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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株行走的草

四月裂帛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16日 20:44

  作者 簡媜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于錙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養不養得起一隻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讚美:“這世界多麼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印了一年仍然初版的冷詩,(我們是詩的後裔!)詩的序寫于兩年以前,若洄溯行文走句,該有四年,若還原詩意至初孕的人生,或則六年、八年。於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三家書店擺飾的集子買盡——原諒我鹵莽啊!陌生的詩人,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的集子同時翻到最後一頁題曰最後一首情詩時,午後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駝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谷,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日布衣,把你的一品絲繡裁成放心事的暗袋,你嫻熟的三行連韻與商簌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我不斷漂泊,

  因為我害怕一顆被囚禁的心

  終於,我來到這一帶長年積雨的森林

  你把七年來我寫給你的信還我,再也沒有比這更輕易的事了。

  約在醫院門口見面,並且好好地晚餐。你的衣角仍飄蕩著辛澀的藥味,這應是最無菌的一次約會。可惜的,慘澹夜色讓你看起來蒼白,仿佛生與死的演繹仍鞭笞著你瘦而長的身軀。最高的紀錄是,一個星期見十三名兒童死去,你常説你已學會在面對病人死亡之時,讓腦子一片空白,繼續做一個飽餐、更浴、睡眠的無所謂的人。在早期,你所寫的那首《白鷺鷥》詩裏,曾雄壯地要求天地給你這一襲白衣;白衣紅裏,你在數年之後《關渡手稿》這樣寫:

  恐怕

  我是你的屍體衣裳

  非婚禮華服

  並且悄悄地後記著:“每次當病人危急時,我們明知無用,仍勉強做些急救的工作。其目的並非要救病人,而是來安慰家屬。”

  你早已不寫詩了,斷腕只是為了編織更多美麗的謊言喂哺垂死病人絕望的眼神。也好讓自己無時無刻沉浸于謊言的絢麗之中,悄然忘記四面楚歌的現實。你更瘦些,更高些,給我的信愈來愈短,我何嘗看不出在急診室、癌症病房的行程背後,你顫抖而不肯落墨討論的,關於生命這一條理則。

  終於,我們也來到了這一刻,相見不是為了圓謊為了還清面目,七年了,我們各自以不同的手法編織自己的謊,的確也毫發未損地避過現實的險灘。唯獨此刻,你願意在我面前誠實,正如我唯一不願對你假面。那麼,我們何其不幸,不能被無所謂的美夢收留,又何等幸運,歷劫之後,單刀赴會。

  穿過新公園,魅魅魑魑都在黑森林裏遊蕩,一定有人殷勤尋找“仲夏夜之夢”,有人臨池摹倣無弦釣。我們安靜地各走自的,好像相約要去探兩個摯友的病,一個是七年前的你,一個是七年前的我,好像他們正在加護病房茍延殘喘,死而不肯眼目,等親人去認屍。

  “為什麼走那麼快?”你喊著。

  “冷啊!而且快下雨了。”

  燈光飄浮著,鋼琴曲聽來像粗心的人踢倒一桶玻璃珠。餐前酒被潔凈的白手侍者端來,耶穌的最後晚餐是從哪兒開始吃的?

  “拿來吧,你要送我的東西。”

  你靦腆著,以遲疑的手勢將一包厚重的東西交給我。

  “可以現在拆嗎?”我狡詐地問。

  “不行,你回去再看,現在不行。”

  “是什麼?書嗎?是聖經?……還是……真重哩!”我掂了又掂,七年的重量。

  “你……回去看,唯一、唯一的要求。”

  於是,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繼續與你晚餐,我痛恨自己的靈敏,正如厭煩自己總能在針氈之上微笑應對。而我又不忍心拂袖,多麼珍貴這一席晚宴。再給你留最後一次餘地,你放心,淒風苦雨讓我擋著,你慢慢説。

  “後來,我遇到第二個女孩子,她懂得我寫的、想的,從來沒有人像她那樣……”你説。

  “我察覺在不知道的地方,有一種東西,好像遙遠不可及,又像近在身邊;似在身外,又似在身內,一直在吸引我。我無法形容那是什麼——或許是使得風景美麗的不可知之力量;或許是從小至今,推動我不斷向前追求的不能拒絕之力量;或許是每時刻我心中最深處的一種呼喚、一種喜悅、一種夢;或許是考婁芮基(Coleridge)在他的《文學傳記》所述的‘自然之本質’,這本質,事先便肯定了較高意義的自然與人的靈魂之間,存在著一種‘關聯’……想著,想著,《關渡手稿》就在這種心境寫下來。……”年輕的習醫者在信上寫著。

  “她懂你像你懂自己一樣深刻嗎?”我問。

  “我試著讓她知道,我為什麼而活。”你説。

  “來此兩個多星期,天天看病人,跟在醫院無兩樣。空間多,看海與觀星成了忘我的消遣。我很高興能走入‘時間’裏面去體會時間的分秒之悸動,聖經寫説,人生若經過煉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鹼,必能嘗到豐溢的酒杯,於是我更能體會瀕死病人的呻吟,可以真實地走過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濤。

  在‘你的瀑布發聲,深淵就與深淵響應’之際,雖然長夜仍然漫漫,我仍舊守候在病人的身旁,守候著風雨之中的花蕾,守候著天發亮的晨星……這是我衷心想告訴你的……”在東引海邊的軍營裏,有一封信這麼寫。

  “為了她我拒絕所有的交往,我告訴另一個女孩子,我在等人;她哭了,也嫁人了。”你頹唐起來。

  “啊!”我説:“這個女孩子真是銅墻鐵壁啊!是你不能接受她是個非基督徒,還是她不能接受你的主?”

  “我曾由只要去愛不是去同情的初學者,變成現在差不多以make money為主的醫匠。我甚至陷在希望借研究與學術發表演講來滿足內心好大喜功之慾望裏而不可自拔,我甚至怕自己突因某種原因而死亡(很多醫師因工作太累,開車打瞌睡而撞死)。目前,我正在鑽研一種‘內生性類似毛地黃之因子’,我渴求能在兩年內把它分析出來公諸於世,以滿足一己暫時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誰?

  “我渴望婚姻,但也害怕婚姻帶來的角色改變,我是痛苦的空城。直到,我碰到了一位‘女作家’,我非常喜歡和她做朋友,但我的直覺和教會及所有的人認為我不能和一個非基督徒結婚。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她的好朋友,但我不知道能否做她的好丈夫?我不能接受夫妻因信仰所發生的任何衝突,我又很希望這位女作家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我當然希望結婚的對象也是基督徒……我可能選擇獨身,我是矛盾的人。”第四十二封信寫著。

  “的確,”我啜飲著燙舌的咖啡:“天上的父必然要選擇他地上的媳,如同平凡的婦人也想選擇她天上的父。”

  “我不懂她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真是銅墻鐵壁!”你説。

  “她或許了解你的堅持,你卻不一定進得去她固執的內野。你們都航行于真理的海,沿著不同的鯨路。你只希望她到你的船上,你知道她的舟是怎麼空手造成的?她愛她的扁舟甚于愛你,猶如你愛你的船甚于愛她。如果你為她而舍船,在她的眼中你不再尊貴,如果她為你而棄舟,她將以一生的悔恨磨折自己。的確,隱隱有一種存在遠遠超過愛情所能掩蓋的現實,如果不是基於對永恒生命衷心尋覓而結縭的愛,它不比一介微塵驕傲。你們曾經歡心驚嘆,發現彼此航行于同一座海洋;現在,卻相互爭辯,只為了不在同一條船上。假設,她願意將你的纜繩結在她的舟身,不要求你棄船,那麼你能否接受她的繩,不要求她覆舟?如果比身並航也不為你的宗教所允許,你只有失去她,永遠的失去她。”

  “我是一個失敗的證道者!”你喟然著。

  “不!”我説:“如果你不曾成功地攤開你的內心,她早就成為你痛苦的妻。當你朗誦詩篇二十三給她:‘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他使我的靈魂甦醒,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你要相信,她才答應自己去尋找另一處無人到過的迦南美地。

  如果她在你心中仍然美麗,就是因為這一身永不妥協的探索與敢於迎戰的清白足以美麗。她一生不曾侍奉任何的主,而她讚美你,等同讚美了上帝。你信仰了主,你當終生仰望,你既然住著耶和華的殿,享有他賜予的糧,你何苦再尋一座婚姻的空殼?我只聽説有人千方百計將他的茅屋改成宮殿,未曾聞過在宮殿裏另築茅屋。你成全了她走自己的義路,這是你賜她最大的福音。她住在她那寒傖的磨坊,無一日不在負軛、磨糧,你要體會,不是為了她自己,為了不可指認、不能執著的萬有——讓虛空遍滿琉璃珍珠,讓十五之後日日是好日,讓一介生命甘心以粉身碎骨的萬有;如同你活著為了光耀上帝。你要眼睜睜看她怎麼粉碎,正如她眼睜睜看你七年。”

  最後一封信這樣落筆:“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個尊貴的靈魂,為我所景仰。認識你愈久,愈覺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處清喜的水澤。

  “為了你,我吃過不少苦,這些都不提。我太清楚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困難,遂不敢有所等待,幾次想忘於世,總在山窮水盡處又悄然相見,算來即是一種不捨。

  “我知道,我是無法成為你的伴侶,與你同行。在我們眼所能見耳所能聽的這個世界,上帝不會將我的手置於你的手中。這些,我都已經答應過了。

  “這麼多年,我很幸運成為你最大的分享者,每一次見面,你從不吝惜把你內心豐溢的生息傾注于我的杯。像約書亞等人從以實各谷砍了葡萄樹的一枝,上頭有一挂葡萄,又帶了些石榴和無花果來……你讓我不致變成一個盲從的所知障者,你激勵我追求無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終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謝你給我翅膀。

  “請相信,我尊敬你的選擇,你也要心領神會,我的固執不是因為對你任何一樁現實的責難,而是對自己個我生命忠貞不二的守信。你甚美麗,你一向甚我美麗。

  “你也寫過詩的,你一定了解創作的磨坊一路孤絕與貧瘠,沒有一日,我卑微的靈不在這裡工作、學習。若我有任何貪戀安逸,則將被遺棄。走慣貧沙,啃過粗糧,吞咽之時竟也有蜜汁之感,或許,這是我的迦南地。

  “不幻想未來了。你若遇著可喜的妹妹,我當祈福祝禱。

  你真是一個令人歡喜的人,你的杯不應該為我而空。

  “就這樣告別好了,信與不信不能共負一軛。”

  且讓我們以一夜的苦茗

  訴説半生的滄桑

  我們都是執著而無悔的一群,

  以飄零作歸宿

  在你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裏,我記載這一卷詰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一日,你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一絲絲一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尼入舍衛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時,我要把缽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養你,再不準你像以前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一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後,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一行櫻瘦,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悽清,而我寧願選擇絕世的淒艷,更甚于平鋪直敘的雍容。門墻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遊。我輕輕嘆了氣,感覺有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一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一聲惋惜——來自於一個人一生中最精緻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後被淩空而來的一聲鳥啼啄破,然後,另一個聲音這麼問:

  “你,就是簡媜嗎?”

  我緊張起來,你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並且抗拒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無措吧!遲頓了很久才説:“是。”又以極笨拙的對話問:“那,你是什麼人?”

  知道你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一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姊!”你面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餘。我看你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你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你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

  那一午後我歸來,莫名地,有一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只善於口頭稱霸,在往後與你書信嬗遞,才發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煉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晦,只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談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灶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用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你當心,你復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説:“今早文心課見你挽抱書本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一種遠飏的感覺,沒來得及跟你説。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你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一驚。記得有次夜深,與你不期然遇,你説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色下的你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後的蒼白。一直沒能多問候你,反而是你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終不願意稱我“簡媜”,説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你寧願正正經經地寫下“敏媜”,説有了這“敏”字,行雲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你一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你做什麼?性格裏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一次見面或許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絲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你報平安的信通常這麼作結:“寫信、説話,歡喜日復一日。看你什麼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一語成讖。”

  爾後,我離了學院,日復日載饑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後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些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你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檐前出現一小疊信。中有你親切的字跡,你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

  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一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底千般流轉,盡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你之奔馳,亦須這樣。一步一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願其時你的事業大勢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格自許,不屑襲調。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一拚。

  你見我清瘦異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説:

  “就活這麼一次,我要飛揚跋扈!”你語重心長地説:“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你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于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尋玉送我,一龍一鳳繞著凈瓶(啊!會是觀音的凈瓶嗎?),你説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返家的途中經過南海路,你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你説:“生命恒有繁華落盡的感覺,只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你弄斧耍戧,你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你謙稱這是宿業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臺。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一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是童話時候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後牽他入夢。偶得一悟,心情願如莊周,處於病與不病之間。”

  你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面突變的肉瘤,我將一串琥珀念珠贈你,那是寺裏一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仿佛一名間諜,在你短兵相接的戰場之前,先給你解藥,你此後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喂毒的流箭。病後,你説:“我漸漸願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一種素樸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你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應該是你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

  你詩寫得少了,專志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你戲謔這是一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注意,你並非不愛美。我説:

  “管你家的什麼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一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這種美簡直王八蛋!”你每星期總要回長庚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你教我唸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裏,你取出一疊白紙、一支鋼筆,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紅茶之後,開始以沙啞沉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你的話幽浮起來:

  “……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生關聯,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生關聯……”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書的架構出來了,你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化為創作的考掘,我是銹刀,拿你當磨刀石。你不也説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你這座“紫微”。實而言之,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

  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臺邊,白白凈凈的怯生生的,眼睛裏有一股神秘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

  我驚嘆起來:“多美啊!是你嗎?”你歡喜地説:“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械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嘆:“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大量出血而輟學,從中正機場直奔林口長庚,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醒,看著病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當養育的父母雙亡,親生的父母待尋。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説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説過一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剎——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剎,我想狠狠地置你于死。

  半年來,我抗拒著再去看你,想回向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於你的掛念。只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凈凈的面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説:“還沒開始生病啦!”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裏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麼,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後,所有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説。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盡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後,靜靜的海面,沒有什麼風,天邊有雲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隻?”

  我答:“十二隻。”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麼詰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恒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小説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

  猶似存在主義,

  或是老莊,

  或是一杯下午茶,

  或兩本借來的書。

  百般淩虐你,你都不生氣,或,只生一小會兒氣。好似在你那裏存了一筆鉅款,我盡情揮霍,總也不光。有時失了分寸,你肅起一張滄桑後的臉,像一個蹇途者思索不可測的驛站,我就知道該道歉了,摸摸你深鎖的額頭説:“什法子,誰叫你欠我。不生氣,生氣還得付我利息。”

  常常在早餐約會,或入了夜的市集。熱咖啡、雙面煎荷包蛋、烘酥了土司,及三分早報。你總替我放糖、一圈白奶,還打了個不切實際的哈欠。我喜歡晨光、翻報、熱咖啡的煙更甚于盤中物,你半哄半騙,説瘦了就醜,我説:“喂,就吃!”

  你果真叉起蛋片進貢而來,我從不吝惜給予最直接的禮讚:

  “今天表現不錯,記小功一支。”

  早晨恒常令我歡心,仿佛攝取日出的力量,從睡眼沉靜射入驚蟄的流動,有了奔馳的野性及征服的慾望。早晨對你卻是苛責的,你霧著一張臉,聽我意興風發地擘畫每一樁工作,幫你整理當日的行程及爭辯的重點,戰役的成果未必留給我們,但我們聯手打過漂亮的仗。

  入夜的城市更顯得蠢蠢欲動,入夜的我通常是一隻安靜的軟體動物,容易認錯、善於僕役,不扎別人的自尊。你活躍于墨色的時空,以銳利的精神帶著我遊走于市集。一碗滷肉飯、石斑魚湯、水煮蝦也是令人難忘的飲食起居。我擅于剝蝦、剔無刺的魚肉,伺候你。你儘管放心地細數我的不對,定讞白日的蠻悍,我一向從善如流,乖乖地向你懺悔。

  當市集悄悄撤退,夜也懨了,我打起一枚長長的呵欠,你説:“走吧!回家。”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歸途。這城市無疑是我們巨構的室家,要各自走過冗長的通道,你回你的臥室,我有我的睡榻。

  那麼,的確必須用更寬容的律法才能丈量你我的軌道。你不曾因為我而放棄熟悉的生命潮汐——不管是過往的情濤、現實的波瀾,或即將逼近的浪潮;我也不必為你而修改既定的秩序——我有我不能割捨的人際、工作的程序,及關於未來的編排。當我們相約,其實是趁機將自己從曲曲折折的軌道釋放出來,以大而無當的姿勢攜手、尋路。你四十過二的音色裏仍留有不肯成熟的童話(要不,你怎麼老是叉橡皮筋偷襲我!);我二十又七的華容仍忘懷不去初為兒女的恣意(挺喜歡捧你的大手,一支一支地啃你的指頭!);你時而化童時而老邁,我時而為人時而原獸,我們生動地演出內心被禁錮的角色,以城市為舞臺,行人當盲目的觀眾。那些令人疲憊的典章制度不容推翻總可以暫忘,你雖然抱怨半生顛躓無以轉圈,我卻不曾慫恿你或然言棄——那些包袱早已變成心頭肉,在我們分手後仍然繼續由你背負的。如是,我期望每一次相聚,透過理智的剖析與情感之疏浚,更助益你昂然駝行。我深知,情會淡愛會薄,但作為一個坦蕩的人,通過情枷愛鎖的鞭笞之後,所成全的道義,將是生命裏最昂貴的碧血。因而,你可以原始地袒露,常常促膝一夜,談你孑然成長的大江南北、談夢幻與現實互滅、談你雲煙過眼的諸多女人、談你遠去的妻與兒女……常常,我看到那一顆三十多年未落的噙淚。

  同等地,我得以在你身上復習久違的倫常,屬於父執與兄長的渴望。過於陰柔的家境,促使我必須不斷訓練自己雄壯、摹倣男係社會的權威;而我生命的基調,卻是要命的抒情傳統,三秋桂子十里芰荷的那種,遂拿你砌湖,我得以歌盡舞影,臨水照鏡(啊!我終究必須戀父情結)。實則如此,每一樁生命的墾拓,須要吮取各式情愛的果實,凡是虧空的滋味,人恒以內在的潛力去做異次元的再造。你在不知不覺中已被我修改,按著我心中的形象發音;正如我願意為你而俯身,將自己捏成寬口的罍,以盛住你酒後崩塌的塊壘——

  任何一樁情緣,如果不能激勵出另一種角色與規則,以彌補夢土與現實之間的斷崖,終究不易被我珍愛。

  於是,我們很理智地辯論著婚姻。

  你説,不曾歇息的情濤,總難免落得一身蕭索,過往的女人不是不愛,卻發現愈愛得深愈陷泥淖;我説,這是剝奪,愛情之中藏有看不見的手。你説,如果我們結婚如何?我問,你視我為何?難道紛落的情鎖不曾令你卻步?你説,我在你心中不等同於女人,屬於一種透明的中性——像白晝與黑夜,時而如男人清楚,時而如女性張皇,你能充分享受訴説,從最崔嵬的男峰吐露至最婉柔的女澤(你有時細心得像一名婢女),我歡愉你所陳述的,那表示,一個人對他(她)內在生命做多元創造的無限可能。而我開始敘述,關於多年來我們另辟蹊徑,如今儼然一條軌道的情愛(請注意,放棄世俗軌道的通常要花更多心血為自己領航,且不再有回頭的可能)。

  我們成就一種無名的名分,住在無法建築的居室,我不要求你成為我的眷屬如同我厭煩成為任何人的局部,你不必放棄什麼即能獲得我的灌注,我亦有難言的頑固卻能被你呵護,我們積極相聚也品嘗不得不的舍離,遂把所能擁有的辰光化成分分秒秒的驚嘆。如果愛情是最美的學習,我願意作證,那是因為我們學到了佈施勝於佔取,自由勝於收藏,超越勝於廝守,生命道義勝於世俗的華居。想必你了解,婚姻只是情愛之海的一葉方舟,如果我們願意乘桴浮于海,何必貪戀短暫的晴朗——要縱浪就縱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莊?

  我們還要一座殼嗎?讓殼內眾所皆知的遊戲規則逐漸吞噬我們的章法。以我不靖的個性,難以避免對你層層剝奪;以你根深柢固的男係角色,終究會逐步對我干涉。原宥我深沉的悲觀,婚姻也有雄壯的大義,但不適合於我——我喜于實驗,易於推翻,遂有不斷地、不斷地裂帛。

  我情願把這城市當成無人的曠野,那一夜,我爬上大廈廣場的花臺,你一把攫住,將我駝在肩上,哼著歌兒,凜凜然走過兩條街;被擊潰之後如果有內傷,那內傷也帶著目中無人的酣暢。有一日,深夜作別,我內心擊打著滔滔逝水的悲切,不忍責忍你什麼,只想一個人把漫漫長夜走完,你説起風了,脫下外衣披我,押我上車,在站牌旁頻頻向我揮手,然後孤獨地走向你候車的街口。那一剎,我又劍拔弩張,想狠狠刺大化的心臟,遂在下一站下車,拚命地跑,越過城市將滅的燈色,汗水淋漓地回到你的背後,你多麼單薄,掏煙、點火,長長地向夜空噴霧,像一名手無寸鐵的人!我倏地矇住你的眼睛,重重地咬你的耳朵:“不許動!”你回頭,看我,錯愕的神情轉化成放縱的狂笑,我勝利了我説。

  在借來的時空,我們散坐于城市中最淩亂的蓬壁,抽莫名其妙的煙,喝冷言熱語的酒,我將煙灰彈入你的鞋裏,問:

  “欸,你也不説清楚,嫁給你有什麼好處?”

  你脫鞋,將灰燼敲出,説:“一日三頓飯吃,兩件花衣裳嘛,一把零用錢讓你使。”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那我吃飽了做什麼?”

  你捏著我的頸子:“這樣麼,你寫書我讀——再彈一次看看!”

  我又把煙灰彈進去。

  我隨手抽了把單刀

  走了趟雪花掩月

  無聲的月夜

  只有鴿子簌簌地飛起

  你怎麼來了?

  明明將你鎖在夢土上,經書日月、粉黛春秋,還允許你閒來寫詩,你卻飛越關嶺,趁著行歲未晚,到我面前説:“半生飄泊,每一次都雨打歸舟。”

  我只能説:“也好,坐坐!”

  關於你生命中的山盟與水逝,我都聽説。在茶余飯後,你的身世竟令我思謀,什麼樣的人,才能與秋水換色,什麼樣的情,才能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我似乎看到年幼時的你,已然為自己想象海市蜃樓,你願意成為執戟侍衛,為亙古僅存的一枚日,奉獻你絢霞一般的初心。

  那麼,請不要再怪罪生命之中總有不斷的流星,就算大化借你硃砂御筆,你終究不會辜負悲沉的宿命,擊倒的人寧願刎頸,不屑偷生。這次見你,雖然你的眉目仍未能廓然朗清,倒也在一葦航之後,款款立命。你要日復日吐餔,不吐餔焉能歸心。

  把我當成你回不去的原鄉,把我的掛念懸成九月九的茱萸,還有今年春末大風大雨,這些都是你的,總有一日,我會打理包袱前去尋你。但你要答應,先將夢澤填為壑,再伐桂為柱,滾石奠基,並且不許回頭望我,這樣,我才能聽到來世的第一聲雞啼。

  你走的時候,留下一把鑰匙,説萬一你月迷津渡,我可以去開你書中的小屋。我把指環贈你,儘管流離散落,恒有一輪守護你的紅日,等候于深夜的山頭。

  你説:“還要去廟裏燒香,像凡夫凡婦。”

  那日,我獨自去碧山岩,為你拈香,卻什麼話都沒説。

  這就是了,所有季節的流轉永不能終止。三世一心的興觀群怨正在排練,我卻有點冷,也許應該去尋松針,有朝一日,或許要為自己修改征服。

  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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