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小波
央視國際 (2005年04月13日 17:30)
作者:王徵
弟弟小波去世兩個半月了。
我終於可以坐下來為他寫點什麼了。
這兩個半月,我的心碎了,精神幾乎到崩潰的邊緣。用女兒的話來説,是剝了一層皮。
兩個半月前,一天深夜,接到秀東打來的越洋電話,他告訴我:“小波去世了……”,我聽在耳裏,半天回不過神來,拿著話筒一遍遍地問:“什麼?什麼?”最後終於曉得了,但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小波從來沒講過,他有什麼不舒服,從來沒講過,他有心臟病。最後我終於明白了。心如刀絞,淚如雨下。那一晚上,不能成眠。
清晨,獨自跑到房後的樹林中,向著天空,向著東方,向著廣袤的蒼穹,我像瘋子一樣大喊:“小波!小波!小波……”就像小波真的在天上,在God身邊,能夠聽到一樣。
我喊到聲嘶力竭,説不出話來,但我對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悲痛也只有一點點得到抒瀉。小波就盤旋在我腦中,我心裏,只要腦子一空下來,想的就是他。我不敢開車,怕開車腦子走神想他,會出車禍;不敢一個人呆在家裏,怕想他想得受不了。
我想寫寫小波,讓世人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讓世人知道,他簡樸,性格單純,心靈博大精深、善良細膩;他頭腦機智,出語幽默驚人。但我這寫慣病歷和醫學報告的拙筆能寫出他來嗎?我只能盡我之心,盡我之力,寫出我心中的小波。
1996年12日初,我離京赴美國,從煙臺到北京住了半個月。這是幾年來與小波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他住在樓下,每天上樓來和我聊天。我們聊家人、聊社會、聊電影、電視甚至文學。話題天南海北,雜七雜八,可就是從沒説到過他自己的身體,他有哪兒不舒服,有什麼病。他對我的依戀、關切、那份親情、那份善意,總在幾句話中,在那微微斜視的目光中透露出來。雖然,我們口中聊的往往是些不相干的事。
我的赴美,對他的感情造成很大的衝擊和折磨,姐姐、哥哥、弟弟都在美國,我走後,大陸就只剩他一人與媽媽相守了。提到此事,他就嘆氣。一天,我輕描淡寫地説:“我怎麼也沒覺得到美國有什麼的,現在通訊、交通這麼發達,十幾個小時就能從北京飛到底特律,我覺得就跟到煙臺一樣。”
可是,這畢竟是不一樣的,現在我深深地感覺到了,這畢竟是不一樣的。如今小波走了,我竟因為種種原因不能回去送他一程。我只能每天思念他,獨自流淚,我這個他相依相戀的姐姐太對不住他了。
小弟弟晨光去北京送別,帶回小波的遺體解剖報告和遺著《時代三部曲》。我看了報告心痛不已,不知該怎麼想,就像祥林嫂一樣,每天反復地想著小波的死因。我幾十遍、幾百遍地問自己: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臟病?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他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據遺體解剖報告説,小波是由於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症,導致心力衰竭死亡。可我知道,這種病引起的心力衰竭是逐漸發展的,有一個長期的過程。我12月份看到他,只有懶懶的樣子,(現在想,那已是早期心衰),那時到他去世,只有4個月,病情不該發展得這麼快。報告中還提到,有冠狀動脈粥樣硬化;而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者有1/4的病人容易發生血栓。我想,當天晚上,很可能産生了血栓,心肌梗塞,加重了心衰,而血栓以後自溶了。可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據人們推測,他獨自一人在室內掙扎了幾個小時,晨光看到白灰墻上留下了他牙咬過的痕跡,死後牙縫裏還留有白灰。為什麼?為什麼他獨自掙扎而聽到他慘叫的人卻沒能幫忙送他去醫院?哪怕聽見了的人去報警也好。
他選擇死亡嗎?不,他愛生活,愛親人,愛文學事業。電腦中還有他未完成的《黑鐵時代》。想想他的性格,他的為人,也就能理解了。他從不願麻煩別人,有事寧肯自己忍著。他對什麼都很灑脫,他就那樣走了,可給我們留下了那麼多遺憾!那麼多心痛!那麼多惋惜!那麼多淚水!
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心臟病?以他的智慧、他的廣博。他讀過很多醫書,從小他看書就雜,什麼都看。細讀《白銀時代》,我認為,他一定有心臟病的感覺。他在書中多次提到“我的舅舅”有心臟病,做過心臟手術,褲帶一緊就胸悶憋氣,游泳時水到胸部就胸悶,心臟在快速衰老。書中有憂鬱但無悲傷,更無對死的恐懼,但是有那麼多的無奈和對世俗的嘲諷。他説:“……所謂創造力,其實是出於死亡的本能。人要是把創造力當成自己的壽命,實際上就是把壽命往短裏算。把吃飯屙屎的能力當作壽命,才是益壽延年之妙法。”(《白銀時代》,第108頁)。他從小藐視行屍走肉的活法,小時候他常跟我們談笑大院裏的幹部有的十分庸碌,他斥之為“燙面餃子幹部”,他更多注重的是精神。我們早説過他是吃精神的人,是靠精神活命的人。那麼他是寧肯有用而短的活,而不肯無用的延年益壽了。從書中看,他早有症狀,但他為什麼不肯向任何人講他的病,特別是不向他的至親們講。我想他不忍告訴他74歲的老母親,他是個公認的大孝子,就在他去世前兩個月,媽媽病了,他急得要命,到處發E-mail;媽媽好了,他卻去了。他是我們姐弟中最多愛心最少私心的一個。他不忍告訴他的妻子,他們之間感情至好,人所公認。他不忍告訴姐姐、哥哥、弟弟,怕給別人增加煩惱,卻自己一個人忍著。這最後一忍就成永訣了。他的善良,只有親人心知,只能讓親人們現在深深地痛心痛悔。據説他曾在電話裏跟北京的朋友説,他快死了。可大家只把這話當成他的又一次幽默,誰也沒把這話當真。因為他從心智到身體看上去都那麼高大健壯,所以聽到他的死訊,就像晴天霹靂。回想他平時懶懶的樣子,恐怕也是疾病所至。如今當他去了,才感受到失去了一個多麼善良的親人,逝去了一個多麼博愛的心靈。
小波是生於憂患,這不是套用老話。1952年他還在母親腹中的時候,爸爸被誣陷,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天降大禍于我們家,爸爸因精神折磨和疾病死去活來,媽媽天天以淚洗面。全家處在驚恐、悲慘、憤恨、屈辱當中。他在這樣的氣氛中降生,父母給他起名“小波”,希望這災禍像大海中的小波浪一樣過去。誰知在那樣的年代,這陰影籠罩我們二十餘年。它對我們的影響是終生的,對小波的影響更是深入血液。媽媽常説:沒把他生成怪胎已經不錯了。我們姐弟5個,小時候,爸爸媽媽沒有很多精力管我們。我們從小由姥姥帶大。姥姥最疼惜小波了,她老説小波福相。其實小波是兒時嚴重缺鈣,長成一個大頭。也就是沒有太多管束,小波自由地、自我教育地成長起來。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姐帶著我們,在人民大學的校園中亂跑。我們打棗、捅馬蜂窩,幹一些孩子們自得其樂的事情。接下來我和姐姐到城裏上了中學,弟弟們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鄰居的雞,七八歲的年齡,自己一個人走了40里路,跑到城裏找我們,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時就顯出來了。他小學時轉學到了城裏,和媽媽、姐姐、晨光、我同住在教委大院,星期天大家都到人大,和爸爸、小平、姥姥團聚。星期六從城裏到人大,他常常是走回去,省下路費,跑書攤。那時,大家常説,小波真能走路。文化革命開始時,他才是個初一的學生。爸爸媽媽受衝擊,無人顧及我們。他在教委大院和一幫小朋友幹盡了各種惡作劇。他們玩各種男孩子們的把戲,爬樹、上房玩火。有一次一個小朋友告訴我:你弟弟在紅星樓頂走邊沿呢,比誰都不怕死。當時嚇了我一大跳,那是個5層的高樓。
他從小嗜書,讀書極快極多,記憶力極好。上小學時,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西單商場的舊書攤。他在那裏讀了多少書,天知道。從小他的記憶力就讓家人們驚異。有一次,好像是他小學一二年級時,姐姐弟弟們一起閒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誦起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他還説,那是讀著玩的,其實並不太喜歡馬雅可夫斯基。他讀完了《十萬個為什麼》,就成了全家的顧問。家中有什麼日常問題,常去問小波。那時,他也才是小學二年級。
我讀書比起他來要慢多了,記得文革初期,1966年時,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鬥》,説明天就要還給借書人。我和小波就爭著讀,最後誰也爭不過誰,索性並著頭一起看那本書。當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他的腦電波影響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讀書,腦子突然非常靈了。當時我就想,他的腦子與眾不同。他能一天就讀完厚厚一本大書,還能記住全部內容,真讓我羨慕不已。
但是他最熱愛的還是文學。從小他對文學就有執著的愛,他用文學、用大量的文學書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學五年級時,他寫了一篇關於刺猬的作文,被選作範文在學校的廣播裏播送。文革後,他去了雲南農場,休假回京,他寫了不少雜文、隨筆,記述雲南的生活和見聞。我當時在山西插隊,每次回京,首先要讀的就是小波寫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麼生動、幽默,引人入勝,讓人忍俊不禁。從那時起,他就沒有停止過寫作。他的文章寫在一些紙頭上,寫完了,也滿不在乎地亂扔。可他的文章很快就成為全家人最愛讀的東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間流傳。
後來,我到了山東煙臺,他當時由雲南回京。在北京呆不住,他也到了山東,在青虎山插隊,吃了二遍苦。這些生活也成了他文章的素材,可惜當時的文章沒有存留下來。1971年他到了我自己的家,看了我的藏書後,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你可要好好保存著你的這些書。那些書當時都是禁書,是一些文學名著。那時他在青虎山連肚子都吃不飽,可每次跑到煙臺首先是看書,再填他的肚子。我和秀東常常感嘆,他是個書癡。
恢復高考後,我們都上了大學。小波畢業後不久去了美國。他獲得碩士學位,又受了洋插隊的罪。其中的艱辛,他不願意多説。學成回國後,我曾勸他寫寫美國的生活。那是1988年,從美國回來的人很少,關於美國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寫出來一定會受人歡迎的。可聽了我的建議,他不屑地説:我不願意寫美國。直到多年以後,他才開始寫在美國的經歷,寫歐洲的旅遊。我從其中讀到了他的經歷,他深藏心中的甘苦。輕鬆風趣的語言背後,有他身心所受過的磨難。
回國後,他幾易工作。最後發現自己最喜歡的仍是文學,是寫小説、編故事。他執著地走上了文學之路,投身於這個熬人心血的事業。一個負責任、真誠的作家對自己的作品付出的是全部心血。小波就是這樣的作家。他的小説幾十易其稿,以他的心智,還寫得如此艱苦,這樣磨練才使作品達到他滿意的程度。我相信《嶺南文化時報》為悼念小波發表的編輯部文章中所説:“王小波的去世對中國文學的損失,可能是難以估量的。這位非同凡響的行吟詩人和自由思想者在《時代三部曲》中顯示出來的才華和深度,使我們聽到了某種類似天籟的聲音。”真希望小波能激起大浪,希望他的作品能對中國文壇的創新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小波從山東回了北京,我在山東上學,接下來留在那裏工作。我在煙臺的時候,有時無意中打開電視,忽然見到我千里之外的弟弟,於是大呼小叫,興高采烈地欣賞他一番。然後想,他出名了,報章、雜誌上常見他的名字,現在的他不知會是什麼樣子。回北京後,一交談一接觸,我感到他還是我幾十年前的弟弟。他依然善良、純樸、聰明、幽默,還是邋邋遢遢,不修邊幅,有時還有點羞怯。他説,其實他很不喜歡上電視臺,很不喜歡那些場合。但因為朋友請,卻不過情面,就去了,他連發表的文章也並不拿給我看,從不收集自己發表的作品,隨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媽媽收集了,給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樣愛看他的東西,只要回北京就找他的文章看。我離開北京來美國,臨行前,全家到東單的廣式餐廳吃了頓飯。那個餐廳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櫃中選菜,是包裝在盒子裏的半成品,然後拿到裏面加工。大家都去選,秀東和外甥姚勇都愛吃海鮮,小波不喜海味,拿了一盒粉絲肉丸子之類的東西,説:拿這個吧?那東西太讓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説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東西放了回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讓我至今難忘。現在想起來,總覺對不起他。連跟他吃的最後一頓飯,也沒讓他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雖然這東西是最不講究,最不值錢的。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對自己那麼不在乎,對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對自己的身體不在乎,甚至對自己已經發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遊,在世人爭名逐利的時候,他還是那樣超凡脫俗。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1997年6月26日寫于美國,密歇根州
(全文完)
責編:楊育權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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