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報》版面

　　“一把刀的鋒刃很不容易越過；因此智者説得救之道是困難的。”《迦托·奧義書》上説。

　　不滿22歲的孫楊，眼前正立著一道鋒利的刃。“光棍節”之前的一週，人們醞釀著擠進購物網站徹夜狂歡，這位成績最優秀的中國男子游泳選手卻被關進了拘留所，高墻擋住了自由，他又一次創造了全國紀錄，卻與榮耀無關。

　　15個月前意氣風發的奧運冠軍，在經歷了“戀愛風波”、“與記者衝突風波”、“換教練風波”之後，個人形象在一次不經意的追尾事故中瀕臨破産。

　　這是偶像跌落神壇的一週，也是公眾情緒複雜的一週，憤怒、嘲笑、同情、獵奇、失望、期待……杭州的出租車、北京的小飯館，人們都在興致盎然地表達著自己的觀點，一個簡單的體育事件，瞬間演變成了一場社會運動。輿論風暴隨著孫楊被悄然接出拘留所逐漸平息，但與之相關的討論與吐槽還沒有終止。孫楊的得救之道，或許就隱藏在口耳相傳的事實碎片之中，等待他去發掘。

　　母親楊明成眾矢之的

　　孫楊母親，是受到批評最多的人物，很多人認為，孫楊從陽光少年到千夫所指，家庭的管教方式出現了問題。

　　“孫楊本性並不壞，他的媽媽起到了負面作用。”常年採訪游泳項目的記者紛紛表示。

　　孫楊的母親楊明，是這場輿論漩渦之中受到批評最多的人物，很多人認為，孫楊從陽光少年到千夫所指，家庭的管教方式出現了問題。

　　楊明曾經説過：“兒子六年級時我還會為他繫鞋帶。”她對孫楊的愛護與管控，在中國體壇實屬罕見。孫楊成名之後，每逢國內比賽，必會看到其母的身影。上海世錦賽、天津大運會、鄭州全國冠軍賽……楊明都在現場。2011年在武漢進行的全國游泳冠軍賽，楊明要求搬進運動員酒店同住，遭到了中國游泳隊的反對，但在孫楊退賽的威脅下，隊伍最終讓步。

　　母親不僅在看臺上為兒子助威，還介入了日常訓練。2011年上海游泳世錦賽，孫楊和教練朱志根的溝通越來越少，而楊明參與孫楊訓練的時間越來越多。比賽期間，楊明幾乎擔任了教練的角色。游泳池邊，她經常拿著秒錶和紙筆，在熱身池觀看對手樸泰桓的訓練，記錄他每個50米轉身的成績。對於自己的行為，楊明總是帶有埋怨的語氣對旁人説道，“這要換成朱志根，他能做到這些？”

　　保姆、教練，甚至還有經紀人，楊明在孫楊的生活中充當著“總管”的角色。孫楊的微博，一度由楊明打理。某網站與孫楊談合作，楊明出價：一萬元發一條微博，當場將對方嚇退。很多企業想要成為孫楊贊助商，都是與其母商談。更多的事實與細節，在這場口水狂歡中被一一披露出來。今年全運會結束後，9月30日浙江代表團召開表彰大會，在拍集體照環節，孫楊的母親楊明在會場鬧出了不和諧的一幕，“當時，楊明想衝進會場，理由是浙江全運代表團的服裝贊助商和孫楊的個人贊助商不同，她不想孫楊穿代表團贊助商的衣服。”最終，孫楊用國旗貼掉了代表團贊助商的logo，這才完成了全家福的拍攝。

　　楊明與媒體之間，屢屢交惡。在她眼裏，無法容忍媒體的任何“非正面報道”。2011年上海世錦賽，孫楊在獲得400米自由泳冠軍之後身穿私簽的運動品牌運動服出席新聞發佈會，引起中國游泳隊的不滿，次日媒體見報，楊明立刻動用各種關係刪掉網稿。浙江一家當地媒體打算寫一篇孫楊的稿子，內容可能“對孫楊不利”，楊明致電報社要求見報之前審閱，被對方拒絕。去年4月的紹興奧運選拔賽時，曾有巴西記者不遠萬里專程趕到浙江，希望採訪孫楊，但被楊明一口回絕：“你們電視節目在巴西放，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有廣州記者將這件事發佈在微博上，隨後楊明給其所在單位打了電話，要求對方進行處罰，“我們孫楊是要取得成績的運動員，你們不要搞臭他。”

　　有人認為，正是楊明平日對媒體的態度，導致雙方關係日益對立，最終在孫楊犯錯時媒體不願“手下留情”。

　　“我會永遠站在媽媽一邊。”孫楊曾信誓旦旦。但自從談戀愛以來，孫楊與父母意見不合，動輒與朋友出走，再也不是聽話的孩子。特別是全運會以後，不要説教練、領導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即便是父母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有媒體爆料，終於有一次，孫楊父親把他堵在了體院，但孫楊藏在某處幾小時就是不出來，託人傳話，“我爸走了我就出來”。

　　一向走在孫楊前頭的楊明，在本次事件前後並未露面，無論是孫楊被查出無證駕駛，還是七日之後被接出拘留所，媒體都沒有見到楊明的身影。11月3日是楊明的生日，可兒子不僅沒有在家陪母親，而且當天下午就發生了這起“無照駕車”事件。

　　身邊朋友大起底

　　與隊友反目、看不慣“老大哥”、交結浙滬頗有背景的人逛夜店泡歌廳、前後兩任女友都帶不來正能量……“不靠譜”的朋友讓孫楊徹底失控。

　　孫楊由順從走向叛逆，被認為是受到了身邊朋友的影響。

　　“他在國家隊獨來獨往，人緣不怎麼好，幾乎沒有朋友。”一名中國游泳隊隊員告訴南都記者。在2008年左右，他和孫楊先後進入國家隊。“(孫楊)還沒出名的時候，感覺他的性格挺好的。2009年全運會期間，我們交流比較多，他比較隨和。”這名隊員回憶，鮮明的轉變在於前往澳大利亞跟隨丹尼斯訓練。那是2010年初，3個月的海外特訓歸來後，孫楊就像換了一個人。“成績提高了，對人態度變得非常傲慢，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完全不把其他隊友放在眼裏，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起初，與孫楊一同師從於教練朱志根的汪順是他最好的朋友，後來二人産生矛盾。去年底游泳隊內“插刀教”經論壇曝光，汪順被認為是孫楊身邊的“高級黑”，從而遭到他的粉絲攻擊。“其實我們很同情汪順，我們調侃他是‘最慘的全國冠軍’，以前沒有成績的時候被孫楊欺負，成了全國冠軍之後還是被孫楊欺負。一起訓練的時候，孫楊經常讓其他人遊在前面，自己在後面跟著，比較省力，到了後面再將你反超，這種快感讓他很爽。另外他經常讓小隊員幫他買充值卡，50元、100元一張，錢不多，但買回來後他很少給錢。看起來都是小事，但是長期積累起來，就讓人不舒服。”

　　能看出孫楊性格轉變的關鍵點，還有他對張琳的態度。“之前張琳比他成績好，把他壓著，2010年之後就不行了，開始不一樣了。對張琳，他還沒出名之前就不喜歡，表面上説琳哥琳哥，其實背地裏也説他壞話。”2011年上海游泳世錦賽，中國隊獲得男子4×200米自由泳接力季軍，賽後新聞發佈會上，當張琳在回答問題的時候，孫楊一直手裏在擺弄吉祥物。到後來，孫楊直接以“明天早上還有比賽”為由，帶著中國隊提前結束了發佈會。

　　國家隊和浙江隊另一位老將吳鵬也是孫楊“不喜歡的人”，從2010年起，吳鵬隻身一人前往美國訓練，每次留洋時間長達數月，被認為是受到孫楊排擠的結果。一位隊友至今還憤憤不平：“他一個人出去，什麼保障也沒有，這太不正常了。”

　　在隊內逐漸被孤立，孫楊將視野投向圈外，成名之後，他在社會上結識了不少“親密”朋友，這些大多是在浙江與上海頗有背景的人物。據《北京青年報》報道，他們開跑車、穿名牌，帶著孫楊逛夜店、泡歌廳。孫楊多次被市民、網友目擊或拍到深夜進出這些場所的情景，有的人甚至在不該出現的時間開著豪車到訓練館、到學校去找孫楊，引發與保安的口角和衝突，孫楊在這個時候往往訓斥的是保安。孫楊有時也在體院裏接待這些客人，絲毫沒有顧忌不良影響。

　　今年9月全運會結束後，孫楊與他的朋友們在一起，完全處於失控的狀態，被爆連續20多天沒有歸家。浙江體育職業學院在對孫楊進行處罰的説明中指出，全運會後游泳隊根據計劃進行短期休整，但休假期滿，孫楊未經請假報批，不按時回隊報到，且不理會院、係和教練員的勸導，長期擅自在外，且不報告行蹤，在“無證駕駛”案發時止一直未曾歸隊。其間，孫楊未經報告和審批，于10月11日至15日私自前往泰國旅遊。好在在與這些人的接觸中，孫楊能夠堅守運動員最後的底線，他堅持不喝酒、不喝碳酸飲料，不吃可疑食品，算是萬幸。

　　不過，孫楊還是險些釀成大禍，在此期間，他錯過了一次飛行藥檢！這是非常危險的事情，按照規定，如果連續兩次不參加藥檢，則意味著這名運動員會被視為興奮劑陽性，後果將不堪設想。孫楊對學院領導表示，“你們負責把這件事解決。”組織最終為他化解險情。

　　“他説話有時候很衝，有時候感覺説出來的話又很幼稚，心智還沒有到達他的年齡。”孫楊在國家隊的隊友如此評價。

　　之前孫楊就有被騙的經歷。據南都記者了解到，2012年赴澳洲特訓之前，他通過網絡認識了一個女孩，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在外訓練期間，孫楊光越洋電話就打了不少。據了解，此女孩自稱“富二代”，但一次以“家人急需用錢”為由向孫楊提出借2萬元救急。孫楊的錢袋當時由母親全面掌管，他只得向一位朋友借錢匯款。結果女孩收到錢之後，就此音訊全無，任憑孫楊通過各種努力，對方再也沒有現身。

　　除了一些“不靠譜”的朋友，談戀愛也是孫楊備受父母與教練指責的一大因素。

　　去年底“戀愛門”曝光後，孫楊與山東籍空姐“唸唸”的交往被炒得沸沸颺颺，對方大孫楊6歲，其戀愛動機被廣泛質疑。這段感情遭到了孫楊家人的反對，孫楊一度與父母都産生了隔閡和爭吵。由於談戀愛而耽誤訓練，孫楊與教練朱志根之前的矛盾日益激化。“唸唸”是第一位被孫楊公開的女友，對於自己的選擇，孫楊曾笑著説：“她很善解人意”。但沒過多久，這段感情就走到了盡頭。

　　孫楊很快有了新女友，同樣，也是一名空姐。據媒體報道，她在孫楊“無證駕駛”事件中，起了獨特的作用。當日追尾事件發生，本應公交車司機付全責，對方願意賠償5000元私了，結果孫楊女友嫌錢太少。報警之後，孫楊無駕照的事情敗露，最終進了拘留所。兩任女友，都沒有給孫楊帶來正面影響。

　　游泳中心副主任尚修堂在宣佈處罰孫楊的媒體通氣會上説：“孫楊比較單純，比較容易受到誤導、接受錯誤的信息。我擔心在他身邊的某些人，會對他有一些不太正面的影響。但是如果他身邊的朋友不能好好引導他，(對他的教育和批評)就會前功盡棄。”

　　沉默、拯救與公關

　　從浙江省體育局到下屬體育學院，再到孫楊的父母，都處於一片沉默之中，但一場“拯救孫楊”的行動又在浙江媒體中悄然展開。孫楊的贊助商也暗中進行危機公關，卻遭到多數媒體的拒絕。

　　立冬剛過，杭州城的溫度驟然降了下來。孫楊被解除拘禁離開拘留所的前晚，下了一場大雨。

　　行知小學的操場上，學生們做著遊戲，十幾年前，孫楊曾在這裡度過了3年光陰。體育老師D還記得，啟蒙時期的孫楊身高很突出，活潑、愛管閒事，“體育課上，我經常讓他幫忙拿器材。”在孫楊未成名之前，他的父母和昔日的班主任溝通較多，“我們也知道他的一些動向，後來出了名，就屬於公眾人物，來往少了，不一樣了。”D老師上一次見到孫楊，是在去年底，行知小學新校區落成典禮，請來了已是奧運冠軍的孫楊。“後面嘩啦啦跟了好多記者，還有扛著攝像機的。聽説孫楊生了病，來之前還打著吊瓶。成了名人，所有言行就都要在媒體的聚光燈照射下了。”

　　孫楊出事那一天，D老師很震驚，他和愛人分析著，問題究竟出在哪。“我覺得是出名太早了，太早地涉足到這個複雜的社會，媒體也沒有給他一個準備的機會。他除了訓練，還要參加很多的社會活動，就像他自己所説的，法律意識太淡薄，他沒有時間來學習這些。我不知道他周圍的朋友都是些什麼人，除非特別知心的朋友，我想不會有人跟他講需要注意哪些事情，大家都在追求名和利，肯定想不到後果。所以，孫楊生活在這樣的一個氛圍中，我覺得他很可憐。”

　　孫楊周邊的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跟D老師一樣能夠表達自己的情緒，即使這種情緒很樸素，“他是我的學生，我要為他講句話。”“無證駕駛”被查實之後，孫楊進了拘留所，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和中國游泳運動管理中心先後開出罰單，“封口令”也隨即下達，從浙江省體育局到下屬體育學院，再到孫楊的父母，乃至當地媒體，都處於一片沉默之中。

　　面對著黃龍洞的陳經綸體校，是孫楊走向專業體育道路的起點，這塊“風水寶地”培養出了浙江游泳的絕大多數冠軍，孫楊給這所學校帶來的直接好處是“擴大了名氣，經常有其他省市前來取經”。去年教師節，相關教練員評上了勞模，拿了一筆獎金，。體校週末照常訓練，1000多名學生在泳池中掀起熱浪，孫楊的啟蒙教練朱穎閃躲著採訪，校長吳璐琪曾在全運會之前前往浙江體育職業技術學院看望孫楊，“他練得不錯，那次去感覺很好，沒有感覺到大牌。”無證駕駛事件發生後，孫楊成了反面典型，浙江各大體校開始加強對運動員的管理，“包括運動員的安全和自身的德育方面，出了這個事情肯定要引以為戒。同時對我們教練員在平時管理上還要提高一些其他方面的要求，避免以後再出現這樣的事情。”吳璐琪説。

　　一場“拯救孫楊”的行動，在浙江媒體中悄然展開。浙江省體育局主辦的《體壇報》先後做了兩期策劃，先是該報資深記者郭凱以“郭阿姨”的身份給孫楊寫了一封“充滿關愛與期許”的公開信，呼籲“孫楊要有擔當，接受一切處罰好好反省從頭再來”，然後聯合省內其他記者講述“我們眼中的孫楊”———“愛哭的男孩終將長大”、“小學弟還需學會怎樣做榜樣”、“等待孫楊重新振作”，處處寫滿正能量。

　　孫楊的贊助商，也在暗自行動。由孫楊代言的某品牌，曾經通過公關公司和其他中間人聯絡了國內數十家媒體，試探性地詢問能否在媒體上發表替孫楊説話的公關稿件，希望借此替孫楊挽回一些聲譽，卻遭到多數媒體的拒絕。另外，還有企業通過公關公司雇傭了一批網絡水軍，在各大網站、論壇、貼吧、微博上灌水聲援孫楊，但幾乎只在瞬間，就淹沒在了批評的聲音之下。

　　關於孫楊以何種方式離開拘留所的猜測，一度引起各種討論，有人希望孫楊能夠大大方方地走出來，在徹夜守候的記者面前向公眾進行一次誠懇的道歉，盡力挽回自己的形象。但故事沒有迎來期待中的結局，孫楊被秘密地接了出來，繞開了所有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