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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憶念

央視國際 (2005年04月13日 17:28)

                                              作者:宋華

  難忘的1997年4月11日。

  就是這天晚上10點多鐘,忽然聽到敲門聲。

  來的人是本居民區派出所的兩位民警,他們進門就問:“王小波住這裡嗎?他是做什麼的?他還有別的住處嗎?”

  我都作了如實回答。他們又問我有幾個兒女,都在哪上班?

  我説,我身邊只有王小波,其他都在外地。他們又問我有什麼病?我説,有心腦血管病。

  我當即意識到深夜民警來訪,必有事由;我急忙懇切地問:王小波怎麼啦?出了什麼事?

  他們説:“沒有什麼事,我們查查。”

  他們走了,我立即給小波住處打電話,沒有人接。又撥呼機,直到12點也沒有回音。

  我的心在翻騰,一夜無眠。我堅信小波是個老實規矩人,不會出任何不法的事。首先想到的是,小波是否出了車禍?要不就是遇到壞人遭到了不幸?可能是民警看我年歲大,又有病,不肯告訴我。

  12日天剛亮,我就給我弟弟弟妹和小波的姐夫打電話,請他們去派出所問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弟妹問後,回來説:“值班民警説,上一班沒有交待,查記錄也沒有記載。不會發生人命大事。”我的心稍放寬些,但疑惑仍未解除。

  13日上午公安局一個同志來電話,請我14日上午去他那兒,並問了與我同去的人的名字和電話。緊接著,他就給準備陪我同去的小波的姐夫打電話,在電話中,告訴了小波不幸的消息。小波的姐夫和舅父、舅媽當天下午就去了出事地方,把情況弄清楚後,回來告訴了我。

  原來小波10下午去了他的住處,3點還去房管科交了費,6點鐘時,有人看見他在樓下散步,10點鐘的時候,鄰居看見他的屋內還亮著燈。約11點半鐘的時候,樓下的鄰居聽到他喊了兩聲,是非常痛苦的慘叫。11日早晨,鄰居們互相交談著小波的慘叫,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一個年輕的大漢,會在家裏突遭不幸。又過了7個小時,到了下午3點左右,鄰居們不見小波出來,意識到可能出了什麼事。他們上樓去,推開門,看見小波已經倒在地上。他面頂南墻,身體弓著,已死去多時了。他走得太突然,後來經公安法醫驗定:心臟病發猝死。我知道了小波的噩耗,當時雖然很冷靜,但心如撕裂,萬分悲痛!

  小波,每次出門都告訴我,這次出門為何不告訴媽一聲!!從民警來後,我為你焦慮、滿心懸念。知道你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後,媽的心破碎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不合天理,“老天爺”為什麼不叫我替你去!你才剛剛45歲,正是英年,要做的事業剛剛開頭,你甚至還沒有被更多的人理解的接受,就連媽媽也對你了解不深,理解不透。

  我腦中的影像還是你孩童時期的情景,因為你16歲離開家去雲南、山東插隊。以後回來當工人,上大學,出國留學,結婚後獨立成家單過,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談心的時間就更少!就是你童年時,因為我工作忙,也沒有好好照顧你,現在留給我的是太多的遺憾!

  小波!小波!你為什麼叫小波?是由於1952年5月13日你出生的前兩個月,你父親就遭到特大不幸。他1935年就在黨領導下從事學生運動,曾被國民黨追捕,以後到延安,又從延安跟抗日軍政大學轉戰到山東抗日根據地。他在殘酷的敵後戰爭中,死裏逃生,曾立功受過獎,被評為模範共産黨員幹部。誰想得到,在解放後,卻因與某領導對工作的意見不同,發生了爭執,又由於一封家信(勸其父土改時主動獻出土地),竟被當成反黨分子,開除了黨籍。這真是晴天霹靂!這聲波浪,非同小可,帶來的災,難幾乎毀滅了我們的家庭。我之所以給你起名叫小波,當時的想法有三:一、記載這一歷史事件;二、寄託著我們的信心與希望,相信終有一天會水落石出,還事實以真面目;三、鼓勵自己在革命的長河中,要頂住任何風浪。要善於把大風大浪化為小波小浪。可憐的小波,你就是在這聲波浪中出生的。

  小波,小波生存得真不容易。你從小就體弱,可能在胎裏受到嚴重刺激,先天就發育不良。出生後,在痛苦、沉悶、艱難的條件下,你也沒有得到應有的保育和營養。回想那時,家裏的人都愁眉苦臉,加上我工作又忙,經常加班,無法照顧孩子。姥姥承擔著一家八九口人的吃穿,還要帶外孫,真夠難為她老人家了。小波小時常生病,發燒、嘔吐。記得兩歲那年夏天,頭上額前起了許多櫻桃似的熱毒腫瘡,痛癢得兩隻小手直抓,真是可憐。三四歲時肋骨外翻,醫生説是嚴重的軟骨症,吃了許多鈣片。後來雖然個子長得很高,但不結實。七八歲時正是重要成長髮育階段,趕上3年經濟困難,家裏糧少人口多,常處在半饑餓狀態。小波曾跟10歲的哥哥去爬樹,偷棗充饑,回來還要受到父親訓斥。愛吃妹妹做的白薯藤和白薯葉渣,成了姐姐的佳話。上高小時,爬樹給同學的蠶摘桑葉,摔下來,腳腕骨折,左腋架著拐杖,一跳一跳地去一學。小波的童年,正像有人所説的,像荒野上的一棵小草,不斷與嚴寒酷暑、狂風暴雨抗爭,頑強地經受磨練,求得生存。

  別人都説小波聰明,我卻看到他許多傻氣。但在他傻氣的背面,也顯出他的毅力和性格。

  小波從小愛看書,且記憶力很好。這可能是他父親的遺傳,也是家庭環境的影響。他父親是教育工作者,邏輯學家,家裏有各種藏書,姐姐哥哥都愛讀書,也都是班上前幾名。這種環境影響潛移默化,他也不甘心落後。小學二三年級時,小波就看了《水滸傳》、簡本《聊齋志異》、世界名著童話故事等。他不光愛看書,還愛講故事。他常在各種場合,有聲有色地給小朋友講故事,能把看過的書從頭到尾一句不漏地背誦下來。他從小就是喜歡的事認真,不喜歡的不專心,不像其他小學生那樣在乎分數。有一次拿回成績冊,讓家長簽字,上面有個零分,我很生氣。問他:怎麼會得零分?他説,老師講的課他不愛聽,看別的書。老師叫他站起來,回答老師講了些什麼?答不出來,得了零分。只看他的成績冊,分數平平,但數學競賽他得過第一名。

  小波的確讀了許多書,而且看書的速度很快。有時我給他一篇文章,轉眼的功夫他就看完了。我不信他真的讀完,問他內容,都能答出來。我説怎麼會這樣快?他説是爸爸曾教他“一目十行”。小波的知識面很廣,他父親在世時是我們家的活辭典,後來小波成了我的活辭典。不論古今、中外、天上地下、軍事政治、官場民間,我不明白的問他,他都能給我滿意的回答。小波成了我的精神知識倉庫。可惜!太可惜!再也聽不到他侃侃有詞、滔滔不絕的回答了。

  小波從小憨厚、善良,不愛出頭露面,從不表現自己。做了好事,不對別人説,做錯的事,也不推卸責任。他不計較得失,從不和別人爭東西,能忍讓。別人還以為他傻,其實他並不傻,如果惹火了,他也會向你開火!

  他上小學一年級時,和小朋友一起趕鄰居的雞玩,把雞給撞死了。別人家的孩子都沒事似的回家去了,他怕回家受懲罰,一個7歲的孩子,從海淀區人民大學走到西單教育部宿舍,找姐姐。從晚上7點鐘餓著肚子走到10點,走了3個小時。那種又餓又累的樣子,真叫人哭笑不得。而家裏的人一夜找不到他,都焦急萬分。本來,他可以和其他小朋友一樣回家,但他不會撒謊,不會推卸責任,就自找了苦吃。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教育部操場一塊木板上,貼出一張大字報,題目是《牛頭馬面判官小鬼》。上邊還畫有一個牛頭、一個馬頭,用半文言文諷刺文化革命中的派性鬥爭。大字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許多人圍著看。我也擠過去看了,都猜不到是什麼人寫的。直到去年吃飯時,和小波聊起教育部文革及那張大字報,才知道那張奇妙的大字報,原來出自他的手。幸虧沒有署名,否則被造反派知道了,可能就成了反革命。事到如今,看來他那時小小年紀,還真有點頭腦。

  他初中畢業了,要上山下鄉。本來可以跟我去安徽教育部幹校,而他堅決要去雲南龍川插隊。我覺得一個16歲的孩子,第一次離家去那麼遠的邊疆,困難太多了。我多次勸他跟我去,他就是不聽。只好由他去了。他到雲南一年就得了急性肝炎。那裏缺醫,少藥,全靠同去的小朋友趙紅旗等照顧護理。伙食不好,營養跟不上。我從安徽給他寄兩斤白糖,路上走了一個多月,收到後已成了螞蟻窩。為了挽救小波的生命,我請求組織上讓他回北京養病。他剛回京時,家裏只有他多病的父親,仍很困難。但最難的是報不上戶口。在“四人幫”統治時期,在北京沒有戶口是“黑人”,思想壓力很大。他自己都覺得是一種屈辱,整天關在小屋裏,不願和人接觸。除和他同命運的人一起談談心,再就是去朋友家給小朋友講故事。因他很幽默,講的故事很生動,孩子們都愛聽。纏著他講了一個又一個,連飯都不吃,直到教育部大門快關時才回家。可能這就是他當時的唯一樂趣吧!

  一個求知上進的青年,沒有戶口,沒有職業,能這樣長期混下去嗎?他情緒不好,苦惱,憂悶。我怕他愁出病來,只好設法讓他到山東牟平我的家鄉去插隊。幸虧鄉親們的照顧,不久他便在民辦中學當老師。1975年才回北京,在街道工廠當工人。就這樣,一直到恢復高考,他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本科學習。

  1988年他在美國獲得碩士學位,回國後,在北京大學,後到中國人民大學任教。1993年他自動放棄大學老師的鐵飯碗,當個自由撰稿人──寫小説。當時我就覺得他太傻,為他擔心。我曾問他:“你做出這一選擇,今後靠那靠不住的微薄稿費,能生活嗎?沒有公費醫療,生病怎麼辦?”我又説:“我最擔心寫小説擔風險,歷史上多少文人作家,因文字獄,受苦喪命!”而他的回答是:“一個人怕這、怕那,就什麼事也不要做了,還算個人嗎!”又説:“你不用擔心,我有原則。”

  他為他這一生選擇了這條道路,就一心撲在寫作上。生活不規律,不分白天夜晚,有時忘記吃飯。有時蓬頭垢面、衣冠不整就出了門。我看他那個樣子,都為他難為情。去年我病了,他要請保姆,我説我過幾天就好了,不讓他請。他急了説:“別人有上班下班,我哪有下班的時間照顧你。”我當時還有點生氣。其實,他很孝順。如我有點病,他很焦急,姐姐常説,小波最孝順。去年他本來要和李銀河同去英國,後來他卻忍著年輕夫妻長期分離的苦衷,送走了愛妻銀河。我問他為什麼不同去?他説“去那兒沒意思”。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因為哥哥、姐姐、弟弟都走了,他不忍丟下老母親再走。他很辛苦,晚上寫作,白天還有許多事情要應酬。他太累了,這必然影響他的健康。

  小波確有寫作的基礎,他讀了許多古今中外的名著,他不僅有社會科學方面的知識,對理工科如數學、物理、化學、計算機都用心鑽研過。他有許多方面的實踐經歷和體會,如家庭不幸對他的影響、文化革命中的一切……他到過祖國的南方雲南、到過北方農村。在美國讀書時,打過工,訪問過美國農民,了解他們的生産和生活。他與在美國犯禁賣馬列書籍的小販交談過,他和銀河開車幾乎逛遍了美國,也到歐洲許多國家旅遊過。他學過社會學,很注意深入基層,觀察社會,看到了一些很深的層面。這一切都是他寫作的源泉,也是他的作品與一般不同的原因。現在看來,他的選擇沒有錯,他做了他願意做的事情。他給人們留下了一些,作品而且得到了許多讀者的讚賞和愛戴。

  可惜小波早逝,主要是他自己和家人對他的健康注意不夠。他的病是長期積成的。我早就看到,他的嘴唇發紫,無力,有時咳嗽。我總認為,他吸煙、喝濃茶,不愛吃水果、少吃青菜,這些影響到血液,缺氧,從來沒想到他會有心臟病。經遺體病理解剖檢查,才知道他“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症:左心室內膜增厚(超過正常心內膜厚度10倍)左心腔擴張……(其中冠狀動脈前降支輕度狹窄,管腔相當於正常的60%),”結論是:“心內膜彈力纖維增生症,患者因心力衰竭死亡”。

  據醫生説,小波可能患過心肌炎。他自己從未説過,連我這做母親的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患過心肌炎。小波生病總是硬撐著,不告訴別人,不去看病,不吃藥。有幾次病了,勸他去醫院看看,他也不去。還説要靠自身抵抗力戰勝病。其實他自己早有感覺,去年冬他曾對外甥姚勇説,真難受,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認為是屋子裏暖氣太熱,沒有意識到是心臟病。如早去醫院檢查,早發現,早治療,生命是可延長的。可惜一切都晚了。

  小波有才華、有思想,他追求民主、追求自由;講實際、講良心、不講假話。他是個耿直的人。他的作品就體現了他的風格。可惜英年早逝,如果生命能再延長20年,該多好。他會留下更多、更成熟、更具風格的作品。

  最後我向小波的同齡人、作家、讀者朋友説幾句話:我非常感謝你們對小波的厚愛!希望你們接受小波的教訓,不管多忙,任務多麼重,也要愛護身體。生活要規律,勞逸結合。不要吸煙,有病早看醫生。

  1997年6月8日

  (全文完)

責編:楊育權  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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