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歲月(九)
央視國際 (2003年01月23日 15:49)
我是一個喜歡四處走動的人。這麼些年來,我總是從長沙往外面跑,懷著結實的心跳,張著好奇的眼睛。我在很多的地方都居住過。我喜歡在不同的地方觀察和感受不同的人群。我被許多城市的不同於長沙的新鮮生活所吸引。這個時候,我會在對比之中覺得長沙人的生活格局儘管發生了許多變化,但是論到生活方式和生活觀念,畢竟多少有些老舊。它太重於消費而疏于生産,太重於享樂而疏于創造,太重於市井快活而疏于精神聚斂。也許,現在的長沙人和他們的前人如共和國締造者中的長沙藉的領袖們相比要缺少一點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偉大氣魄和開天闢地的精神。長沙人的文化傳統在新世紀裏尚未爆發出強烈耀眼的生命光焰和創新潛能。它似乎尚在沉睡之中。好多回從首都機場下飛機,經過機場高速路,看見英特爾公司巨幅芯片戶外廣告:“給世界一顆奔騰的心”,我就默默祝福:在一個迎接光輝未來的嶄新世紀裏,願所有的長沙人,都有一顆奔騰的心!願長沙人在生活的一切領域,都轟轟烈烈奔騰起來!
也許,我是拿太高的標準在要求生養我的這座千年的古城。事實上,一個離開故鄉很久的人,會發現長沙變得十分陌生而又新鮮。去年,我的一位於1994年移民去美國德克薩斯的朋友奔母喪回到長沙。我帶他去造訪故交舊友,結果發現一大半的人根本找不到。原因就是這些朋友的住地均已拆遷。眼前之景,全是新建的闊路高樓。莫説是他會迷失,就是我也每每腳下有路識不得。這些年,長沙成了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長沙甚至成了長沙人自己的迷宮。
我念小學時班上有許多同學住在瀏城橋和橋下的鐵路旁,那時我們常常在橋下的同學家裏做作業。火車從門外經過,震得門窗都興奮地響動。做完作業我們一窩蜂跑到橋上來買東西吃。橋上有許多的小攤小販,擺著龍脂豬血、紅燒豬腳、麻油捆雞、擺著炸得香噴噴的糖油粑粑和紅薯粑粑。還有無其數的炒蠶豆、炒川豆、大紅袍和蘭花豆……現在,一切都沒有了,包括古老的瀏城橋和對一個孩子來説是明晃而彎曲地伸向遙遠童話的鐵路,包括那些小攤小販和他們的永遠饞人的小吃,包括昔日那些同學的閉著眼睛都能穿進飛出的家門,包括火車經過之後停泊在門前的久久不飄散的煙雲……
現在,這裡成了長沙橫貫南北的芙蓉路。現在,這裡四處是寫字樓、商場、超市、高檔住宅樓以及酒店。當我在寫作第一部中篇小説《蒼狗》的時候,我提到了這條路。但那時,它還僅僅只是一個規劃,一個夢,一個未來。但如今,生活的現實熱流已在其上滾滾流淌了。
我為此興奮,也為此惘然。但我也始終明白一個道理,這就是古人在詩裏面吟嘆過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我在任何地方都隨遇而安。我喜歡新鮮又陌生的生活。這是因為我想使自己成為一個有廣泛生活閱歷和豐厚人生經驗的人。然而,不管怎樣,我在外面呆久了,都會特別想念長沙,想念我的親人和朋友。在長沙、株洲、湘潭三地交界的地方,湘江河的東岸上,有一座山叫昭山。相傳因周昭王南征至此而得其名。
我小的時候,在搖蒲扇歇涼的街坊鄰居老人口裏聽説,長沙人不論走到天涯海角,最後總是會回到故鄉。原因就是有一個昭山矗在那裏。“昭”同招手的“招”。於是昭山向每一個遊子招手,像一位深情呼喚的慈母。誰又能拒絕慈母的呼喚呢?所以,我總是回到長沙。這不是因為我有什麼懷鄉病。長沙的生活氛圍,長沙的衣食住行,長沙的山水洲城,其實是我身心依存的所在。
一條魚,不管能遊多麼遠,最終會選擇一口塘來棲身。我想,無論我的生活半徑有多大,我的圓心始終仍是我的故土長沙。我相信,像我這樣的長沙人,必定是非常非常之多的。戀戀長沙的又豈止是長沙人,就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屈原,在他抱定了以死殉國的決心之後,留給世人的絕筆之辭也都是《懷沙》。懷沙者,懷念長沙也。當然,懷念的,還有先人,還有故國故土。這位即使放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最偉大的詩人的屈子,其生命的最後足跡也留在了長沙一帶。公元前278年初夏,他自沉于長沙東北的汨羅江,實現了《懷沙》中的“知死不可讓,願勿愛兮;明告君子,吾將以為類兮。”的終極理想。
在長沙,我有許多的朋友。他們來自不同的社會層面,來自不同的生存領域。他們可能是生活的成功者,也可能是生活的失意者,但他們大多是一些非常有趣的人。我從他們身上總是能感受到一些我自身所沒有的東西。
郭曉鳴,1964年下放在湘東南偏僻山區江永的老知青。頑固的藝術癡迷者。他的外公曾是孫中山的侍衛副官,也是有名的“文夕大火”時的長沙市市長。他在天心古閣旁邊開了一家“知青酒樓”,像梁山上的盧俊義一樣,在酒樓裏接待過全國各地的知青朋友。他還成立了一個“湖南老知青藝術團”,三天兩頭在酒樓裏排練節目,到各個地方演出,並拿了一堆獎品回來。他的酒樓並不賺錢,但他仍然以自己的財力支撐著,並以開這樣的酒樓為榮。他在一群年過半百的昔日知青的蹦蹦跳跳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樂趣和精神溫暖。我經常坐在他的酒樓裏,看他和他的戰友們排練節目。我有時候十分感慨,覺得一個人只要有某種精神信念,他是永遠不會老去的。
羅奇,長沙最傳統的商業街中山路上的“四維商場”的老闆。白天睡覺,半夜裏呼朋引友,在他的家裏或是他隨時想起的任何一個地方喝酒聊天。喜歡讀書,喜歡豪飲,千金散盡,廣交朋友。是一個極為爽氣率性之人。且又極富正義感與同情心,見人有難,必解囊相助。在他身上,你能感受到長沙人性格中豪放慷慨、肝膽相照的一個面。
陳廣生,我現在的街坊。曾當過知青,返城後夫妻二人無正式職業,帶著一雙兒女,拖過板車,賣過黃泥,挑過土方,開過鋸字社、飯舖、粉店、甚至幹過疏通下水道和屋頂防漏之類雜七雜八十來種養家糊口的活計,靠著一步一步掙扎奮鬥,現在在我所居住的紅旗小區開了一家小超市,成了我們這條街上非常殷實的人家。這個僅念過初小的花白了頭髮的人,幾年前忽然一天找到我家來,居然要拜我為師,圓他從小有過的要當一個作家的癡夢。後來,他果然出了兩本書,還加入了湖南省作家協會。他白天忙生意,晚上讀書寫作。沒事時,坐在店堂前,拿把胡琴當街拉出《賽馬》和《喜洋洋》來。這個能吃苦的人,這個能把一切夢想變為現實的人,這個樂天向上深藏著狡黠和智慧的人,成了我的好朋友。假如我有什麼苦惱,就坐到他的店裏來,聽他拉拉二胡,沖天打幾個哈哈,心情立即就要多雲轉晴了。
我有一些文章,就是寫的這些朋友,這些命運不一,性格不一,但統統有趣有味的長沙人。我在外面跑來跑去的時候,與其説有時是想家,還不如説是想念這些朋友。我的生活是不能缺少這些朋友的友誼和溫暖的。
責編:何貝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