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侯,站在池塘邊,總喜歡揀一塊瓦片,和小夥伴們比賽打水漂,看誰打得遠,打得漂亮。偶爾有一回的拋擲,能讓瓦片多幾次輕盈的水面飛掠,又能聽到輕微的水花聲,那便是最驕傲最開心的片刻。
現在,又有一群人在打水漂。他們挑選著各自的瓦片,用不同的姿勢將它拋擲進個人與城市的情感記憶,看它如何飛掠而過,如何激起水花。同時,聽那些高低強弱的聲響,在漣漪中蔓延,然後,淡淡散去。
這是一個頗有意味的走進城市記憶的過程。這些作家以個人化的姿態走在城市大街小巷,職業身份退隱到了幕後,與其他人一樣,他們不過是同一個城市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但是,既然他們被選定為紀錄片的拍攝對象,其本身的個性特點,就決定了他們要以較為敏感、較為複雜的方式來表現一個城市對他們的影響。作為文學家,他們善於捕捉細節,渲染氣氛,知道如何盡可能地用與眾不同的方式,以自己的思考來解讀和描述一個城市。因此,在攝像機鏡頭面前,即便是紀錄片,所謂個人化也只是相對而言,並非絕對,更不可能是日常生活的純客觀、純自然主義的記錄。走在熟悉的街巷,回想熟悉的人與事,關於一個城市的諸般感受,不管是愛是喜歡,也不管是無奈是困惑,都會是對個人、城市乃至對整段歷史的生動注解。我相信,參與拍攝這一系列紀錄片的每個人,無論作家或者拍攝者和編導,均在努力將這樣一種記錄個人化城市記憶的過程,上升為具有普遍性的、群體意義上的歷史凝望與精神呈現。挑選、拋擲、注目、聆聽……紀錄片拍攝過程恰如兒時的打水漂。動作似乎結束,人開始趨於平靜。
其實不然。因為對這些個人來説,自己對一座城市的私人化的記憶與感受,遠不是一兩個故事或一兩個場景所能表現殆盡的。或許,就在攝製組關機的那一時刻,他對所在的城市忽然間有了另外一種理解。因這樣的情緒變化,記憶的視角也就隨之改變,曾被忽略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也仿佛一夜間具有了新的含義。在我看來,這恰恰從另一角度證明了拍攝《一個人與一座城市》,在用影像形式來記錄情感、記錄生活方面確實具有搶救的意味。
城市每天都在變化,消亡與新生並存,熟悉與陌生同在。正因為如此,一個城市的過去與現在,在個人感受的引導下進入攝像機鏡頭被描敘與記錄,便尤顯得重要與珍貴。我在想象,十年後、二十年後或者更長遠的日子之後,那時的讀者與觀眾,看到這樣紀錄片,對他所生活的城市,又該觸發何種奇思妙想呢?城市的根與個人的根,在歷史與現實的土壤中,就這樣交叉,纏繞,一直往時間的深處紮下去,蔓延開來。
2002-10-29,北京
(本文是李輝先生為系列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結集書稿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