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説改革的前提，是解放思想，而解放思想的前提，是統一思想，即認識過去的錯誤，確立未來的方向。中國足球思想之混亂，直接導致道路模糊，行動盲目，這思想的混亂不僅在於從業者缺乏整體認知，也體現在愛好者缺乏正確的理解。在我們想要有所改變之際，厘清一些基本概念，很有必要。

　　1.中國足球到底是誰的？

　　球迷會説，中國足球是我們所有熱愛足球的人心愛的孩子。從業者會説，中國足球是我們的職業和理想。媒體會説，中國足球是我們的新聞來源。不關心的人會説，中國還有足球？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不過歸納起來，無非兩種，精神財富或物質財富。對於中國球迷來講，喜歡足球需要自己掏錢買票，花電費看直播，為搶家人的遙控器吵架，不陪女朋友逛街生氣，算來只有付出，若論回報，好像除了傷心失望，別無他物，他們是最可愛卻又最可憐的群體，足球若不是他們的，天理難容。對於從業者來講，他們真正在履行著職責，每一米跑動，每一次觸球，每一滴汗水，都在為足球付出，雖然在他們之中，有些人還懷揣著最初的夢想，有些人已墮落為只盯著金錢，但他們客觀上都為足球盡過力，足球應該也必須是他們的。媒體呢，雖然他們當中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分子，用消費中國足球的方式吸引關注，但大部分人都還保留著知識分子的品格，用筆做武器，用心來參與歷史，記錄時代，他們真正保證了足球的流傳和推廣，足球當然也是他們的。哪怕那些不關心的人，他們可以對足球戲謔嘲諷，甚至侮辱謾罵，但足球是那麼美麗包容，始終對任何人敞開大門，無論何時，只要你理解足球的真諦，體會到足球的魅力，你都會得到最真誠的歡迎，你們可以不要，但足球會在這裡等你。

　　好吧，那中國足球到底是誰的？足球屬於所有參與者，任何人都不能專權。他是一項體育運動，也是一種精神修行，和其他所有的運動一樣，他能帶給熱愛者精神的愉悅和享受，身體的健康，意志力的塑造，甚至負面情緒的宣泄。足球帶給所有參與者精神財富，帶給其中一部分參與者物質財富，他的健康發展，是所有參與者的功勞，他的破敗落寞，即使並非每個參與者的責任，也一定會讓所有參與者受害。所以，足球不能由某些人説了算，而應該由所有人説了算，至於怎麼統一意見，諸君想必會比我更有智慧。

　　2.中國足球是否浪費了社會資源？

　　鋻於非常糟糕的成績，經常早早就退出世界盃決賽階段參賽權的爭奪，民間始終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呼聲：中國足球繼續存在就是浪費社會資源，早該解散。省下那些經費，可以資助多少貧困山區的孩子上學。這樣的説法，代表很多人的心聲，但究竟是不是如此，讓我們一起來探討。沒有成績，是中國足球最早為人詬病的焦點，在職業化開始之前，中國足球也有過一些盪氣迴腸的戰役，可那時由於我們的隊員沒有國際比賽經驗，沒有足夠多的國內比賽歷練，空有一腔熱血，卻沒有殺敵本領，在一次次讓人心旌搖曳的大戰之後，鎩羽而歸。後來，我們的職業化開始了，國內比賽逐漸增多，對外交流也逐漸增強，但見過世面的隊員們學得更快的，是西方高級的生活方式，而並非高級的足球技巧，於是我們也看見了更多痛心疾首的戰役，沒有練好殺敵本領，連一腔熱血都涼了下來。這樣的落差是難以讓人接受的，所以出現解散國家隊和足協的説法，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但即使糟糕，中國足球的存在浪費了社會資源嗎？中國足球是一項價值數千億人民幣的産業，除了球員教練媒體等從業者之外，帶動了更廣闊範圍的其他周邊産業，因此帶來的就業機會和商業前景規模巨大，除了我們所熟知的那些人之外，還有更多你所不知道的人在靠著足球生活，他們都是誠實可靠的合法工作者，用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賺取應得的收入，這項産業的上下游相連，構成了完整的鏈條，就如同其他任何産業一樣，創造並分享著社會財富。和其他産業相比，這個産業鏈條可能不甚完善，也許不太健康，更要命的是，産業的核心元素不夠給力。中國足球糟糕的口碑，使得這個鏈條上的所有人都面臨著考驗，他們可能並不知道足球應該怎麼踢，但他們知道自己所從事的的領域應該怎麼經營，自己的責任應該怎麼擔當，他們同樣也是中國勞動者的一員，他們也在為社會創造著財富，他們並不是社會的蛀蟲。

　　足球需要極大的投入，這樣的投入換不來好的成績，是不是對社會資源的浪費呢？足球除了帶動周邊産業商業回報和就業機會以外，更重要的作用是成為社會精神文化生活的載體。歐洲有百年曆史的成熟職業聯賽裏，有大量永遠也沒有機會參與頂級聯賽，永遠也沒有機會爭奪冠軍的小隊伍存在，他們的歷史都可以追溯到兩個世紀前，那他們的存在有沒有價值？當然有，那就是精神價值，人類社會裏總有些承載記憶的載體，會被不惜代價的保存下來，因為那代表我們的過去，代表我們以後永遠也不會再有的歷史，精神財富無法用尺衡量，無法用眼看見，但沒有精神記憶的社會，只是行屍走肉。足球也是這樣，鉅額的投入可能會有好的成績回報，但大多數情況下事情並非那麼容易，鉅額的投入也可能換來顆粒無收的結果，但這樣的努力我們卻不可不做，不斷地努力下去，時間會見證努力的結果，即使沒有結果，我們在生命歷程中的這些努力，其實就是我們的人生。

　　那麼，那些拿著高額薪資，卻踢不出好球的隊員們呢，他們是否對得起自己的收入？這裡我稍微扯遠些，中國改革開放的核心要素，就是向市場經濟過渡，健康市場最妙的作用，就是會依循現代經濟學的原理，調配我們的資源，優質的資源會逐漸集中，保證最好的配比，讓最有實力，最懂得尊重規律的玩家得到最好的供應，整個經濟體的高度就由這些玩家來決定。而那些拿著高薪，卻踢不出好球的隊員，稱不上是最有實力的玩家，他們將逐漸被市場所淘汰，對不起自己職業和收入的人，也會被自己的職業所拋棄。在俱樂部這一點體現的非常明顯，實力決定出場率，出場率決定收入，踢不好球，你就沒有競爭力，就跟高薪沒有關係。在國家隊，金錢不是衡量因素，但你在國徽下的投入程度，將影響你在行業內的聲譽，這同樣也會折射到最終的收入上。此外，必須要看到的是，我們能夠看見的地方，是中國足球的頂級舞臺，在這個舞臺上的角色，都已經爬到了食物鏈的頂端，但他們並不是生態系統的全部，他們只是極少數站得最高的人，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大量的球員，他們拿著微薄的收入，辛苦訓練，克服種種難以想象的痛苦，希望能夠出人頭地。高薪，確實讓人羨慕，但那只是極少數頂尖者才有的光環，在食物鏈中下游，有的是比你我還要苦得多的人。

　　3.中國足球是否可以推倒重來？

　　在中國隊的每次比賽之前，也都有一種呼聲：不應該期望他們獲勝，應該讓他們輸到底，輸得慘些，再慘些，因為爛得徹底，才有機會推倒重來。那麼世上真的有推倒重來嗎？我相信世上真的有推倒重來，但那是以暴力革命為手段，以砸爛過往一切成就為代價的改變，那是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極端情況下，不得已採取的方式，如果有機會和平過渡，相信沒有人願意選擇暴力。足球的改革，與社會相關，但並非社會的變革，他達不到這個高度，當年既無法擺脫其他領域獨步向前，現在更無法擺脫社會環境而自我設計。足球不是身體中的一顆結石，跟其他器官沒有任何牽連，動個手術就可以摘除，他是社會的一部分，盤根錯節，血管相通，骨肉相連，他無法高喊一聲“革命”，就徹底改頭換面，因為他周圍的一切，都沒有變。比方説腐敗橫行，足球從業者如果可以獨善其身，那他們大可改行去做紀委書記，哪還用累死累活？比方説青少年基礎羸弱，足協如果大喊一聲“不要高考，要踢球”，你説會不會被家長請進安定醫院？比方説制度牽絆，足球從業者大喊一聲“管辦分離，制度改革，徹底放權”，你説會不會被請去喝茶？

　　所以，推倒重來只是氣話，或者一廂情願。現狀的形成正是無數因素糾纏産生的結果，其中一種因素單方面想要改變，無異於癡人説夢。期盼著中國隊以最恥辱的方式輸球，然後帶來推倒重來的結果，也是一種幼稚的幻想。作為中國足球的龍頭，金字塔的塔尖，中國國家隊的每一次亮相，都有著標誌性意義，他們應該認真對待每一次比賽，因為他們是全行業和億萬支持者的目標，他們沒有不負責任的選項。如果頂級代表隊恥辱性失利，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動搖基層參與者的信心，讓那麼多想踢球的孩子喪失希望，讓他們産生自己是否追求錯誤的懷疑，這會極大的危害基層民眾的熱情，導致本已羸弱的基礎再度萎縮，遺患無窮。

　　親愛的朋友們，殘酷的事實是，我們沒有回頭路可走，我們只有在過往錯誤造成的糟糕局面下，盡每一份努力，使之慢慢好轉。足球就如同人生，錯誤即成，不斷前行，堅持改變，才會有些許機會。這不是電腦遊戲，我只聽説過人死不能復生，沒有做錯了讀檔，推倒重來這麼便宜的事，很無奈，但人生就是這樣。

　　4.為什麼13億人裏，卻選不出11個踢球的？

　　這句話我最初聽到的時候，應該是“為什麼11億人裏，卻選不出11個踢球的”，這些年過去，中國又多了2億同胞，我們的足球，卻始終在堅持退步，一年不如一年。每次有朋友問我這句話，我都會反問：“你踢球嗎，你身邊的人踢球嗎，你認識經常去踢球的人嗎？”，悲哀的是，大多數情況下，三個答案都是否定的。這句話最大的邏輯問題，就是偷換了概念，13億中國人不假，可喜歡足球的人能有多少呢，我想數字或許可以往下降90%，就算這樣，這些喜歡的人裏，有多少經常從事足球鍛鍊的人呢，我想可以從剩下的10%裏再刨去90%，這些經常踢足球的人裏，有多少經受過基礎的專業訓練和理念指導呢？再刨去99%吧。13億的10%的10%的1%。大家都會算數字，這就是13億人裏可供選擇的基數，而且從現狀來看，這可憐的一部分人，還失去了接受系統教育的機會，他們不太有時間和能力構建科學的思維體系，生活空間相對閉塞，獨立處理問題的力量幾乎沒有。樣本空間過小，所選取的樣本就無法準確表達整個集合的狀態，羸弱的基礎上，怎麼蓋起頂天的金字塔。以中國目前足球人口的數量，和足球人口的素質，中國人要是能夠踢好足球，那真是沒有天理。

　　5.同是集體項目，為什麼中國籃球和中國排球比中國足球成功？

　　一切從自省開始。從業者的玩忽職守，以及對職業的不尊重，始終是第一位因素。哪怕有種種系統問題，都不應該是做不好本職工作的藉口，即使無力回天，至少不應自甘墮落，在這一點上，作為足球人，我有羞恥感。三大球項目，在全世界影響力大，普及度高，各國都有很多的參與者，在這樣的項目上取得成功，是真正有世界影響力的。中國籃球和中國排球曾經都有過很好的表現，這和他們的從業者認真對待自己的職業，有很大的關係。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所有努力的人，雖不一定都有回報，但至少過得安心，這就是自尊的價值。

　　我們説足球的問題反映了社會的問題，並非為足球的沒落開脫責任，因為同處一個社會環境，有很多做的成功的例子在眼前。除了同屬集體項目的籃排球，中國社會裏其他行業有的是成功的典範，中國人可以穩步前進奔向月球，中國人可以蛟龍探海水下遨遊，環境差根本不是不努力的藉口。探月巡海我們且不去討論，那是整個國家科技實力的體現。但為什麼足球就差得這麼離譜呢？足球面臨著全世界全心全意的競爭，這是世界上最受歡迎的運動，所有國家都在開展這項運動，歐美成熟的職業足球已經發展百年，大家都認真的投入精力，培養人才，這是一次真正的體育領域大比拼，每個國家的軟硬實力都正面交鋒，作為初出茅廬的中國足球，面對的是裝備精良戰意盎然的正規部隊，本來就實力懸殊，又要適應人家的規則，再加上自己不爭氣，這差距就顯得無比巨大。另兩個兄弟，排球正是曾經中國精神的絕佳代言，那是一個理想化的時代，高漲的愛國熱情，不惜獻出生命的努力奮鬥成為戰勝一切的武器，如今雖然已經職業化，但普及度並不高，在世界範圍的競爭中，舉國體制的威力尚足以發揮，成績雖有起伏，但始終維持在不錯的高度。籃球在中國的普及度要高於足球，在最偏僻的鄉村小學操場上，你有可能看到一個破舊的籃筐，但絕不會看到一個足球球門，最普通的中國人至少都能夠舉手投籃，但絕大多數人，卻無法踢出一個大腳。一個有精神，一個有基礎，足球什麼也沒有，還不自尊自愛，那讓我們怎麼幫你？

　　6.既然職業化沒有出成績，回到舉國體制如何？

　　職業化不是不好，是很好。我們之所以不好，是因為我們進行的職業化改革還不徹底，不到位，是偽職業化。真正的職業化，應該發揮行業協會的作用，由市場參與者組織自己的行會，行使運營和互相監督的權利，中國足協則負責綱領制定，青少年培養以及國字號球隊的運營和組織事務。如在英格蘭，英超聯盟由各支英超參賽球隊派代表組建，互相掣肘制衡，互相監督，共同維繫品牌形象，良好的品牌形象帶來高額的電視轉播及門票收入，各支球隊共享其成，爭取多贏，英足總則只負責青少年培養計劃以及英格蘭代表隊的各項事務，各司其責。從宏觀上來看，舉國體制有他的作用，但在集體項目上，舉國體制的力量無法發揮，反而會成為項目發展的絆腳石，只有徹底的職業化，才能吸收社會資金和各方力量加入，提高社會影響力和知名度，提高品牌效應，我們怕的不是職業化，是職業化不夠徹底，不倫不類，半途而廢，既然好不容易從藩籬裏脫身，為什麼還要想著回去？

　　7.反例

　　朝鮮。職業化的中國足球每況愈下，舉國體制的朝鮮卻能夠打進世界盃，怎麼解釋？這不是職業化和舉國體制的比較，而是偽職業化和高度舉國體制的較量，中國足球的職業化並不成功，有其名而無其實，這是一個畸形的現狀，我們要做的是加大改革的步伐，而不是瞻前顧後，朝鮮的特殊，不光在足球領域，我們需要借鑒的是在全世界其他地區已經被證明的經驗，因為朝鮮的成功沒有任何人可以複製。

　　伊拉克。動蕩的國家，隊員都在炮火中生活，卻能夠拿到亞洲冠軍，中國隊隊員拿著高薪，卻出不了成績？

　　這又是一個特例。動蕩的伊拉克不適合進行足球訓練，這是常識。所以伊拉克國家隊的隊員們都來自國外的聯賽，他們在西亞其他國家的聯賽裏保持著狀態和水平，再加上為國爭光的戰鬥意志，給他們帶來的極強的戰鬥力，中國隊隊員們若有他們一半的鬥志，我們的國家隊也不會是這個現狀。

　　巴西。若説成熟健康的社會價值觀可以提高足球水平，貧民窟的紛亂裏為什麼孕育出了足球王國巴西？

　　巴西，那是足球的家鄉。現代足球並非誕生於巴西，但在巴西找到了回家的感覺。雖然社會問題多，貧富差距很大，但足球成為每一個巴西人都發自內心熱愛的事物，在裏約的海灘上，隨時可以看到享受足球的人，即使在貧民窟的角落裏，也有赤腳踢球的孩子。在巴西，足球並不是一種運動，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理解足球之於巴西人的意義，就如同理解麻將之於中國人的意義一樣，如果有麻將世界盃，中國人是不是應該奪冠？ 

　　中國足球的糟糕，沒有任何理由和藉口，但我們也需要一起探討，厘清基礎概念，掌握更多常識，真心想想，究竟怎樣才能幫他。世間總有正道，洞察正道並遵循它的人才能取得成功，足球是這麼美麗的運動，只有遵循正道的人才能駕馭，中國足球並不美，那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找到足球的正道，以至於還沒有看到足球真正美麗的樣子，或許當我們找到足球的正道時，我們也能找到解決社會問題的正道。中國人是多麼聰慧的民族，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