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每説起這段往事眼中總盪漾著甜蜜和得意
爸爸的老家在蘇州市,原本是小康之家。不幸,他12歲喪父,從此朱家一落千丈。奶奶一共生了11個孩子,因為家貧,最後只剩下爸爸和他的4個姐姐。 爸爸是老十,也是朱家唯一活下來的男孩子,所以他義不容辭地要擔起繼承香火的重任。
爸與媽相識,是媽在蘇州新蘇師範讀書的時候。
一次團委組織活動,媽媽遲到了。在火車站,她遇見了擔任領隊的朱老師。“慘了,一定會挨批的。”當媽媽怯生生地站到他面前時,沒想到這位朱老師沒有罵媽媽,反而給她補了票。只憑這一件事,媽媽便認定這是個好人。
媽媽每説起這一段往事,眼中總盪漾著甜蜜和得意。我一口咬定,“一定是你長得漂亮,爸爸才捨不得批你的!”我見過媽媽年輕時跳宮燈舞的老照片,泛黃的紙上她笑得那麼好看。
童年、少女時代的遭遇對媽媽婚姻的選擇有很大的影響,所以她覺得選擇丈夫一定要找老實、可靠的。對人寬容的朱老師這人靠譜。
1956年,大學要招收在職青年,媽媽準備報考南京師範大學。説來也巧,朱老師也正在準備報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他們就常常一起復習功課。高考臨近,人大先招生,朱老師要到上海參加考試,媽媽托他捎點東西給上海的姥姥,目的是讓老人家見見。
姥姥心知女兒的用心,她精心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還邀請了5位要好的同事共進晚餐。明裏是請吃飯,實則是相女婿。飯桌上的氣氛親切、和諧,無拘無束,熱情的主人和各位陪客把各種美味的地道上海菜一個勁地往朱老師碗裏夾。在説説笑笑之間阿姨們把想知道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這是典型的上海人方式。
朱老師的誠懇和坦率博得一致好評。很快姥姥充分肯定了他,在回給女兒的信中寫著: “這人很好,只是太瘦,身體有點單薄。”
中國人民大學發榜了,朱榮根榜上有名,他要去人大攻讀國際新聞專業。媽媽也收到了南京師大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到大學四年級時,他們在北京結了婚。爸爸被選拔到北京新華社工作,媽媽畢業後被分配到蘇州當老師。倆人仍是南北分離,彼此牽掛。
當人變成獸時比獸還可怕
1964年,媽媽為了能和爸爸在一起,滿腔熱情地對調到北京軋輥廠夜校擔任負責人。可是,媽媽一直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當時,在“階級鬥爭為綱”的思想指導下,對待幹部要看家庭成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媽媽就因為“海外關係”受到牽連和審查,學校也全部停了課。
這一年,媽媽生下了大姐,蘇州的奶奶來北京幫助照看這個家。奶奶信佛,有菩薩心腸的善良。媽媽不忍將外面發生的事情告訴她。
奶奶有個習慣:每天不論多晚都在樓門口等媽媽下班。一個星期天晚上,奶奶像往常一樣倚在大門口,媽媽老遠看見她,就高興地迎上去。到跟前才發現奶奶臉上是老淚縱橫。媽媽一驚,趕快扶住她,“媽,北京太冷,以後,您別下樓等我了。”奶奶顫抖地握著媽媽的手説:“死了,陸組長上吊死了。”媽媽腦海裏“轟”地一下,驚恐地看看四週:“回家説。”
陸組長是我們五樓的老鄰居,也是街道組長,經常過來和奶奶聊家常,人特好。昨天還看到她好好的,怎麼今天就死了呢?
一夜不敢多問。第二天,媽媽又披著星星趕到市東郊幹活去了。
天剛亮,樓下人聲嘈雜,奶奶從窗口往下看,只見一輛沒有篷頂的大卡車上橫七豎八地蓋著紅紅綠綠的棉被,老人家眼神不好,又想看個究竟。她下樓走近大卡車往裏一瞧,啊!卡車上有一堆屍體,好些腦袋還露在被子外面。奶奶急忙後退,差一點摔倒。她趕緊扶住冰冷的水泥墻,“走開!走開!”身後又傳來粗暴的吆喝聲,奶奶趕快靠邊站。只見已經僵硬的陸組長的屍體從五摟給抬了下來,幾個人使勁一甩,把屍體扔到大卡車上。車開走了,奶奶獨自在墻邊發抖。周圍的人説,前些天,有人揭發陸組長是地主婆,她太害怕了,半夜裏就上了吊。
當人變成獸時,比獸還可怕。
一個古稀老人目睹了這樣的場面,一直吃齋唸佛的她怎能忍受這種強烈的刺激?外界的大動亂再也瞞不住了。老人家有不祥的預感,她突然要媽媽剪掉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這兩條辮子媽媽已經留了20多年,實在捨不得。奶奶説,這裡的人太兇,她去大院門口買菜,看見一個女人的頭髮被剪成陰陽頭,一半被剃禿了,一半給扯得亂七八糟,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樣子難看極了。
為了不讓老人家擔心,媽媽只好拿起剪刀,自己把兩條美麗的辮子剪下來了。奶奶喃喃地説:“我會把這兩條辮子收好,帶回蘇州去,放在枕頭邊,讓它日夜陪著我。”奶奶幾天睡不著覺,要回蘇州老家去了,她怕突然死在北京,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責編: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