失,望著它們漸漸地陳舊漸漸地頹敗漸漸地毀棄又漸漸變成另一種新的模樣出現,情不自禁便會有一種宿命的悲哀襲上心來。
街上永是喧囂的,景觀亦鮮艷無比。只是,我們需要的僅僅是這份喧囂和這份鮮艷?對於武漢這座巨大的城市來説,我在一九五七年的加盟,只如一滴水掉入這長江中一樣,可謂無足輕重;但對於我來説,它就幾乎塑造了我的生命。也就是説,我之成為今天的我,挖去了這座城市,我便什麼都沒有了。可是在很長的時間裏,我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許久以來,我都固執地認為我是不喜歡這座城市的。我總是想要離開這裡,總是覺得遠方有更美好的地方在等著我。
但在1986年的冬天,改變了我的想法。
在這個離家的冬天,我覺得我已經叛變了父親對我的灌輸。我對這個城市不再有厭惡,相反,我有的倒是由終的喜愛。或許與其它許多城市相比,它仍然是一個有著無數毛病的地方,可是因為我在這裡成長,或者説,在我成長的同時,我也看著這座城市成長。我們共同地邁著步伐,共同地改變自己,共同地走向成熟,我們知知彼,相知已深,因此,這座城市對於我,就有了全然不同的意義。
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跟世界上許多的城市相比,武漢並不是一個宜人之地,尤其氣候令人討厭,那麼我到底會喜歡它的什麼呢?是它的歷史文化?還是它的風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它的理由只源於我自己的熟悉。因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面前,我卻只熟悉它。就仿佛許多的人向你走來,在無數陌生的面孔中,只有一張臉笑盈盈地對著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這張臉就是武漢。
所以,當我開始寫小説時,這座城市就天然的成為了我的作品中的背景。閉著眼睛,我就能想象出它曾經有過的場景。它的歷史沿革,它的風雲歲月;它的山川地理,它的仟街陌巷;它的高山流水,它的白雲黃鶴;它的風土民情,它的方言俚語;它的柴米油鹽,它的杯盤碗盞;它的漢腔楚調,它的民間小曲。如此如此,想都不用去想,它們就會流淌在我的筆下。
古詩云,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武漢就是我的敬亭山。
責編: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