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歲月(十)
央視國際 (2003年01月23日 15:31)
1986年,我曾到屬於長沙的瀏陽大圍山鄉挂職體驗生活。瀏陽是世界著名的花炮之鄉。這裡的農家,做起煙花炮竹來,個個都是能工巧匠。瀏陽也是一個充滿了傳奇故事的革命老區。近現代出過許多了不起的志士仁人以及黨和國家領導人,譚嗣同、焦達峰、陳作新、田波揚、潘心源、李白、胡耀邦、王震、王首道、李貞、李志民、宋任窮、楊勇、唐亮……他們都是從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革命者。他們用自己一生的生命推動著中國革命翻天覆地的歷史進程。我在這裡生活的時候,這裡還非常貧瘠。那時我到縣城裏去,縣城還十分破舊蕭條。印象裏在縣城的街上吃飯,冷清的飯舖門前幾條瘦狗走來走去,仿佛丈量著寂寞和孤零。幾個月之前我和作家王躍文到這裡參加文化局舉辦的一個活動,十多年不見,瀏陽變得完全陌生了。當我在商業步行街漫步的時候,當我看到那些世界著名的商品廣告閃爍在大大小小的商店門前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瀏陽現在有了自己的煙花節。瀏陽的煙花在全世界燃放,璀璨著五洲四海的夜空和節日。去年,在有一千多家上市公司的中國股市,忽然冒出了一家令人矚目並受到市場資金熱烈追捧的新興的上市公司,她的股票名稱異常響亮:瀏陽花炮。以做花炮而上市的公司,其行業概念在全世界都罕有,她真的如一隻奇異的花炮一樣,從瀏陽升起,絢爛地綻放在中國股市的上空了。
我沒有時間到我曾挂職的大圍山鄉去看看,但我聽説那裏已建設成了名頭越來越響亮的旅遊渡假區,並如同張家界一樣,被列入國家森林公園。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沉睡的資源已被開發,革命老區在新世紀裏要改變昔日落後窮困的模樣了。也許,這才是對那些志士仁人和革命先輩的最好的告慰吧。
1997年,我也曾在長沙的友誼商業集團挂副總經理職體驗生活,為時一年。我的辦公室在東塘友誼商城的四樓。我經常和老總鬍子敬以及一些部門經理一起出差,參加各種各樣的商品訂貨會。一晃,幾年過去,我在友誼集團挂職的時候它屬下只有兩個賣場,年營業額也才七八個億,而現在,它成了湖南省最大的商業集團。它不斷地並購、擴張、改制、發展,如今擁有了八個大型賣場,經營場地規模擴展到了13萬平方米,年銷售達22個億。它已改名為友誼阿波羅商業集團,光榮地躋身於中國500強企業。我每次經過它的商場和超市,看到人氣旺盛,生意興隆,一種與己有關的豪邁感便油然而生。
兩處挂職體驗生活的地方一城一鄉,如今都發生了深刻而巨大的變化。這讓我感到極為欣慰。長沙,這座古老的城市,當然也有這樣那樣的落後和庸俗,有這樣那樣的困惑和問題,但是毫無疑問,它是隨著這個時代闊步前行了。它不能和北京上海那樣的大都市比,但它作為我國首批公佈的24座歷史文化名城之一的城市,完全可以在現代文明的進程中閃爍自己既古老又年輕的獨特的魅力和光芒。
我父母的家就在黃興路最南端的南門口。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帶著妻兒去看我父母。從前從南門口朝北至司門口,是舊長沙最繁華的商業一條街。老字號的布店、綢料店、米店、醬園、鞋帽店、南貨店、海鮮鋪、五金店等等排滿了街道兩旁,人潮川流不息,摩肩接踵,好不熱鬧。
我小的時候就知道唱一首“蓮花鬧”:
南門口,南門口,
前面汽車壓死狗,
後邊又喊抓扒手……
足見舊時的南門口,除了熱鬧,還有混亂與不安。而司門口呢,“馬日事變”的時候,許多共産黨員和革命群眾就被國民黨屠殺在這裡。這裡是鬧市,1927年3月28日,曾在長沙領導過工人運動的中共湘鄂贛特委書記郭亮,被國民黨兇殘殺害,並將其頭顱懸于司門口示眾,以嚇唬長沙的老百姓。我小的時候,從大人口中聽説過許多關於郭亮烈士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郭亮帶兵抓郭亮”。説的是他在與國民黨反動派鬥爭中表現出來的英勇和機智。他是我們長沙望城人,也是不少長沙老人心目中的傳奇英雄。
我父母于去年搬遷了。因為他們的家正在政府舊城改造的規劃紅線內。政府將從南門口到司門口的舊商業街進行重新擴建,現在這裡成了一條寬敞的、像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一樣的充滿了現代氣息的商業步行街。也成了長沙商業的一道新的風景線。
我父母都是老長沙。父親還在省立一中也就是我的母校長沙市一中讀書時就參加了中共地下黨。長沙是和平解放的。其中地下黨做了大量的工作,功不可沒。我父親在1949年10月1日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第一天,在《新湖南報》上發表了他的意氣風發的新詩《國旗頌》,真誠而熱烈地謳歌五星紅旗和解放了的晴朗的天空。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件事。我是在讀大學時有一回在圖書館查舊報刊時偶爾發現的。他當過長沙市人民政府辦公室主任,長沙晚報社的黨委書記,在他離休之前,他做的工作就是為長沙市編撰市誌。他也是這座城市歷史變遷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這是我父親攝于1948年8月的一張舊照片。藍布學生裝的胸前別著的便是省立一中的校徽。那一年他才17歲,正在念高中二年級。半年之後,父親加入了中共地下黨。在此之前,他當過學生進步組織“移風社”的社長。是當時學生運動中的骨幹份子。有意味的是那時年輕的父親眼睛已經近視,但拍照的時候卻沒戴眼鏡,目光深沉而有神。他為什麼不戴眼鏡呢?
正如照片右上角的題字,這張舊照攝于1965年國慶。當時我是瀏正街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兩個妹妹也都在瀏正街小學唸書。大妹低我一年級,小妹低我兩年級。我父親不在照片中。因他當時正在衡陽搞社教,是社教工作隊的隊長,忙得連國慶假期都回不了家。所以這是一張少了一位家庭主角的不完全版的“全家福”。我母親留著那個時代女幹部們都時興的短髮,臉上也展現了反映那個時代精神的笑容。她當時在市政府裏管理檔案和文件收發。喜歡唱“麥苗兒青來菜花黃,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還喜歡唱“馬兒呀你慢些跑哎慢些跑……”而我是少先隊的小隊長。因此相比兩個妹妹我臉上的驕傲顯而易見。
我記得我們母子四人在長沙的雲芳照相館照完這張照片後,去了坡子街上著名的火宮殿。這是毛澤東回家鄉時最愛吃臭豆腐幹的百年老店。那年頭,有臭豆腐幹吃,有紅燒豬腳吃,有八寶飯和豬油燒賣吃,乃是莫大的幸福。1965年的國慶,我們母子四人就享受了這莫大的幸福。時隔八個月,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驟雨從天而降。這張照片上的所有的笑容全都零落成泥碾作塵了。莫大的幸福成了漫長歲月裏偶爾閃現的一星回憶。
在南門口生活了三十年,我父母終於搬家了。有幾分眷顧,有幾分依戀,但最終是有幾分坦然,幾分欣慰。他們一生搬過好多回家了。然而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長沙。只要在長沙,什麼地方都是好。他們有他們的親人、同事、朋友、加上我父親喜歡下圍棋還有許多棋友,他們更有他們對逝水流年的回憶和對子孫後代的期望,他們過得平和而充實,健康又快樂。
而我也快要搬家了。日光流連,我也算是上了一點年紀了。人上了一點年紀,會經常産生回憶。在我的回憶中,最多的是古城長沙的人與事。我想我會用一支筆來好好記錄這些人與事,記錄我們這座城市的呼吸和心跳,記錄它的歷史的風雲和現實的波瀾。作為一個本土的作家,這都是義不容辭的事情。我要把長沙的歲月留在方塊漢字裏,留在紙上,讓後人更多更感性地了解自己的生息之地。麓山巍峨,湘水北去,星移斗轉,歲月奔流。我想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一粒時空中的塵埃,但是我的長沙卻永遠不會微不足道,她歷千年而不衰,並將越來越年輕,也越來越輝煌。對於她,我內心深處,永遠地,只有祝福。
現在中國城市和城市之間,我覺得其實都是互相在抄襲,你從南走到北走一趟會發現,城市的個性、城市這種有文化特色的建築語言正在逐漸消失。它的個性、它的文化、它的傳統、它的一目了然的城市特定的氛圍正在消失。
如果用一種聲音來概括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長沙就是花鼓戲的聲音,花鼓戲是非常熱鬧的,它的主要樂器是嗩吶和鑼鼓,所以嗩吶一吹烏哩哇啦,鑼鼓一敲叮叮咣咣,它代表長沙人性格中的這種熱鬧,這種火辣,這種幹什麼事一窩蜂。全都在這種聲音裏面,我覺得有一種很明顯的體現。這座城市就這麼一種聲音,音樂家譚盾到長沙來采風,有一個記者問:長沙什麼聲音你感興趣,他就是説彈絲浪的聲音,彈絲浪是長沙的土話,就是死了人以後,擺個靈堂,晚上就在那吹拉彈唱,好像為死者驅趕寂寞,生者趕個熱鬧,這種聲音非常能代表長沙給我的印象,我走到世界各地,聽到這個熱鬧聲音,我就能想到長沙。
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長沙的話,在五顏六色的裏面可能找不到非常確切的這麼一種顏色,它是水的顏色,水按説是無色的,但是生活中的各種顏色,它又能投射到水的裏面,折射出各種顏色。我覺得水就是長沙人的顏色。就像孔子説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是説水有一種代表歲月的流動感和滄桑感。我覺得水是無色的,但是它也是有色的。
我小的時候,夏天老人們、小孩們都是把竹床架到街上,當街搖著蒲扇,睡一通宵,老人們就會説很多的故事,從老人的口中,就聽到這麼一個故事:説長沙人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最終會回到長沙來。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在長沙的南邊和株洲湘潭交界的地方,也在湘江河的東岸,有一座山叫韶山,相傳就是周召王南巡的時候到過這裡,所以這個山就叫韶山,但是這個“韶”中有個“召”字,從聲音上、字形上和字義上都有招手的“招”的意思。“招山”就是招手的山。湖南長沙有一座山,就像慈母一樣地向遊子在招手,這個人不管走多麼遠,最終是要回到長沙來的,這就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在竹床上聽老人這麼説的。
責編:何貝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