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靳尚誼似乎是一個越活越年輕的人,這一點無論是您看他的畫,還是在和他的談話當中都會明顯地感覺到。人們常常感慨一個油畫家創作的黃金時代是在他的青壯年。但是對於畫家靳尚誼來説。他的繪畫的黃金時代似乎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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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説:2005年4月1日,因為舉辦個人作品展,靳尚誼的心情很特別,對於喜歡他作品的人來説,這一天卻是一個節日。
靳尚誼的名字與20世紀後半葉至今的中國美術進程緊密相連,這次次展覽集中了各個時期的160幅作品,這也是他進入畫壇50多年來,舉行的第一次個人作品展。
主持人:我們就從您這次美術作品的回顧展開始聊吧,因為這次美術展覽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是您第一次做個人畫展,這個我很意外,因為大家想,像您這麼一個知名的畫家,在70多歲的時候才第一次做個人畫展,為什麼會這樣?
靳尚誼:這是因為沒有這個願望。
主持人:您自己沒有這個願望?
靳尚誼:沒有這個願望,也沒這個興趣。
主持人:為什麼呢?
靳尚誼:一個是搞個人畫展非常累,很複雜。就是這樣,另外,我自己知道我的作品不多。
主持人:為什麼作品不多呢?
靳尚誼:因為我的畫,第一,畫得很慢,很慢,就一張肖像要畫好幾個月,另外我擔任行政工作很長時間。
解説:靳尚誼雖然作品很少,但他的繪畫天分卻在很小的時候就顯露出來,1949年,他憑著幾根木炭條和借來的石膏像,畫了生平第一張素描,考入著名的北平國立藝專,那年他15歲。經過5年大學生活,1953年,他考入馬克西莫夫油畫訓練班,開始了自己油畫的第一步,但這一步卻很不順利。
主持人:您剛開始學畫的時候,您老師應該是董希文吧,是不是跟您説過一句話,説您的畫好像氣不貫?
靳尚誼:對,那是我的畢業創作,就是《登上慕士塔格峰》。
主持人:這裡頭應該有。
靳尚誼:有,最早的。但是這張畫已經沒有,原畫已經毀了。
主持人:這是您後來畫的?
靳尚誼:這張,1957年,我油畫訓練班的畢業創作。
主持人:這個“氣不貫”當時您理解嗎?什麼意思?
靳尚誼:理解,而且覺得很嚴重。
主持人:很嚴重?什麼意思?
靳尚誼:畫散,不貫氣。
主持人:缺乏一種整體的感覺?
靳尚誼:對,整體的連貫性。
主持人:當時您就理解了?
靳尚誼:理解,而且覺得很嚴重,在這之後畢業就分配工作,分配工作也是這樣,把我一下調到版畫係去了,沒有留在油畫係。我學的油畫,三個人為什麼把我調到版畫係去了?
主持人:您覺得是您水平不夠了?
靳尚誼:差一點,就是這個很簡單啊。現在也是,哪個單位都要好的。
主持人:那您覺得到什麼時候這個水平才又回來了?
靳尚誼:後來又把我調回來了。五年以後又調回來了。
主持人:這又説明水平恢復了?
靳尚誼:那當然。為什麼?因為我這五年就在研究基礎。我一邊教課,一邊畫素描,一邊畫習作,全是搞習作,我就不搞創作。當時社會對我不大重視的,為什麼?這個人老搞技術,純技術觀點──還扣帽子──那時提倡的就是搞大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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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説:作為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油畫家,靳尚誼的繪畫創作以革命歷史畫為起點,上世紀六十年代,他創作了一系列革命歷史畫作品,很快使他在畫壇嶄露頭角。隨著文革的爆發,靳尚誼一度被迫停止了作畫,下放到農村勞動,1972年,他接到了一個特殊任務,修改他的老師董希文的油畫《開國大典》。
主持人:我們一直以為開國大典這張油畫,應該就是一個很現成的、明白的歷史的作品,但是我看了您的材料才知道,這幅畫實際上是經歷了很多次的修改,其中您還修改過。
靳尚誼:我是複製了一張。
主持人:複製了一張?
靳尚誼:這是最早的那幅,因為它這個版還有──膠片,底片,這以前拍的,發表它主要的都是根據它以前的膠片的樣子給印出來的。因為文革期間,打倒了劉少奇,讓董希文把劉少奇抹掉了,抹掉了改成董必武。那麼現在陳列的是我臨的一張──我在文革中間,1972年臨的。
主持人:臨摹的?
靳尚誼:臨摹的。為什麼找我臨摹呢?因為那個時候還要再去掉一個人,就是林伯渠。按道理應該董希文自己去抹去,但他當時已經生病住院了,是癌症住院了,已經沒辦法了,所以把我找來,重新臨了一張,當然那時候劉少奇已經改掉了,我畫的是董必武了。根據他那個,把林伯渠抹掉,改成一個遠遠的、不清楚的人物。
主持人:我想今天年輕人聽起來的話,可能一開始會很難理解。
靳尚誼:政治因素。
主持人:因為這是一個歷史,歷史怎麼能隨便地被您改掉一個人換上一個人?
靳尚誼:對對。
主持人:當時您接受這個任務的時候有沒有類似這種反映?
靳尚誼:因為改掉了,早期已經改掉的了。原來有個高崗這兒,已經去掉了──董希文自己去掉了。
主持人:已經改了,然後又改掉劉少奇,已經改了兩遍了?
靳尚誼:改兩人了,他自己改的,去掉了。我接受這個也沒有特別奇怪,我就驚訝:現在林伯渠也打倒了?
主持人:林伯渠這個位置,我們現在看就是這個位置,這個位置只露了一個頭,後來您改的時候換了一個別人。
靳尚誼:換了一個別人,而且沒有這麼大,小,把他推遠了,就是看不清楚了,不是個具體人。
主持人:那個人有沒有模特?
靳尚誼:沒有模特,不是具體的。
主持人:您畫的時候也沒有模特?
靳尚誼:畫的時候可以參考照片什麼東西,但是那個形像是模糊的,那不是要加一個具體人。
主持人:我知道,您也沒有參考一個具體生活當中的模特?
靳尚誼:沒有,那就找一個小照片,鼻子、眼睛,遠了、小了,戴個帽子,也不讓人注意到這個人。
解説:直到文革結束,這幅歷經磨難的油畫被改回,恢復了它本來面目。文革期間,由於專業畫家大多被打倒,業餘畫家活躍起來,在一次由業餘畫家參與的全國美術展中,靳尚誼接受了一個新的角色。
主持人:您改畫的事不光是開國大典這麼一幅畫,後來您還擔任了一個職務叫做毛澤東領袖畫的……
靳尚誼:文革的中間的美展。
主持人:叫做改畫組組長?
靳尚誼:對。
主持人: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呢?
靳尚誼:它是這樣,文革中間,所有專業畫家都不能畫畫了,都去搞運動。
主持人:下放勞動了?
靳尚誼:不畫了,下放勞動,都這樣了,這次展覽多數是業餘作者畫的,那麼這個畫展裏頭畫毛澤東形象作題材的特別多,由於很多是業餘的,題材挺好,也能展出,但形象不太理想,需要讓人改。
主持人:就得讓領袖的形象不受損害。
靳尚誼:成立一個改畫組。
主持人:專門負責改他們畫的毛澤東的形象?
靳尚誼:改毛澤東的形象,還有一些畫面──不是這個形象,不夠好的地方,給他改改。
主持人:今天想起來很有意思,改完以後算誰的作品?
靳尚誼:所有都不簽名,都是集體創作,當時不允許有個人簽名。這是文革的一個特點,文革現象:什麼創作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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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説:1976年,靳尚誼又開始了在中央美術美院一邊教學和一邊創作的生活,兩年後,他跟隨中國藝術考察團出國訪問,生平第一次出國,讓他大開眼界。
靳尚誼:第一次看到大規模的歐洲的經典性的作品,文藝復興以來的經典性的作品,那麼對我震動很大。
主持人:這種震動體現在什麼地方?
靳尚誼:體現在,就是我學了幾十年了已經,因為我1949年入學,到八十年代初,也有30多年了,好像我對一些基本問題還沒弄懂,看了原作以後,就這麼一個感覺。
主持人:您會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靳尚誼:對了,在沒有看到這些原作的時候,認為自己表現得差不多。
主持人;可以了?
靳尚誼:但是一看原作,覺得還有距離。
解説:回國後,靳尚誼帶著創作的衝動,來到了千里之外的新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他深入到喀什、吐魯番、塔什庫爾乾等少數民族地區收集創作素材。尋求在肖像油畫方面有新的突破。
靳尚誼:那個時候都喜歡畫少數民族的,比如説到藏區,到新疆維族地區,我是到塔吉克地區,去的人很多,那時候很流行到這些地區。當然在西部地區畫油畫特別合適,一個它自然風光比南方好畫……
主持人:色彩感好。
靳尚誼:油畫好畫。南方的綠顏色很難畫的,單調,另外他們的形象接近歐洲人也好畫。
主持人:用歐洲的筆法畫歐洲的形象好像……
靳尚誼:非常好,包括歐洲人畫東方人都很難。
主持人:因為本身歐洲人的立體感會更強一些?
靳尚誼:對了,他的造型,用西方這樣一種表達方式,體積空間,畫他們的臉,特別容易,一畫就很好看。中國人臉比較平,很不容易畫得好看。
主持人:所以這也是畫油畫時會面臨的一個挑戰。
靳尚誼:難題,這個形就很難畫,這個形用線描來畫,一畫就很好看,但是用明暗畫就太費事了。
主持人:這也是一種藝術跟誕生土壤之間的一種關係。
靳尚誼:對對對,您説的這個太對了。
主持人:所以您剛才説,為什麼説油畫可能不光是時代的原因,可能跟文化,人種、皮膚…
靳尚誼:服裝的顏色,比如説他畫西服,有白領子,當然婦女的服裝更好畫了,顏色,她露肩的,那油畫畫起來好極了,中國要畫幹部服,就非常難畫,怎麼畫都不好看。
主持人:您當年就要畫很多幹部服。
靳尚誼:那沒辦法,它就單調,畫面不活躍,色彩上,造型上不活躍。
解説:這次新疆之行,對靳尚誼的創作産生了很深的影響,經過幾年時間的醞釀,靳尚誼創作了一批以塔吉克人為題材的肖像作品。1983年,他的代表作《塔吉克新娘》問世,震驚了中國畫壇。
主持人:您的這幅畫出來以後,美術界怎麼評論?
靳尚誼:他們覺得很新鮮,正面的文章當然很少。第一它發表得特別多。
主持人:這幅畫的發表……
靳尚誼:就這幅畫,都發,所有刊物都發表,發表的最多的就這個。因為大家都覺得新鮮,都喜歡。然後有的藝術家説了:您呀,你的藝術像歐洲似的,時間很長,現在熟了,成熟了。就是這樣一個。
主持人:但是那時候理論界、理論文章好像一開始沒跟上。
靳尚誼:不關注。因為理論關注是現代的,我是往後走,他怎麼會關注呢?是不是?
解説:繼塔吉克新娘之後,靳尚誼開始了又一次探索,想進一步畫一些現實的、更具有典型中國特色的油畫。1984年,作品《青年歌手》問世,在美術界産生很大影響。這幅畫的模特是日後在歌壇聞名的歌唱家彭麗媛。
責編:戴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