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樂觀是從姥姥那裏學來的。
她總能從困難中看到機會,而不是在機會中看到困難。
姥姥一生寬容,但最恨、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日本兵。在她記憶中有很多抹不去的關於日軍的暴行。出國前,我曾怯怯地問:“姥姥,您的小哥哥就是因為他抗日,被日本人燒死的。我去那裏,您不生氣嗎?”姥姥笑了,“魯迅還去日本呢,多學學人家的長處,回來好報效祖國呀!”
姥姥疼愛的三個外孫女,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她堅持要幫我們看家,“一個家要有人住,等你們念完書回來,家裏才會有人氣。”於是88歲的姥姥和一個保姆就一直留守在北京的家中。
1992年,爸爸媽媽工作任期已滿,雙雙回到北京,姥姥終於盼到了這個家有人回來。但沒過多久,她就提出想回上海舅舅家。媽媽勸她,在北京已經住了20多年,回上海會不適應的。可姥姥堅持非回去不可,“老了就要回去,如果一直住在女兒家,你弟弟會被別人説閒話的。”
夜裏常會有人死去
沒想到,姥姥回上海不久就中風了。
當時我正在讀大學二年級,經濟很拮據。得知姥姥發病,我第二天就飛回上海。直奔醫院病房,看見媽媽守在床前,一個護士正往姥姥的床頭放鮮花。我心裏一涼,呆在原地,“姥姥不會是……”我嚇得不敢進去,強撐在門框上。這時,媽媽看到了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又趕緊捂住嘴,漲得滿臉通紅。
媽媽最愛姥姥,我是姥姥的最愛。媽媽見到我,積聚了多日的擔心和焦急噴涌而出。我們抱在一起流淚,希望能有更多的力量支撐起對方。
“姥姥病得很重,見到你一定很高興。”媽媽把我拉到床邊。
我終於見到闊別了兩年的姥姥。她瘦了許多,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顯得更加白皙,鼻樑上眼鏡架壓出的兩道紅痕都變色了,很累的樣子,靜靜地躺在那裏。我的眼淚在眼眶裏轉,拼命地忍住。姥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慢慢地睜開眼。我知道自己不能哭,強笑著,湊到她耳邊説,“姥姥,我是三三,回來看您了!”姥姥的眼睛亮了一下,定了定神,終於看清了我,她伸出已經乾枯的手想去摸我的臉,但已經抬不起來。
我把姥姥的手捧在臉旁,她的手還是那樣糙糙的有點扎人。但原來那種厚實有力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皮包骨了。摸在我臉上有些冷冷的,因為這種骨感讓我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它已經脆弱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什麼時候會變涼。那種無助、無奈、無力,能把親人的心揉碎。
“好、好,回來就好。”姥姥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好像還想説些什麼,卻只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晚上,我堅持要在醫院陪床,可姥姥説什麼都不讓。我明白她的心思,這個病房裏都是危重病人,夜裏常會有人死去,怕我害怕。但我知道如果我守在姥姥身邊,她就安心了,不會覺得孤單。
姥姥中風,身體右半邊已經癱瘓,摸上去冰涼。我掏出從日本帶回的寒熱痛(一種能産生熱量的袋子),放在她右腳上想讓她暖和暖和。然後給她按摩,幫她翻身,希望她會好受些。等我從身體按摩到腳的時候,才發現姥姥的腳上已經被燙起了一個蠶豆大的水皰!
姥姥的腳沒有知覺,她感覺不到冷熱、疼痛。看著這個大大的水皰,我真恨死了自己,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我叫來醫生,他説,對於恢復能力差的老人,這種水皰不易自己吸收,很容易感染。我多想為她承擔所有的痛楚,用我所有的能力和資本換取姥姥的康復和快樂。這個亮晶晶的水皰和姥姥在彌留前的模樣,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心裏,永遠不會消逝。
病榻前,姥姥睡覺的時候,我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一直無聲地哭。她醒來的時候,我就朝她一直輕輕地笑。姥姥瘦弱的身體在頑強地和病魔鬥爭著,她清醒的時候經常輕聲對我和媽媽説:“我怕,我怕……你們快走吧!快走!”她催促我回日本,讓媽媽回北京。
強撐了一段日子,我必須回日本了,不走就更無法維持在國外的生計和學習。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姥姥究竟是什麼時候離開我們的。我平時記憶力很好,卻一直拒絕記住姥姥去世的日子。姥姥去世了好久,二姐才告訴我實情。她説,姥姥走的那天,我突然高燒,病得很重,還老講胡話,説廚房裏有人在做飯。
我在千萬個骨灰盒旁遊蕩
知道姥姥走了,我又一個人安靜地飛了回來。
姥姥還沒有入葬,骨灰盒就存放在火葬場。到了上海,我誰也沒找,自己在火葬場旁邊一家很便宜的小旅館住下。放下箱子,我第一次走進了火葬場。剛進門,我就聽見撕心裂肺的嚎叫,今天又有人生死相隔。我突然想,一個人生下來的時候,他在哭,周圍人在笑; 人走的時候,周圍的人在哭,他在笑。如果我這一輩子能這樣就好了。
責編: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