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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琮
“産能過剩”一詞,頻繁見之於官方文件和大眾媒體,已逾十載。近乎腐敗、維穩、房價等熱詞,久説不衰。足見“産能過剩”,也成了久治不愈之沉疴。且“過剩”之患,並非局限于個別行業,眾多相當重要的行業,皆深受其害。偶發之經濟波動、一時的政策失誤,已難以解釋“産能過剩”的持續蔓延,只有深層次的體制之弊,才是其真正的根源。
中國特色的“産能過剩”
當前鋼鐵、水泥、光伏、航運等行業的困局,名之曰“産能過剩”,其實並不準確。問題不在修辭,而在於病名叫錯難免誤診。當年名不副實的“三角債”,就把大面積的企業過度負債和償債危機,曲解為企業之間的連環拖欠,開錯了行政出手清理解套的偏方。短缺即供不應求,乃計劃經濟之痼疾,而産能大於需求有所過剩,則是市場經濟的常態。如此方有競爭、以及競爭帶來的技術進步、管理提升和淘汰落後。歐美鋼鐵企業對開工不足,早已習以為常。而當前國內諸多製造業的所謂“産能過剩”,卻既非市場經濟供大於求的常態,亦非經濟危機期間的暫時嚴重過剩,而是製造業惡性擴張形成的産能泡沫,是經濟方針和政策失誤導致的經濟結構畸形。這一中國特色的經濟現象,書本所不載、別國也沒有,是“中國模式”發展道路的特産。
其特點是:1,極端性:國際比較的産能總體規模、供大於求即閒置産能的比例、供需漲跌大起大落的幅度和速度,均遠超出正常市場經濟條件下供過於求的水平。2,全面性:“産能過剩”不局限于個別行業,而是遍及主要産出投資品的多數行業。由此陷入困境的企業亦非少數,而是行業整體發生危機。3,持續性:“産能過剩”並非源於外部的市場突變,也不是來自經濟增長的正常週期波動。過剩局面不會因經濟週期性變化短期得以化解。4,瘋狂性:過剩行業的多數企業,面對過剩的産能,不但未能遵循市場機制、調節削減産能,直至退出市場。反而逆勢擴張,加劇産能過剩。5,系統性:産能過剩行業的危機,其傳導和波及的産業鏈長、影響的就業人數多,所在行業大多資本密集、又以高杠桿率擴張,鉅額負債難以償還,可能誘發包括金融在內的系列危機。
東亞發展主義和凱恩斯理論的惡果
曾任鋼鐵協會會長的吳溪淳先生説過一句大實話:沒有四萬億投資,就沒有今天鋼鐵産能的嚴重過剩。的確,産能過剩的現實邏輯就是:發展是硬道理,政府片面追求發展——體制壓抑了消費、凈出口又不可能無限增長,只能求助於政府大手筆投資的凱恩斯理論——由此産生對投資品的一時過熱需求——必然誘發投資品的産能擴張——市場被嚴重透支後,過熱的投資難以為繼,瘋狂擴張的産能頓時呈現嚴重過剩。
中國進入新世紀十年,投資佔GDP比例扶搖直上,不但近年來已突破一半、遠超出日、韓高速增長時期,去年竟達GDP70%,個別省份甚至超過100%!在瘋狂增速的投資拉動下,鋼鐵産能快速擴張。2002年産鋼1.8億噸之後,2003年發改委開始警告鋼鐵産能過剩,必須加以限制。然而鋼鐵行業的回答卻擲地有聲:市場需求旺盛,我們生産的鋼材可全部售罄,並無過剩還供不應求。到了2004年,時任發改委工業司長的劉鐵男,在武漢召集座談會,討論“十二五”鋼鐵工業産業規劃。提交會議的討論稿中,預測了中國鋼鐵工業的最大需求和産能,數字尚不及今天實際達到的一半。筆者和鋼鐵協會一名與會者就此提出意見:鋼材的需求和産能,取決於政府的經濟方針特別是投資規模,鋼鐵行業自身並無能力預測和決定。筆者還提醒劉,鋻於宏觀經濟走向的不確定性,規劃對具體産能數字宜避實就虛,否則白紙黑字成文下發,上世紀末發改委限制發電能力後來導致電荒,當為前車之鑒。一向自負的司長居然聽了進去,定稿發文時果然回避了具體數字。事實證明,之後對所謂鋼鐵産能過剩,無論如何大聲疾呼、多方限制,又是淘汰落後,又是重組兼併,直至重拳整肅鐵本,旺盛的市場需求和豐厚的利潤,卻勢不可擋地掀起一場狂熱的鋼鐵大躍進。記得2003年寶鋼的朋友曾戲言:熱軋機是印人民幣的,冷軋機是印美元的。如此市場和利益格局之下,卻要地方和企業限制鋼鐵産能,豈非癡人説夢?
在發展主義的話語中,發展是硬道理。GDP增長的百分點,乃國之大計。在社會改革停滯不前甚至倒退的困境下,似乎只有經濟高速發展,才能讓人安心。其他環境、資源、經濟結構、金融安全、乃至民生福祉,皆屬其次。科學發展觀固然內容豐滿,但實際經濟發展卻很骨感,依然是不平衡、不協調、不可持續、速度第一的發展。尤其是仍處於經濟轉型過程中的中國,政府控制主要經濟資源,決定重要資源分配,而且當仁不讓地以主導、參與經濟活動為己任。再加上多年來對“大躍進”的意識形態和體制根源,並沒有認真反思,更不曾徹底清算,各級官員對政府投資拉動經濟的凱恩斯藥方,正中下懷。由投資熱引發鋼鐵熱並導致産能嚴重過剩,是此前“中國模式”發展道路的必然結果。
地方政府是産能過剩的重要推手
如果説中央政府既要一手開展大規模投資、還要一手限制産能過剩,姿態糾結卻也確屬無奈。那麼,地方政府對大幹快上、擴張産能,可就真是“聚精會神搞建設、一心一意謀發展”了。不過在現有政經體制下,地方政府對擴張鋼鐵産能的熱情,也很難簡單加以指責。鋼鐵産業鏈縱向延伸從礦山到製品加工多個環節,相關産業橫跨冶煉、能源、裝備、物流等眾多領域,對企業所在地的房地産、服務業等,也有重要影響。可謂一榮俱榮,對地方經濟貢獻功莫大焉。和政績直接相關的稅收、就業等,鋼鐵企業所做出的貢獻,也往往是所在地區的重要支柱甚至半壁江山。更何況工程建設、産能擴張,還是政府尋租、官員謀利的大好時機。對鋼鐵産能的新建和擴張,地方政府怎能不格外鍾情鼎力支持?
至於項目會不會虧損,一來官員們對此本無需負責,二來聽不到也不想聽真話,三來他們還真的就不甚了了。所以各地對來自北京産能過剩的警告、和出手控制的要求,自然是恕難遵命陽奉陰違。相反鋼鐵項目的上馬,地方政府倒是每每居功至偉。其中的激情和努力,于防城港官員親吻鋼鐵項目批文的生動表演,可見一斑。
而到了地方政府的管轄範圍之內,推進鋼鐵項目無不大幹快上氣勢如虹。政府往往直接成立工程指揮部或項目領導小組,全力推進協調;出臺各種政策優惠支持;有的還對企業擴能許以重賞。發改委宣佈不再審批新的鋼鐵項目,未批先建的西南某鋼鐵擴能工程,卻經省領導親自赴京斡旋,居然拿到了通行證。其後領導親臨視察,項目建設工地扯出的大標語,正是領導的語錄:再大的困難也要上,最好的辦法就是幹。安徽六安市所轄霍邱縣,縣裏本來財政窘迫,為鼓勵某私企在當地投資鋼鐵項目,卻不惜違規決定地方財政補貼其數億元。反之,對頭腦清醒、不肯盲目擴張的企業,則施加高壓迫其就範。華北某特大型鋼鐵企業領導,對産能擴張至一千萬噸心存疑慮,遭到手持官帽的上級警告:你們如果不能搞一千萬,就讓能搞一千萬的人來搞!
政府官員熱情空前,專家們也不甘寂寞、推波助瀾。河北本是鋼鐵産能嚴重過剩的省份,可首鋼曹妃甸項目興建之際,以工程院領導為首的眾多專家,不但論證時不吝讚美之辭,而且不斷對方案加碼,要把曹妃甸建成世界最先進鋼鐵企業,投産後要在曹妃甸召開世界鋼鐵大會云云。首鋼一位明白的領導苦笑言:他們不斷給項目加碼,可建成後企業還怎麼能贏利啊!真是一語成懴,曹妃甸鋼鐵項目,如今已成了虧損嚴重、擴張失誤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