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亂極了,國軍戰敗的消息接踵而來。當時媽媽雖然年齡不大,卻已經很懂事。她發現父親半夜裏常被人叫醒,接著就有好多人在院子後面的糧庫前走動。第二天,家裏摞得很高的米麵糧食會下去好幾層。
收割開始了,大院場上亮起新架起的鎂光燈,長工們正忙碌著,扇風車隆隆響,一屯屯的稻子被磨成白米。姥姥忙前忙後地指揮著,自從嫁到這裡,她就沒了官家小姐的架子。一
天傍晚,村口有幾個陌生人四處打聽姥爺趙葆青的家在哪兒。他們快速朝趙家場院走來,&&的是個細高個兒,他問一位長工:“葆青先生在家嗎?我們是從城裏來給他送信的。”
長工把他們帶進屋。姥姥客氣地迎了上去,細高個兒輕聲地説:“葆青先生‘運糧支敵’,日本兵、‘和平軍’都要捉拿他,快叫他出來,我們要給他信。”
“我先生今天一早就進城,到現在還沒回來,我也識字,你們把信給我吧。”
“女人懂什麼,快叫趙葆青出來!” 細高個兒不高興了,陌生男人們的臉色也都陰沉下來。這時在場院幹活的和街坊們也紛紛進屋看熱鬧,姥姥覺察到來者不善,便笑著把細高個兒拉到一旁,掏出幾塊銀元塞在他手裏。細高個兒笑笑,向裏屋張望了一下,“真不在家?那走吧!”
抓姥爺的風聲越來越緊,聽説要被他們抓了去就甭想活命,老虎凳、電刑、活埋,什麼酷刑都有。一個從北邊回來的鄰居講,被捕者進門這一關就過不去。他親眼看見過日本兵將抓去的人推進狼狗群裏,任憑畜生們撕咬。
清晨,趙家大院裏靜悄悄的,姥爺逃了,就躲在表親家。
那些找他的人是汪精衛的“和平軍”。他們説姥爺把糧食賣給了新四軍,犯了通敵的殺頭死罪。聽了這個消息,姥爺戰戰兢兢、沉默寡言。夏天到了,江南的農村潮濕悶熱,姥爺不敢出門,整天躺在房間裏看著長了青苔的黑石。這時,還有一個人也在熬著。在表親家裏,住著一個丁姓的寡婦,剛死了丈夫,帶著一個兩歲女兒。沒別的事兒,她就負責照顧姥爺的飲食起居。
那年的夏天真熱,隔壁響著女人洗澡的撩水聲。姥爺的無聊被板壁的震動打斷,“葆青先生,幫我提桶熱水。”一個男人見到一個女人朝他笑。孤男寡女,幹柴烈火,自然而然就有了肌膚之親。在這之後,姥爺不安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他暫且不必考慮他的麥子、妻子和三個孩子。
誰會想到這女孩長大後竟然以這種身份走進老師的家門
在這件事上,我常責怪姥姥的軟弱。“你是老大,本可以不讓她進門!”
姥姥搖頭:“男人要是變了心,八匹馬也拉不回。”
姥爺就是這樣,他説,如果不讓丁氏進門,就要出一大一小兩條人命。
丁氏是大著肚子過門的。巧在她原本是姥姥教過的一個學生。誰會想到這女孩長大後竟然以這種身份走進了老師的家門。1942年姥爺娶妾時,媽媽只有七歲。那個時代男人三妻四妾是家族昌盛的象徵。《大紅燈籠高高挂》裏説,小老婆在家中沒地位、受欺辱,可在趙家就不同。
表哥跟我説,丁氏現在已經80多歲了,仍做得一手好女紅,人很精幹。
這就想像得出當年的丁氏一定很討婆婆的喜歡。晚上她和姥爺一起睡在姥姥的房間裏。姥姥只好帶著小舅、媽媽睡到前廳的偏房中。姥爺格外高興,忘乎所以。從城裏買回整只火腿、鰣魚,大包小包只往小老婆的房裏搬。姥姥實在忍不住:“瓶有嘴,甕也有嘴,為什麼家裏老人小孩都不給?”小老婆鐵青著臉,連珠炮似地罵開了口。姥姥火了,“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説話!” 姥爺一個箭步衝上來,抓住姥姥的頭髮往外拖,“你吃了豹子膽啦?給我滾出去!”
家裏的火藥味越來越濃。
姥姥變得很少説話,只是抱著小舅流淚。一天夜裏,姥爺喝醉了,來到姥姥住的偏房,姥姥拒絕與他同床。姥爺只好無奈地坐在床邊。突然“砰”一聲巨響,屋裏所有人被震驚。一塊鋪地的青石板從樓上的窟窿口砸下來,落到了床前桌子上。姥姥嚇得一把將小舅摟在懷裏。姥爺站起身仰望著樓上吼了一聲“誰?” 沒人答應,一陣女人的腳步聲。姥爺馬上離開了姥姥的房間。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大家又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姥姥和媽媽起身,拉開房門,一股惡臭撲來。呀!門上、地上撒滿了屎尿。媽媽氣極了,“哪個缺德鬼做的事?站出來!” 左鄰右舍紛紛捂著鼻子圍過來,人們看到姥姥的大門被糟蹋成這樣,都感到氣憤,有的還大聲説:“肯定是她幹的,別人誰會這樣!”
這時老祖母也趕到了大門口,見到這樣,氣得一屁股坐在門前的石凳上。姥姥淚流滿面地叫了一聲“媽”,上前一步跪在婆婆面前,説不出話。婆婆在眾鄉親的面前流著眼淚對兒媳説:“是我對不起你,我本以為三妻四妾是男人的光榮,卻不知道葆青做出這種事讓大家笑話!” “奶奶,昨夜有人用大石板從樓上砸下來。” 媽媽氣憤地告訴奶奶,“阿彌陀佛。”奶奶説罷起身扶起兒媳。
責編: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