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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三女子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56

  作者 林海音

  

  我的曾祖母

  一年前的冬日,我陪攝影家謝春德到頭份去。他是為了完成《作家之旅》一書,來拍攝我的家鄉。先去西河堂林家祖祠拍了一陣,便來到二嬸家,那是我幼年三歲至五歲居住過的地方。

  春德拍得興起,嬸母的老木床,院中的枯井,墻角的老甕,廚房裏的空瓶舊罐,都是他的拍攝對象,最後聽説那座搖搖欲墜的木樓梯上面,是我們家庭供祖宗牌位的地方,他要上去,我們也就跟上去了。雖是個破舊的地方,但是整齊清潔地擺設著觀音像、佛像、長明燈、鮮花、香爐等等,墻上挂著我曾祖母、祖父母的畫像和照片,以及這些年又不幸故去的三嬸的兒子、媳婦和孫輩的照片。看見曾祖母的那張精緻的大畫像,祖麗問我説:“媽,那不就是你寫過的,自己宰小狗吃的曾祖母嗎?”

  這樣一問,大家都驚奇地望著我。就是連我的晚輩家族,也不太知道這回事。

  如果我説,我的曾祖母嗜食狗肉,她在八十多歲時,還自己下手宰小狗吃,你一會吃驚地問我,我的祖先是來自哪一個野蠻的省?我最初聽説,何嘗不吃驚呢!其實“狗是人類的好朋友”的説法,是很“現代”而“西方”的。我聽我母親説過,祖父生前有一年從廣東蕉嶺拜祭林氏祖詞歸來,對正在“坐月子”的兒媳婦説:“你們是有福氣的喲!一天一隻麻油酒煮雞,老家的鄉下,是多麼貧困,哪有雞吃,不過是用豬油煮狗酒罷了!”

  你聽聽!祖父説這話的口氣,是不是認為人類對待動物的道德衡量,宰一條小狗跟殺一隻雞,並沒有什麼分別?甚至在那窮鄉僻壤,吃雞比吃狗還要奢侈呢!

  自我懂事以來,已經聽了很多次關於曾祖母宰小狗吃的故事。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對於曾祖母宰小狗這回事,每一次都有更多的認識、了解和同情。

  説這老故事最多的就是二嬸和母親。三嬸還健康的時候,每次到台北,都會來和母親閒談家中老事。老妯娌倆雖然各使用彼此相通的母語——一客家、一閩南——又説、又笑、又感嘆地説將起來,我在一旁聽著,也不時插人問題,非常有趣。她們談起我曾祖母——我叫她“阿太”——親手宰烹小狗吃的故事,都還不由得齜牙咧嘴,一別不寒而採的樣子:就好像那是剛剛發生的事情,就好像我阿太還在後院的溝邊蹲著,就好像還聽得見那小狗在木桶裏被開水澆得吱吱叫的刺耳聲,使得她們都堵起耳朵、閉上眼睛跑開,就好像她們是多麼不忍見阿太的殘忍行為!

  但是,我的曾祖母,並不是一個殘忍的女人,她是一個最寂寞的女人。

  我的曾祖父仕仲公,是前清的貢生。在九個兄弟中,他是出類拔萃的老五。為了好養活,他有個女性化和名字“阿五妹”,所以當時人都曾稱他一聲“阿五妹伯”。我的曾祖母鍾氏,十四歲就來到林家做童養媳,然後“送做堆”嫁給我的曾祖父。但不幸她是個生理有缺陷的女人,一生無月信,不能生育,終生無所出。那麼,“阿玉妹”愛上了另一個美麗的女孩子羅氏,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那個女孩子是人家的獨生女兒,做父母的怎肯把獨生女兒給“阿五妹”做妾呢?因為我的曾祖父當時有聲望、有地位,又開著大染布坊,他們又是自己戀愛的,再加上我阿太的不能生育,美麗的獨生女兒,就做了我曾祖父的妾了。妾,果然很快地為“阿五妹伯”生了個大兒子,那就是我的親祖父阿臺先生。

  我想,我的曾祖母的寂寞,該是從她失歡的歲月開始的。

  阿臺先生雖然是一脈單傳,卻也一枝獨秀,果實纍纍,我的祖母徐氏愛妹,一口氣兒生了五男五女,這樣一來,造成了林家繁枝覆葉的大家庭。那時候,曾祖父死了,美麗的妾不久也追隨地下。阿臺先生雖然只是個秀才,沒有得到科舉時代的任何名堂,但他才學高,後來又做了頭份的區長(現在的鎮長),事實上比他的父親更有聲望和地位。但是就在林家盛極一時的時候,我的曾祖母,竟帶著她自己領養的童養媳,離開了這一大家人,住到山裏去了。

  並不是我的祖父沒有盡到人子的責任,我的祖父是孝子,即使阿太不是他的親母,他也不廢晨昏定省之禮。或許這大家庭使阿太産生了“雖有滿堂兒孫,誰是親生骨肉”的寂寞感吧,她寧可遠遠地離開,去山上創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天地。

  在那種年代,那種環境,那種地位下,無論如何,阿臺先生都有把母親接回來奉養的必要,但是幾次都被阿太拒絕了。請問,榮華和富貴,難道抵不過在山間那彎清冷的月光下打柴埋鍋造飯的寒酸日子嗎?請在我的曾祖母的身上找答案吧!

  終於,在我曾祖母八十歲那年,寒冬臘月,一乘轎子,把她老人家從山窩裏抬回來了。聽説她的整壽生日很熱鬧,在那鄉莊村鎮,一次筵開二三百桌,即使是身為區長,受人崇敬的阿臺先生家辦事,也不是一件頂容易的事吧!而且,祖父還請畫師給她畫了這麼一張像:頭戴鳳冠,身穿鑲著兔皮邊的補褂。外褂子上畫的那塊補子,竟是“鶴補”,一品夫人哪!我向無所不知的老蓋仙夏無瑜兄打聽,他説畫像全這麼畫,總不能畫一個鄉下老太婆,要畫就畫高一點兒的。我笑説,那也畫得高太多啦!

  據我的母親和二嬸説,阿太很健康,雖然牙齒全沒了,佝僂著腰,也不拄拐杖。出出進進總是一襲藍衣黑褲。她不太理會家裏的人,吃過飯,就舉著旱煙管到鄰家去閒坐,平日連衣服都自己洗,就知道她是個多麼孤獨和倔強的人了。

  大家庭是幾房孫媳婦妯娌輪流燒飯,她們都會為沒有牙齒的阿太煮了特別爛的飯菜。當她的獨份飯萊燒好擺在桌上時,跟著一聲高喊:“阿太,來吃飯啊!”她便佝僂著腰,來到飯桌前了。我的母親對這有很深的印象,她説當阿太獨自端起了飯碗,筷子還沒舉起來,就先聽見她幽幽的一聲無奈的長嘆!阿太難道還有什麼不滿足嗎?

  現在説到狗肉。

  二嬸最會燉狗腿,她説要用枸杞、柑皮、當歸、番薯等與狗腿同煮,才可以去腥膻之氣,但卻忌用蔥。狗肉則用麻油先炒了用酒配料煮食,風味絕佳。三嬸雖是狗肉烹調家,卻從不吃狗肉,她是做子媳的,該做這些事就是了。不但二嬸不吃狗肉,在這大家庭裏,吃狗肉的人數也不多,二嬸曾笑指著我的鼻子告訴我説:

  “家裏雖然説吃狗肉的人數不算多,可也四代同堂呢!你阿太,你阿公,你阿姑,還有你!”

  秋來正是吃狗肉進補的時候。其實,從舊曆七月以後,家裏就不斷地收到親友送來的羊頭、羊腿、狗腿這種種的補品了。因為鄉人都知道阿臺先生嗜此,豈知他的老母、女兒、四歲的小孫女,也是同好呢!

  不是和自己親生兒子在一起,我想唯有吃狗肉的時候,阿太才能得到一點點快樂吧?因為這時所有怕狗肉的家人,都遠遠地躲開了!

  據説有一年,有人送來一窩小肥狗給阿臺先生。這回是活玩意兒,三嬸再也沒有勇氣像殺母雞一樣的去宰這一窩小活狗了。阿太看看,沒有人為她做這件事,便自己下手了,這就是我的曾祖母著名的自己下手宰狗吃的“殘忍”的故事了。

  記得有一次我又聽母親和三嬸談這件事的時候,不知哪兒來的一股不平之鳴,我説:“如果照我祖父説的,煮雞酒和煮狗酒沒有什麼兩樣的話,那麼阿太宰一隻狗和你們殺一隻雞也沒有什麼兩樣的呀!”

  阿太高壽,她是在八十七八歲上故去的,我看見她,是在三歲到五歲的時候,直接的記憶等於零。但是,如果她地下有知的話,會覺得在一個甲子後的人間,竟獲得她的一個曾孫女的了解和同情,並且形諸筆墨,該是不寂寞啊!

  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徐氏愛妹的放大照片,就挂在曾祖母畫像的旁邊墻上。這張雖是老太太的照片,但也可以看出她的風韻,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兒,她是鳳眼形,薄薄的唇,直挺的鼻梁。她在照片上的這件衣著,雖是客家婦女的樣式,但是和今日年輕女人穿的改良旗袍的領、襟都像呢!

  我的祖父林臺先生,號雲閣,譜名鼎泉,他是林家九德公派下的九世孫。前面説過,他科舉時代沒有什麼名堂,卻是打二十一歲起就執教鞭,1916年到1920年,出任頭份第三任區長,在純樸的客家小鎮上,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者。在中港溪流域,是以文名享盛譽。他能詩文,擅擬對聯,老年間的許多壽序、聯匾,很多出於祖父之筆。我的祖母為林家生了五男五女,除了夭折一男一女外,其餘都成家立業,所以在祖父享盛譽的時候,祖母自然也風光了半輩子。

  我對祖母知道得並不多,年前玉美姑母到台北來,我笑對也已年近八十的玉美姑説:“我要問你一些你母親的事,你可得跟我説實話。”因為我常聽嬸母及母親説,祖母很厲害,她把四個兒媳婦控制得嚴嚴的,但她自己卻也是個勤儉乾淨利落的人。聽説,我的曾祖母所以很孤獨地到山上去過日子,也和這個兒媳婦有些關係,因為當年的祖母,妻以夫貴,不免有時露出驕傲的神色來吧!而且我聽三嬸説,她的女兒秀民自幼送人,也是婆婆的主意。我問玉美姑姑,五美姑姑很技巧地回答説:“你三嬸身體不好嘛!帶不了孩子,所以做主張把秀鳳送人好了。”其實我又聽説,是祖母希望二嬸生兒子,所以叫她把女兒送人的。我又問姑姑説:“聽説祖母很厲害。”姑姑説:“她很能幹。”能幹和厲害有怎樣的差別和程度,是怎麼説都可以的。

  但是在我的記憶中,祖母卻是可愛的,幼年在家鄉的記憶沒有了,卻記得在北平時,我還在小學三年級的樣子,祖父、祖母到北平來了。那時父親、四叔——祖父的最大和最小的兒子都全家在北平,從遙遠的台灣到“皇帝殿腳下”的北平來探親和遊歷,又是日據時代,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我想那是祖母最最風光的時期了。他們返回台灣不久,四叔就因抗日在大連被日本人毒死獄中。四叔本是祖母最疼愛的兒子,四嬸也因是自幼帶的童養媳,所以也特別疼。過兩年,祖父獨自到北平來,父親已經因四叔的死,自己也吐血肺疾發。記得祖父住在西交民巷的南屋裏,我常聽他的咳聲,他似乎很寂寞地在看著《隨園詩話》,上面都是他隨手所記的註解。等到祖父回台灣,過不久,父親也故去了。

  這時祖父的四個兒子,先他而去了三個,祖父于1934年七十二歲時去世,死時只有一個三叔執幡送終。祖父死後的年月,不要説風光的日子沒有了,祖母又遭遇到最後一個兒子三叔也病故的打擊,至此滿堂寡婦孤兒,是林家最不幸的時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1936年時,台灣地震,最嚴重的就是竹南、頭份一帶。我們這一輩,最大的是堂兄阿烈,他又偏在南京工作,看報不知有多著急,那時家屋倒塌,大家都在地上搭棚住,七十多歲的祖母也一樣。後來阿烈哥返臺,在一群孤兒寡婦中,他不得不挑起這大家族的許多責任。

  阿烈哥説,幸好他考取了當時的放送局,薪水兩倍于一般薪水階級,負起奉養祖母的擔子。他也曾把祖母接來台北居住就醫過,可是她還是在八十歲上、在祖父死後十年中風去世了。她死時更不如祖父,四個兒子都已先她而去,送終的只好是承重孫阿烈哥了。

  而我們那時在北平,也是寡婦和孤兒,又和家鄉斷絕音信多年,詳細的情形都不知道。只是祖母在我的印象中卻是和藹的、美麗的。

  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板橋鎮上一個美麗、乖巧的女孩,她十五歲上就嫁給比她大了十五歲的父親,那是因為父親在新埔、頭份教過小學以後,有人邀他到板橋林本源做事,所以娶了我的母親。

  母親是典型的中國三從四德的女性,她識字不多,但美麗且極聰明,脾氣好,開朗,熱心,與人無爭,不抱怨,勤勉,整潔。這好像是我自己吹噓母親是説不盡的好女人。其實親友中,也都會這樣讚美她。

  母親嫁給父親不久,父親就帶著母親和母親肚中的我到日本去,在大阪城生下了我。父親是個典型的大男人,據説在日本到酒館林立的街坊,從黑夜飲到天明,一夜之間,喝遍一條街,夠任性的了。但是他卻有更多優點,他負責任地工作,努力求生存,熱心助人,不吝金錢。我們每一個孩子,他管得雖嚴,卻都疼愛。

  在大阪的日子,母親也津津樂道。她説當年她是個足不出戶的異國少婦(在別人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偶然上街,也不過是隨著背伏著小女嬰的下女出去走走。像春天,傍著淀川,造幣局一帶,櫻花盛開了,風景很美。母親説,我們出門逛街,還得忍受身後邊淘氣的日本小鬼偶然喊過來的“清國奴”這樣侮辱中國人的口號,因為母親穿的是中國服裝。

  後來父親要遠離日本人佔據的台灣,到北平去打天下,便先把母親和三歲的我送回台灣。在客家村和板橋兩地住了兩年,才到北平去的。母親以一個閩南語系的女人嫁給客家人,在當時是罕見的。母親纏過足,個子又小,而客家女性大腳,勞動起來是有力有勁的。但是嬌小的母親在客家大家庭裏仍能應付得很好,那是因為母親乖,不多講話。她説妯娌們輪流燒飯,她一樣輪班,小小的個子,在鄉間的大灶間,燒柴、舉炊,她都得站在一個矮凳上才夠得到,但她從不説苦。不説苦,也是女性的一種德性吧,我從未見母親喊過苦,這樣的德性在潛移默化中,也給了我們姊弟做人的道理。像我,脾氣雖然急躁,卻極能耐苦,這一半是客家人的本性,一半也是得自母親。

  父親去世前在北平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但自父親去世(母親才二十九歲),一直到我成年,我們從來都沒有太感覺做孤兒的悲哀,而是因為母親,她事事依從我們,從不擺出一副苦相,真是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了。

  我的母親常説這樣兩句台灣諺語,她説:“一斤肉不值四兩蔥,一斤兒不值四兩夫。”意思是説,一斤肉的功用抵不過四兩蔥,一斤兒子抵不過四兩丈夫。用有實質的重量來比喻人倫,實在是很有趣的象徵手法。我母親也常説另一句諺語:“食夫香香,食子淡淡。”這是説,妻子吃丈夫賺來的,是天經地義,沒有話説,所以吃得香;等到有一天要靠子女養活時,那味道到底淡些。這些話表現出我的母親對一個男人——丈夫的愛憎之深、之專。

  現在已婚婦女,湊在一起總是要怨丈夫,我的母親從來沒有過。甚至於我們一起回憶父親時,我如果説了父親這樣好那樣好,母親很高興地加人説。如果我們忽想起爸爸有些不好的地方,母親就一聲也不言語,她不好駁我們,卻也不願隨著孩子回憶她的丈夫的缺點。

  我的母親十五歲結婚,二十九歲守寡,前年八十一歲去世。在訃聞裏,我們細數了她的直系子、孫、媳婚等四代四十多人,沒有太保太妹,沒有吃喝嫖賭不良嗜好的。是母親雖早年守寡,卻有晚年之福。

  在這婦女節日,寫三位舊時女子——我的曾祖母、祖母、母親,無他,只是想借此寫一點中國女性生活的一面,和她們不同的身世。但有一點相同的,無論她們曾受了多少苦,享了多少福,都是活到八十歲以上的長壽者。

  1985年3月8日來領獎,正高興可以見到八十歲的胡蝶了,卻不想她因旅途不宜,不能親自來,她給張明大姊信上説:“……早就該寫信給您,可是懶得很,真是要不得。蝴蝶是蟲變的,我胡蝶是懶蟲變的啊!……醫生説我不宜遠行。近日精神很差,一切都在退化,終日不做事情都覺得很累,每天要吃幾種藥,離不開醫生……”

  無論如何,她得此特別獎是實至名歸,我們遙祝她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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