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被視為“三無電影”的國産動畫電影《雄獅少年》橫空出世,驚艷觀眾與業界.身處逆境卻不棄夢想的留守兒童一路披荊斬棘逆流而上的成長故事,讓華語原創動畫呈現一份前所未見的現實肌理面貌與重量。
《雄獅少年2》海報
三年後,《雄獅少年2》歸來,在奮力揮灑自己的人生、迎來高光時刻後,逆襲成功逆天改命的雞湯卻只存在於想象留白的空隙裏,“無名的人”阿娟回到世俗的生活,依然在趕路中淹沒于城市背景的無聲。
12月14日,電影《雄獅少年2》上映,豆瓣評分8.4,依然讓人熱淚盈眶、熱血沸騰。那個在第一部電影彩蛋裏驚鴻一瞥的上海地標“三件套”被展開成更全面的城市生活圖景,從高樓林立的CBD、華燈初上的錦江樂園摩天輪,到逼仄的老城廂弄堂、馬路邊的菜市場……濃郁的市井煙火氣和真實的生活質感,勾勒出阿娟和夥伴們一段新鮮而依然艱辛的生活境遇。
《雄獅少年2》劇照
從小鎮一路走來的經歷讓導演孫海鵬深知,“這樣一個年輕人去城市以後,就變成了城市裏的一根野草。”而一次他看動物紀錄片,片中説雄獅平時習慣躲在野草後面,趁獵物放鬆警惕的時候撲出來。 “野草背後有雄獅”的意象讓他抓到第二部電影表達的靈光。
第二部的“雄獅少年”變得更強,而變強的代價,是沒少挨打。從舞獅的基礎是武術出發,孫海鵬補足了上一部電影對武術部分表現不足的遺憾,將阿娟丟到更加殘酷淩厲的格鬥場上,去經歷摔打,與命運過招。比起舞獅時從心出發的理想與熱愛,格鬥則是為了生存必須抓住的“最公平的機會”。
《雄獅少年2》劇照
習武出身,研習格鬥的編劇沈誠的加入,讓影片在敘事和動作上高度統一,也融合了對傳統武術文化的思考。少林寺原總教頭釋德揚、子母綿掌傳人郭富強、全國八極拳冠軍郭澤儒等各路武術大師也都參與動作戲的指導,高手過招讓電影的招式行雲流水之餘,背後也招招有耐人尋味的玄機……
大幅升級迭代的技術無論從人物的皮膚毛髮肌理到衣物道具材質的呈現都到了真假難辨的地步。片中的打鬥戲,經由真人實拍一遍,以避免誇張過度的鏡頭設計,動畫師的工作又彌補了真人演員行動時不可避免的借位和套招,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拳拳到肉”,讓動畫在寫實的基礎上依然發揮出獨有的優勢。
《雄獅少年2》劇照
主人公阿娟的身上,一直有著不少導演孫海鵬自己的影子。阿娟一路在現實中的“摔打”,孫海鵬都曾感同身受。上一部中,那顆想要高高挂上擎天柱的獅頭,就是他虔誠熱愛,想要做動畫的夢想。
此前在北京首映禮上,導演孫海鵬鼓勵看完電影激動分享在大城市漂泊不易的觀眾,“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難,永遠不要放棄向上生長,我們可能生於野草,但可以活成雄獅。”這是孫海鵬想用作品對這個世界説的話,也是越來越多觀眾如此被這個系列作品所打動的理由。
電影上映期間,導演孫海鵬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
【對話】
沒有武術的舞獅是不完整的
澎湃新聞:具體什麼樣的契機和一些因素促使你決定要做續集?
孫海鵬:首先是當時我們感覺到還是有很多觀眾非常喜歡阿娟這個角色,我們也希望我們的角色,就是他的故事能夠延續下去。但我們一開始並不是很篤定下一部作品就一定做《雄獅少年2》,我們儲備了一些其他的策劃。沒想到這個故事成型得比我們預想的要快,而且比其他項目的進展要快。
澎湃新聞:第一部“舞獅”是一個更直觀的動作,但第二部更加貫穿的事情是武術,為什麼選擇了這個方向?
孫海鵬:一開始定的肯定還是延續第一部這種比較現實的風格,同時選擇武術也是把舞獅做得更完整一些,因為舞獅的基礎是武術,在廣東看一個完整的舞獅表演,一開始都是會打拳的,洪拳又是舞獅的基礎,舞獅和武術它某種程度上來説是一體的,比如你看黃飛鴻就是既能打又能舞獅。
所以我們也希望阿娟能更加完整地把武術這個屬於舞獅整套系統相關的能力在他身上都呈現,而且阿娟打鬥的時候也用了一些舞獅的技巧,舞獅在電影裏面是貫穿全片的,所以武術並不是取代舞獅,而是《雄獅少年2》做了武術方面的補足。而且我們也覺得武術的討論空間會更大,受眾可能也會更多。
《雄獅少年2》劇照
澎湃新聞:作為一個很紮實的動作片,動畫是如何呈現出這種拳拳到肉的實感,有哪些困難?技術上有哪些突破?
孫海鵬:我們動作儘量還原寫實,這次也是運用了大量的真人動作捕捉的技術,先採集真人動作的演員的招式,然後再由動畫師根據這些動作招式去做成動畫。
很多人覺得做得那麼真實是不是就限制了動畫,其實並不是的,我覺得即使是寫實的風格,我們也會有一個優勢,它還是可以“誇張”,只是這種“誇張”不一定是讓觀眾能感覺出來的,但那種打人的力度,所謂的“拳拳到肉”,如果是真人演員來表演,反而是做不到的,因為用那麼大力氣真的打在某個位置上,人就會受傷,所以功夫片的動作演員是要靠套招和借位去完成這些動作。但是動畫片就沒有這個障礙,我們拿到動捕的數據之後,動畫師會去修正和加強它,可以做更危險的動作,去強化打擊的感受。
《雄獅少年2》劇照
澎湃新聞:這次動作不僅要好看,同時和動作設計和敘事是強相關,面臨了哪些挑戰?
孫海鵬:當時我們動作指導就是説打擂臺的時候,他是很猶豫的,因為這個事情不太好做。
比如我們過去看過一些國外的拳擊電影,你一拳我一拳,會缺少一些新鮮感,我們希望融入中國武俠電影中一些更美的打鬥的風格,但又要很“物理”,看不出特別精心編排的痕跡。同時擂臺上有規則,又讓整個節奏無法像我們小時候看香港武打片那樣一氣呵成地看到大段變化多端的豐富的打鬥,因為只要被打到,這一輪的動作就要停下,那個氣就卸掉了,所以要一直抓住觀眾非常難,要通過有限度的誇張,在一個物理的狀態下還要把它打得能讓觀眾一直看下去。
而且對我們來説技術難度最大的,不僅是動作,還有人的狀態。每場比賽阿娟成長的程度是不同的,他對應的動作方式和肌肉狀態也都不同。格鬥選手身材和普通健壯體型不同,比如胸部肌肉薄、背部大,發力時肌肉狀態會突然爆起,形成一種看起來很特別凹槽,這些我們做了很細緻的調查研究,在三維中還原格鬥選手身體狀態,並且打造了一整套相應的肌肉系統。
現有的技術系統在這麼龐大的計算量下是很沒有效率的,我們加起來都有20多分鐘打鬥,鏡頭數量我現在都沒統計,反正是一個特別大的數字,這都意味著我們需要把自己的流程不斷做改進,才可以去量産這些鏡頭,同時還能保證一個很好的質量。
《雄獅少年2》劇照
澎湃新聞:還有一個問題是,從現實層面上來説,傳統武術因為不適應現代的格鬥規則,加上阿娟也不是職業的格鬥選手,所以他是打不贏那個比賽的,但是從一個類型片的要求上來説,觀眾在情緒上會希望他要取得一個勝利。這種天然的矛盾會給創作帶來挑戰嗎?
孫海鵬:挑戰是非常大的。我們得讓阿娟順利贏下前兩場,還必須得讓觀眾覺得他是真的有希望可以贏的,在觀影的時候,一定得讓觀眾覺得他可以。所以我們用了很多其他的辦法,比如第一場有對手性格本身的原因,第二場完全就靠他的戰術,用了很多方式,去促成阿娟最後的勝利。
再一個傳統武術裏面它有很多招式,也是來源於實戰的,只是説在後來在擂臺化的過程當中,因為種種原因,傳武沒有去很好地完成“擂臺化”,但傳武在擂臺有些東西是可用的,甚至有一些很有名的選手,他們都練過咏春,或者用過一些中國很傳統的訓練筋膜這種概念的訓練方法,只是沒有很大規模很成體系。
那麼在電影裏面,我們自己可以再往前走一步,就讓張瓦特這樣的人再用一些更科學的辦法去梳理傳武,也代表著我們中國傳統文化手段在創新,積極地在往前走,變得更現代,也是對我們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期望。而且剛好我們的編劇沈誠老師就是練武出身,他就像一個現實中的張瓦特,電影裏張瓦特的筆記就是復刻他平常的筆記,那些圖什麼的都是他自己畫的。
《雄獅少年2》編劇沈誠在微博上分享張瓦特的筆記
澎湃新聞:是不是從最初做“包強”系列的時候,你自己就是個功夫迷?這次動作指導團隊都是真正的武林高手,他們有讓你對武術有一些新的認識嗎?
孫海鵬:我肯定算是功夫迷,我們這代導演,看港片長大,很多都有做功夫片的夢想。
在做《雄獅少年2》之前,我對武術和格鬥的了解還是非常粗淺的,主要就停留在看過的那些武俠片、功夫片上,決定做這部電影后,各位老師都給了很大幫助,沈誠老師對傳武和格鬥的思考很清晰,能讓我們在龐雜的體系裏很快抓住要點。我自己也看了很多比賽,了解比賽節奏、呈現方式和經典招數,比如現在電影裏阿娟KO亞桑的那一招,包括肖張揚作弊的方式,都是在現實裏有真實發生過,這些都用在了電影裏。
上海的“尚武”江湖今天仍在
澎湃新聞:第一部的彩蛋裏阿娟到了上海,當時已經開始後續創作了嗎?上次電影用動畫展現了很質樸的嶺南鄉土風貌,這次希望展現出怎樣的上海?
孫海鵬:當時還完全沒有第二部的故事。彩蛋只是想讓大家知道阿娟安全且生活有改善,還沒徹底翻身,同時他內心狀態已不同。
具體到對上海的表現,那些上海的標誌性建築,相信大家看到都不會陌生。地標性建築,我們都做了基本還原。我們更開心的是一些非還原場景,像求真拳館、阿娟住的房子、工人新村風格的房子、廢棄工地,這些地方沒有特定對應的原型,是我們大量采風後由美術團隊設計的。
我們收集了很多細節,比如房子陳設、廢棄工地的磚瓦,阿娟租的房子是類似棚戶區的舊式里弄隔出的隔板間,現在可能已被拆掉了。包括我們印象裏上海好像都是法國梧桐,但真的去了上海,我們調查發覺還有很多泡桐,還有白玉蘭,這些東西我們都希望在我們電影裏面,能夠把上海比較立體化多樣化的面相呈現出來。
所以現在呈現出來以後,很多在上海的朋友看了以後,甚至都會反饋説自己好像去過那個地方,但並沒有那麼個真實的地點。但我覺得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因為我們用了巨量的細節,然後通過歸納總結到某個場景裏,讓觀眾産生了這種熟悉感。
《雄獅少年2》有關上海的概念圖
澎湃新聞:把武林江湖的氛圍搬到上海,是怎麼考慮的?對於當代上海武術、格鬥氛圍的背景信息有相關的調研嗎?
孫海鵬:上海很有武術的氛圍,這個可能出乎很多人意料,一開始也出乎我們自己的意料。可能我們平常接觸武術的機會不多,覺得上海好像是個很精緻、商業氣息很發達的現代大都市。但上海很大,在大家的視野範圍之外,其實這個城市的“尚武”的精神一直都還在。
當年霍元甲在上海建立了精武會,今天這個城市裏也還是有很多武館、拳館,它也有全世界最熱門的格鬥比賽,UFC他們全球最大的訓練營就在上海,每年都有海量的選手在這裡訓練,業餘也有專門針對上海白領們的格鬥比賽。
《雄獅少年2》劇照
“窮過”,是我最大的財富
澎湃新聞:注意到有一個變化是,第一部沒有很具體的反派,第二部反派形象更加具象化,這是怎麼考慮的?
孫海鵬:第一部阿娟要把獅頭挂上擎天柱,那根柱子可能象徵的是他的生活。所謂“反派”,也是對手,有時候有形,有時候無形。第二部的主線是打擂臺,擂臺上一定是要有一個具體的對手的,這個對抗才能是具體的。而且第一部我們已經做過以生活命運這些無形的東西作為反派,第二部如果再這樣做就重復了,也很難再找新角度。
所以我們決定做一個具體的反派,但這個反派也不是刻板印象的,我們賦予反派很多前史,通過魚缸、西服、手錶、魚缸裏的魚等做隱喻,結合臺詞、畫面、音樂,構成一整套來表現這個人物的系統,所以哪怕由於一些篇幅一些戲份刪掉了,但反派我們也儘量給予豐富的信息量,來讓人物更立體一些。
澎湃新聞:整部電影延續的現實質感,更多是來自於生活的橋段。從留守兒童到異鄉打工,阿娟他們在上海所經歷的生活是怎麼構建出來的?
《雄獅少年2》劇照
孫海鵬:他在上海的經歷,這個對我們來説是很熟悉的部分。因為我自己從小地方到城市打拼,從小鎮去了武漢,又去了深圳,換不同的城市,處境很窘迫。這些我都經歷過,睡地下室,住大通鋪,衣服永遠曬不幹,去勞務市場找日結工作,包括工作被辭退那種迷茫感,因為自己笨手笨腳搞砸一件事情的那種愧疚、無奈,又無助的感覺;包括第一次去深圳的時候完全不知道租房是怎麼回事,原來還有押金,付完押金就沒錢了……只需要把自己的經歷,自己的記憶喚醒,放在這三個主角團的年輕人身上就好了。
澎湃新聞:所以最近微博上有一個詞條是説你是“真正窮過的導演”,你覺得這種“窮過”的經歷對你的創作最大的影響是什麼?
孫海鵬:很多年輕人從普通地方到大城市打拼都有窮過的經歷,我特別珍惜這段經歷。包括我們現在的狀態,也依然是在為生活打拼。這种經歷對創作者來説是財富,因為電影是面向大眾的,貼近大眾生活能找到與觀眾的連接。
我希望“雄獅少年”這個系列的視角能讓觀眾感同身受,並沒有太誇張或是刻意去美化,但也不忽略生活裏一個個比較熱血或浪漫的瞬間,這都是真實的經歷帶來的財富。
《雄獅少年2》劇照
澎湃新聞:目前看來對這個IP的設想是希望從舞獅輻射到一個更全面的傳統文化的方向嗎?是不是阿娟練就了一身本領,未來會有更多可能?
孫海鵬:是的,我覺得在阿娟身上是完成了舞獅與武術的合體之後,他的空間確實會更大,這也是我們希望第二部的劇情能夠立住的原因。就是當它立住了以後,阿娟未來的路會更加的多樣。前兩部還是有一些比較熟悉的DNA,比如阿娟都是去參加比賽,並且都是在獨立強大、很有信念的女性角色的鼓勵下才有勇氣走向更大的舞臺。第三部是不是還有更多的可能性、更多的空間,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對於完成了這個階段蛻變的阿娟就變得很多,未來也會更好看了。
澎湃新聞記者 陳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