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完全不知終點的方向。陽光很是狡猾地躲避著前進的隊伍,冷風則恰到好處地穿襲于雙臂兩腿,讓我偶爾會感覺到一個城市陌生的寒冷。而就在這寒冷週遭,總會有近乎迥異的熱情撲面而來。同樣陌生的面孔,卻洋溢著多年熟稔般的熱情。這使我始終收穫著力量,而且完全忘記了起跑之前一個月那無數次的熬夜,直播時近乎令自己崩潰的嘔吐,以及逞強式的強行參加鐵人三項接力賽,在我的眼裏,只有那異國風格的不同建築、完全不同的面孔間同樣的歡笑,還有屬於童年的氣球和糖果。以至於我忘情地做了件此前在跑馬拉松時從不曾做過的事情:和一個衝我招手很長時間的觀眾擊掌,擊掌的時候,我手上僅剩的一個自帶能量膠被他打在地上,而我也無法再撿回來。事後證明,這的確完全改變了我最後的奔跑節奏,以及成績,但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在享受著馬拉松這項運動帶給我的一切,不是嗎?而這裡,是柏林。
柏林馬拉松對於我的馬拉松生涯而言,來得像北京馬拉松一樣突然。我從未曾想過世界大滿貫系列賽和自己如此之近,僅僅在三個國內外全程馬拉松和一個半程馬拉松之後,就接到了大滿貫的邀請,這這這……我承認自己的確在接到邀請之後惶恐了很長時間,甚至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出現在這個以嚴謹和好成績著稱的賽場上,於是並沒敢馬上接受。
我承認無論是馬拉松還是日常路跑,,都會讓自己認識到自己的渺小。這與成績無關,只與內心的感受相連:無論在烈日抑或暴雨下奔跑,還是在異國他鄉的街道、公園、海灘疾馳,我都會感嘆世界的博大寬廣。只有我們無法探知和難以達到的,而沒有我們確認自己完全明晰足夠了解的。世界就那樣真實的、不因我們的探求而存在著,我們也斷無征服它的可能。
我感謝邀請我的朋友,無論他們各自的背景、代表以及身份,這份信任打敗了我對自己的懷疑:在參賽前的一個月我的工作如是——不停地在北京和瀋陽之間奔波,因為全運會;數次長時間熬夜,因為美國網球公開賽和歐洲男籃錦標賽;一次強行參賽,發生在歐錦賽半決賽賽後,從午夜23點直到淩晨5點的解説過後,完全是個人英雄主義式奔襲到京西青龍湖,參加國際鐵人三項賽接力比賽的跑步項目;一次突發重病,發生在西班牙對陣希臘的歐錦賽比賽轉播中,奔跑15公里到達直播室之後的我,在第一節還有兩分鐘時開始出現腸胃不適,並在之後多達八次噴射性嘔吐,以及兩次脫水式腹瀉。這一切統統發生在過去的九月中,讓我無法對自己的狀態有任何信心可言。
“但馬拉松不就應該是讓自己完成一次對自己的挑戰和證明嗎?你只應該問你自己現在的狀態有沒有問題吧?”邀請我赴柏林參賽的朋友ROBIN説。我必須承認,他説的沒錯。我酷愛馬拉松比賽裏的自我挑戰感覺,無論你超越了多少人,還是多少人超越了你,都不重要,重要的在於是否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
就像我在廈門、揚州和布拉格以及當初的北京所做的那樣,無論自己的狀態在比賽前後多麼忙碌,也無論身體的狀態究竟如何,跑上賽道的時候,總是會有自由追逐的感覺。忘卻了很多很多,只想投入地奔跑。我甚至覺得,靈魂每次都會出竅,在我身前不足兩三米的地方引領我前進。
“好吧,你説的對,”我回答道,“希望最終你們別對我失望。”在邀請行將過期的時候,我在自己的馬拉松生涯裏,對這份也許是最重要的邀請按下了“確認”鍵。
世界大滿貫馬拉松最初有五站,歐洲兩站是柏林和倫敦,美國三站則是波士頓、芝加哥和紐約,在最近則加入了第六站日本東京馬拉松。而由於柏林賽道的傳統與平坦,以及賽制執行的嚴謹與到位,一直是好成績的代名詞。更兼本次柏林馬拉松是第四十屆,很多優秀選手都憋足一口氣準備創造紀錄。(事實證明,破紀錄的基普桑做到了)我在飛去的航班上端詳著一個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來熟悉比賽路線時,才發現這一路環跑下來,已經把柏林繞了個圈。
我癡迷于馬拉松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可以用自己的腳步丈量自己所到過的城市。比之走馬觀花的旅遊和所謂考察的觀光而言,馬拉松對於跑者的城市感受完全是滲透式的感覺。這種感覺,無論是在北京衝出天安門廣場,還是在廈門踏上濱海路的瞬間;無論是在揚州跑過瘦西湖,還是在布拉格衝下查理大橋時,都會強烈而清晰地出現,很久不能忘卻。
很自然地,作為最後一組出發者,看到勝利紀念碑時,感覺來了。
其實也正是從那一刻起,我才明白在這幾萬參賽者的最後出發,要想獲得好成績的不易:出發順序按報名成績判定,我屬於首次參賽者,參照可考證的廈門國際馬拉松成績,只能排在最後一組。身邊大多數為參與至上者,或者完賽時間在4小時30分以上者,大家起跑都不算快,於是想要衝出人海取得好成績,就要不斷地發起對自己的衝擊。
到了伯爾尼宮時,我開始第一次提速,不斷鑽來鑽去超越身邊的人流,這的確消耗體力,但會讓自己獲得難得的滿足感。在馬拉松比賽中,至少我認為,精神激勵遠比體力提升重要許多。事實證明,第一次提速的最理想作用,就是讓我穩定地保持著速度,在35公里至40公里前沒有任何掉速情況出現。
在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不一樣的建築,伯爾尼宮、國家展覽中心、財經大廈…..都讓我目不暇接,前文説過,這大概會是我的動力之一。異國風情能用自己的身體力行去感受,大概是件非常幸運的事情。而另外一件幸運的小事是出發前我太太給我買的跑步手套,手套的設計可以自己綁帶水袋與能量膠,這讓我省去了和太多人擁擠去搶補給的麻煩,也足夠保證了我不降配速的狀態。
我們每個人,都不大可能去享受所謂屬於一個人的狀態,即使有,恐怕也是犧牲了其他人的狀態來獲得。自我的勃發更容易,但代價也有可能更大。關鍵點在於支持你的或為你付出的人的態度,在這一點上,我幸運無比。我太太在支持我跑馬拉松這一點上非常堅定,她甚至曾經在布拉格和我們一起征戰過十公里,並在那之後給自己許下目標,一定要完成至少一個全程馬拉松。在我奔跑的過程中,她一直以樂觀、積極甚至主動參與的狀態,打消了身邊很多親友的疑慮,這對我非常重要。
繼續跑著,很容易想到那些支持著我跑步、鼓勵我跑步的師長和朋友,老大哥沙桐在揚州半程馬拉松前一杯酒,祝酒詞是:“兄弟,我希望你能跑遍全世界!”那是我一直引以為豪的征戰導語;領跑的精神領袖Arthur、多次並肩作戰的前輩大慶兄,總是在不停地給我提醒和建議;自己跑步俱樂部的兄弟姐妹們的祝福,或短或長,都讓我覺得自己跑步的力量越來越強;Adidas的酷愛跑步的同仁為我訂取的跑鞋Adios Boost非常舒適,透氣而足夠支撐;出發前最後一天,參加“北醫澡堂”隊的訓練課,10組亞索800提速完成,讓我信心大增……在跑步的世界裏,我每一天都在收穫著正能量。
跑步時容易感恩,大約是我一貫的精神狀態。跑過帝國議會大廈背後時,看到一位老哥,跑姿並不規範,甚至很失衡,但還在努力地跑著,而以他的節奏,成績不會差。我很是感慨,也就在大半年前,奧運結束,國內體育收視哀鴻遍野,罕有體育節目可以調動人之興趣。大家總結百思不得其解,一位前輩倒是提供了個讓人驚愕的數字:調查顯示,中國境內,認為運動是自己生活一部分的人比起上次調查同期下降了42.6%。這讓人難以置信,卻真真切切地擺在我們面前。沒有運動的經歷,又何以能體會運動的真實?腹黑技術宅們在網上毫無責任感地留言,如何能讓這個社會正常而有序?躺在自己所做過的一點點成績上不停自命不凡,還是真真正正地用運動延續自己的夢想?作為一個體育媒體的公眾人物,若只靠自己的語言來影響人,而並非用自己的行動來讓大家理解,不就和懦夫與寄生蟲無異嗎?如果能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我們的跑步隊伍當中,我當真會像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我們的籃球隊伍當中一樣興奮。
請原諒我我思維跳躍,這也許是由於內啡肽分泌過多的因素。跑步,本來就是內啡肽分泌最多的運動之一。我想我大概是興奮了,此前從來不和觀眾擊掌的我隨便抬頭一看,就看到一位衝著我歡呼的觀眾,很興奮,我就衝過去擊掌,於是,倆人都用力過猛,他打掉了我手上綁著的最後一個能量膠。最後的五公里,意味著我必須衝進人群進行一次補給。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衝進人群,但很難再加速衝出,不停地躲閃和慢慢加速,終於又找回了自己的節奏。後悔?一點兒也不。早説過馬拉松就像人生,下一刻和意外,你不知道哪個先來。賽後看,正是這個突發狀況讓我節奏混亂,慢了三分多鐘,最終沒有跑進3小時40分鐘以內。可是又能如何呢?我拿到了自己的又一個最好的成績,3小時44分36秒,也就又一次戰勝了自己。同行的跑者們全部取得了自己的個人最佳成績,這是讓我更為高興的事情。每個人狀態不同,戰勝自己,等於贏下了屬於自己的整個世界。
柏林馬拉松終點設在著名古跡勃蘭登堡大門內,獲得獎牌後,每個人都能獲得暢飲的大扎啤酒作為能量補給。儘管脫下跑鞋向酒店蹣跚而行時,膝蓋隱隱作痛,但那種痛感混合著衝過終點的興奮與愉悅,似乎更添榮耀。走到帝國議會大廈前的檢錄區大草坪上,滿是休息拉伸的跑者,他們散亂地或坐或躺,享受著自己的自由。
這大概是馬拉松運動帶給這世界,也是帶給我的最美妙的感受。(柏林之後,北馬之前,休假之中,方感記錄當時留下的點滴,惶恐,慚愧,與那諸多享受跑步的朋友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