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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十一、生活新篇章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21

  7月31日,朱自清到達上海,登上碼頭,陳竹隱已笑嘻嘻地站在那裏迎接他了。她是從北平特地趕來的。“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帖清涼劑”。這是朱自清説的。這次歐洲一年的遊歷,他的身心都歷經了一番刷洗,顯得神采奕奕,意氣奮發。略作安頓,便立即著手建設新的家庭。北京風俗守舊,結婚時新娘要坐花車穿披紗禮服,禮節繁瑣,花錢很多,上海比較開明脫俗。他和陳竹隱商量決定用新式簡便的方法,在上海舉行婚禮。

  8月4日,他們發帖邀請了茅盾、葉聖陶、豐子愷等朋友,在一家廣東飯店聚會,宴罷即回旅館。在浙江杭州灣外的東海大洋中有座小島普陀山,島上樹木蔥鬱,翠色逼人,梵宇隱現,古剎鐘聲,時有所聞,浪淘金沙,海風陣陣吹拂,氣候十分涼爽,是個著名的避暑勝地。6日,朱自清偕陳竹隱前往這個素有“海天佛國”之稱的“仙山”去度蜜月,住在一個小寺院裏。幾天后,兩人返至上海,轉回揚州,探望父母和子女。

  朱自清已有六、七年沒有回家了,這次帶著新婦回來,京裏自是歡喜異常。遺憾的是最小一個兒子已于去年7月間夭折,這孩子生下來就不健康,時常生病。武鐘謙臨終前曾對婆母説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著玩兒的。”果然不到3歲就死了。還好,其他幾個子女都極健康,邁先長得結實極了,比父親還高過一頭,閏兒最乖,就是瘦些,阿採和轉子也好,五女全家算她長得好看。朱自清興致極高,帶著陳竹隱和孩子們遊逛了瘦西湖、平山堂等名勝,還津津有味地進行講解。一天,陳竹隱看他説得頭頭是道,便開玩笑地説:“我看過一篇叫《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的文章,把那兒寫得那麼美,其實不過是一灣臭水,真是文人哪,死人都説得活!”

  “喂!不要當面罵人呀!”朱自清説。

  兩人都開心地笑了。朱自清還帶他們上館子,吃揚州名菜“獅子頭”。

  一天清早,朱自清去祭掃武鐘謙的墳墓。她埋在朱自清祖父母墳堂的下面,在壙底下,地方很小,俗稱“坑壙”。墳上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蝕了他的布鞋。空山寂寂,荒草漫漫,觸景生情,心中涌起武鐘謙生前種種一切,憶起她對自己的恩情,十分悲慟。他向著被亂草淹沒的墳頭,心中默禱道:

  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放心安睡罷,你。

  朱自清在揚州住了10天。8月下旬,他和陳竹隱趕到南京,為妹妹玉華主持婚事。玉華係朱自清幼妹,7歲那年,由父母包辦許婚某氏,誰知對方長大後眠花宿柳,品行不端,玉華不同意這門親事,但在當時,父母之命、媒約之言很難更改。朱自清同情妹妹的不幸遭遇,耐心説服父母,並去信對方表明意見,經反復交涉,玉華終於得以解除舊約另擇良偶。妹妹婚事完畢之後,朱自清夫婦遂在南京漫遊,他認為,“逛南京就像逛古董舖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遺痕。你可以摩挲,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興衰,王謝的風流,秦淮的艷跡。”他去雞鳴寺體味那一縷幽幽的古味,坐在豁蒙樓上喝著茶,看蒼然蜿蜒著的臺城,又從寺後揀路登上臺城,踏著茸茸的細草,看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風裏飛舞。一天,他們出城去玄武湖,頓感湖面和以前大不一樣,只見煙水蒼茫,與西湖的靜綠不同,儼然有長江大河的氣勢,有月的晚上,一片空鎊,無邊無界。他們還到清涼山掃葉摟,欣賞從山下撲到人眉宇上來的一片滴綠的樹,享受那一股清涼味。莫愁湖在華嚴庵裏,湖水不能泛舟,但有荷花。他們在臨湖一帶屋子裏憑欄眺望,覺得頗有遠情。玩秦淮河時,他不禁想起十幾年前和俞平伯夜泛的情景,頗有淪桑之感。明孝陵、雨花臺、燕子磯、中山陵等古跡名勝,都留有他們的足跡。

  轉眼間不覺暑期已盡,清華要開學了,遂偕陳竹隱匆匆北上。9月3日,返抵學校,換了個住處,在北院九號。

  當朱自清在歐洲旅遊時,清華大學經歷了一次人事的大變動。早在1930年5月間,學校曾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驅羅”風潮,校長羅家倫被迫辭職。閻錫山想安插山西人喬萬選任校長,上任時又被師生拒于門外。1931年4月,當時兼任教育部長的蔣介石,委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副教育主任吳南軒為清華大學校長,吳南軒上任不到一月,又爆發了“驅吳”運動。教授會譴責他“大權獨攬”,“視教員為僱員”,要求教育部“另簡賢能”,不然全體教授與清華脫離關係。學生自治會發表聲明,堅決支持教授會決議。吳南軒在教授會與學生會的聯合反對下,被迫於7月辭職離校。1931年10月10日,教育部乃委派原教務長梅貽琦任清華校長。

  梅貽琦對朱自清很賞識。本來朱自清只是中國文學系代理系主任,出國時由劉文典擔任此職,從歐洲一回來就被正式任命為系主任。

  開學了。10月14日,中國文學系開迎新大會,朱自清以系主任身份首先講話,報告此次旅歐見聞,著重介紹了英國的讀詩會和名人住宅以及遊逛加爾東尼市場的情況。俞平伯在會上也説了話,主要講歌詩與誦詩之區別。

  這學期中文系新來一位教師,三十多歲,披著一頭黑髮,架著一副銀邊眼鏡,穿一件黑色長衫,風度瀟灑,氣宇非凡。在課堂上,他抽著香煙侃侃而談,興致盎然時,竟然忘了下課,極受學生愛戴。這位新教師就是著名詩人聞一多。他本來在青島大學任教,由於南京政府和山東地方勢力傾軋爭鬥,把學校搞得烏煙瘴氣,憤而辭職,回到母校執教。他除擔任一年級的國文課外,並講授“王維及其同派詩人”、“杜甫”和“先秦漢魏六朝詩”等課。聞一多這時思想正處於從“向外發展”到“向內發展”的轉變,潛心於《詩經》、《楚辭》、《唐詩》等研究。朱自清本學期主要講授“詩”、“歌謠”、“中國新文學研究”三門課,後又開講“陶詩”和“李賀詩”,努力從事國學的鑽研。學術興趣一致,思想狀況也大體相同,交往日漸密切。聞一多常常從自己寓所新南院72號,到朱自清北院9號敘談,交換學術見解。

  朱自清新建了家庭,生活比較安定,陳竹隱本想在清華找份工作,但校方當時規定,教授家屬一律不能在校做事;如到外面字校去,則所掙薪金還不夠應酬,因此她就留在家裏主持家務。為此,朱自清絕無後顧之憂,可以安心做自己的事,埋頭走自己原先擬定的路了。陳竹隱回憶説:他的作息時間是按排得很嚴格的:早晨起床作早操,用冷水擦澡,洗臉,瀨口時就把書放在洗臉架上看,然後喝一杯牛奶就到圖書館去。中午回家吃飯,飯後看報。

  圖書館一開門便又去了。吃罷晚飯,還要去圖書館,直到閉館才回家。進家門便又擺上東西寫,一直到11點休息。除了生病,我從未見他11點前睡過。我常勸他中午休息一會兒,他也不聽。他一輩子吃飯都是大口大口地很快地吃,深怕耽誤時間。……他真是抓緊匆匆來去的分分秒秒地讀呀,寫呀!連每天我們説話的時間都很少。

  陳竹隱和武鐘謙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婦女,一個是在傳統封建思想熏陶下長大的舊式女子,一個是在新文化培育下成長的新女性。陳竹隱有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和朱自清的性格也不一樣,因此兩人的結合,要有一段適應的過程,感情的摩擦與矛盾是在所難免的。旅歐期間兩人通信頻繁,但朱自清卻從中産生了不少無謂的煩惱,每當他發現陳竹隱信中“著語極淡”或“行文太含蓄”,以及“沒有‘親愛的’三個字”時,便疑神疑鬼,以為另有“新知”,“有所暗示”,弄得“心殊不安”。這是朱自清婚後不久的一段《日記》:……隱好動與余異……余實愛隱,不欲相離;隱似亦相當地愛我,但不以相離為苦。兩兩相比,隱實視予為摩登。然摩登之男女,實不宜於不摩登之婚姻。我是計較的人,當時與隱結婚,盼其能為終身不離之伴侶;因我既要女人,而又不能浪漫及新寫實,故取此舊路;若隱興味不能集中,老實話,我何苦來?結婚以來,隱對清華孤寂之生活終覺不習,口雖不言,心實如此;甚至同是飯菜,亦覺人多同吃時有味多了。如此情形而仍勉力維持,她亦煞費苦心,但為長久計,便頗不妙;現在辦法,只有想法使她在清華園也能有些快樂;天氣漸暖,動的機會也許多些。但我們皆是三十左右的人,各人性情改變不易;暫時隱忍,若能彼此遷就,自然好極,萬一不能,結果也許是悲劇的。自問平素對事尚冷靜,但隱不知如何耳。説起來隱的情形,我一向似乎並未看清楚,可是不覺得如此,現在卻覺得了解太少;一向總以自己打比方來想象她的反應;現在漸覺不然,此或許是四川人與江浙人不同處。

  心理天平難以獲得平衡,感情之塔也有點傾料了。一天傍晚,他路過故居西院,只見夕陽殘照,枯樹在晚風中瑟瑟哀鳴,一股悽惻之情猛然襲上心頭,不由強烈地想起武鐘謙在世時對自己和孩子的恩情。回到家中心裏還不能平靜,乃提筆賦詩三首:

  月余斷行跡,重過夕陽殘。

  他日輕離別,茲來惻肺肝。

  居人半相識,故宇不堪看。

  向晚悲風起,蕭蕭枯樹寒。

  三年於此住,歷歷總堪悲。

  深淺持家計,恩勤育眾兒。

  生涯剛及壯,沈痼竟難支。

  俯仰幽明隔,白頭空自期。

  相從十余載,耿耿一心存。

  恒值姑嫜怨,頻經戰伐掀。

  靡他生自矢,偕老死難諼。

  到此羈孤極,誰招千里魂?

  一天深夜裏,四週很靜,只有寒風拍窗低吟,他憑燈枯坐,又強烈地仆念起武鐘謙,想起她生前種種好處,總感到自己對不起她。往事如潮水一樣猛然撲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便於桌上鋪開稿紙,低頭寫道: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裏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

  回憶之門一經撞開,亡妻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恍然如在目前。在孤黃的檯燈下,他強忍住心中悲慟,邊想邊寫,深情綿邈地回敘著亡妻生前的一切,回憶著她12年來對自己和孩子的萬般情愛。他憶起她的慈愛,對孩子她一點也不偏心,只知“拼命的去愛”,沒有“一分一毫想著自己”,“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他憶起她的賢慧,不但為丈夫擔憂,還為丈夫分憂,她用自己的首飾資助丈夫求學,操持家務,什麼都幹;他憶起了她的溫順,從來不對丈夫發脾氣,受到婆家和娘家的氣,也沒有一句埋怨的話;他還憶起了她的克己,有苦總是忍著,有病總是瞞著,受了委曲也“一句怨言都沒有”。寫著,寫著,燈光在他眼中逐漸模糊下去,不覺淚濕衣襟了。他沉痛地寫道:

  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

  在這篇題為《給亡婦》的散文裏,他就通過一系列具有個性特徵的細節,顯露了亡妻的感情世界,生動地再現了一個溫柔敦厚、吃苦耐勞、賢慧善良的普通婦女的形象,展示了她在養兒育女、操持家務、家族冷遇,以及戰爭動亂等種種苦難折磨下,終於積勞成疾,一病不起的生命史。文章沒有任何雕琢,一切均是平實而樸素的訴説,但那種深切的悼念,以及由悲哀的思憶而勾起的怨、恨、悔交雜著的情緒,如涓涓細流,傾注于字裏行間。他愈寫愈細,感情也愈來愈重,真是一字一淚,令人不忍卒讀,文章把情與事交相揉雜,不但精微地描寫了亡妻生前的情致,也深沉地表露了自己對她的不滅之情。文章在《東方雜誌》發表後,受到廣大讀者的熱烈歡迎,被譽為“至情”人寫的“至文”。一位女教師説:“她每次給學生講這篇文字,講到最後,總聽到學生間一片欷s[聲,有多少女孩子且已暗暗把眼睛揉得通紅了”。時間是醫治心靈創傷的一劑良藥。不久,夫婦間感情上的陰影逐漸消褪了。從內心講,朱自清是十分喜愛陳竹隱的,感到她有不少好處:“知甘苦,能節儉”,“非常大方,説話亦有條理”,“唱戲的身段也非常美妙靈活,畫雖非上上,工力也還可觀”。他也進行了反省,覺得自己對她關心不夠,這時陳竹隱已經懷孕,而且有病,自己對她“太冷淡”了,“不能使她娛悅,教病好得快些”。因此,他特地讓她在城內親友家多住一些時候,陪她到長城去玩了一天,還帶她到劈柴衚同的榮社裏聽劉寶全的京韻大鼓。陳竹隱對朱自清理解也加深了:

  剛結婚的時候我覺得有些苦惱,但漸漸看到他對事業的熱愛,看到他不斷發表作品,想到他對學生、對文學的貢獻,常常為他的精神所感動,我想我應該支持他,我也要為他事業的成功付出代價,所以我便把家務事都承擔起來,讓佩弦更好地去研究學問。1933年8月26日,陳竹隱生下一個男孩;也就在這一月份裏,他們把在揚州的邁先和採芷接到北平。邁先進崇德中學,採芷進一所教會學校讀書。夫婦倆還討論了對孩子教育問題,朱自清一向認為對孩子不能溺愛,主要是要讓他們“知道怎樣去做人”,要“培養他們基本的力量——胸襟與眼光”,“職業、人生觀等,還是由他們自己去定的好”,父母“只要指導,幫助他們去發展自己,便是極賢明的辦法。”他們私下定了個約法,陳竹隱回憶道:對孩子的教育問題便成為家庭中的一件大事。事先佩弦便與我商量好,對孩子的教育要雙方取齊,就是有不同的看法也不要當著孩子説,要事後再商量。這一條約束使我們避免了一些矛盾,並使家庭一直很和睦。孩子們也極爭氣,尤其邁先在崇德中學成績優良,才華出眾,受到同學們的愛戴,他的同窗好友孫道臨有一段極為精采的回憶:

  我們班有個同學叫朱邁先,是文學家朱自清的兒子,他文學修養的根底很厚。一天,汝梅老師講到宋詞,就請朱邁先到講臺上為大家念一首蘇東坡的作品。我清楚地記得那時的情景:朱邁先穩穩地走到黑板前,在上面寫下了蘇東坡的《念奴嬌》。他的粉筆在黑板上飛舞著,遒勁、有力,確有種“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氣勢。當他緩緩地吟讀著,講著他的理解時,那寬厚的聲音,深沉的眼神,使我心馳神往,進入了一個不尋常的境界。

  就因為這一次活動,邁先幾乎成為我崇拜的人物了。他比我大兩歲,體胖,高大,蓬鬆的頭髮,粗重的雙肩,濃密的胡茬……一次,他借給我一本尼采的《蘇魯支如是説》,扉頁上有幅尼采的照片,我發現那濃眉下的眼睛,竟和他有些相像。只不過,他的眼神不是那麼冷峻,而是在深沉之外,又顯得那麼仁厚,有些悵惘。當時邁先負責編輯一個由學生自治會出版的大型刊物《崇德學生》,希望我寫些稿件,就在他的鼓勵下,我嘗試著寫了第一篇作品。……

  暑假裏,我住在西山陪伴我的父親,邁先有時從幾十里路外乘車前來,和我盤桓一二日,夜裏到靜靜的山溝裏,枕著大石,望著枝葉間的星座,談文學,談理想……有時,我也到清華園去探望他,有幸見到朱自清教授。教授矮矮的墩實的身材,一件淡米色襯衫,一條灰西褲,溫和而且沉默,使我想起他的《背影》與《荷塘月色》,確是文如其人。看來邁先顯然是繼承了他父親的沉穩忠厚,只是在他輕輕的語聲中,常能感到一種難抑的激情和銳氣。

  後來,朱邁先還應茅盾編輯的《中國的一日》的徵文,以辛不留筆名寫了一篇報告文學《北平的一日》,以犀利筆觸描寫了北平即將遭到日本帝國主義鯨吞的慘像。

  孩子們好學上進,使朱自清夫婦感到無比欣慰。書聲朗朗,笑語盈盈,北院9號充溢著安謐和睦的氣氛。

  朱自清對清華中國文學系所採用的方針,基本上和楊振聲一致,即用新觀點研究舊文學,創造新文學。他自己所開的幾門課和研究的課題就體現了這一精神。在陳竹隱的支持下,他得以于教學之餘,安心從事自己的研究。他一方面深入研討陶淵明和李賀的作品,寫了《陶淵明年譜中之問題》一文,訂正了歷來不妥的看法。這是他第一次寫考證文章,所以當它在《清華學報》九卷三期上發表時,他十分高興,立即寄一本給葉聖陶,對他説“此為弟考證文之處女作。其中並無發明,只是清算舊説”,並請他“教正”。另方面,則致力於當前創作的研究,他讀了卞之琳的《三秋草》,感到他的詩“意境極新穎”,“以隱喻離奇勝”,描寫極有特色,還讀了穆時英的《南北極》、張天翼的《小彼得》等作品,寫了評論。他對茅盾的創作特別關注,讀了他的《春蠶》、《秋收》、《大澤鄉》、《豹子頭林沖》、《石碣》及《右第二章》等,認為“《右第二章》寫‘一二八’之役,以小資産階級與一工人相照,其寫小資産階級之畏葸心理頗透徹。但從篇中起敘述工人即無甚精采,且與上文無適當之聯絡,故不為佳作”。三篇歷史小説“頗用標語名詞,且太簡略”,只有《石碣》為“相當成功之作”。以為施蟄存的歷史小説的手法深入細緻,遠遠超過了茅盾。他特別賞識《蝕》和《子夜》,認為真能表現時代的是這兩部作品。朱自清教學負責,對學生要求嚴格,在《陶詩》課堂裏,常要學生背誦或默寫,字寫錯了就要扣分。因此一些怕拘束的學生都不敢選他的課,以致“李賀”的課只有五人選修。但他對人誠懇,態度平和,對學生很客氣,不是稱“先生”,就是稱“您”,凡不足十分熟悉的,絕不直呼其名。他辦公室座位的周圍儘是書架,除了吃飯、上課和休息,他總是坐在那裏看書、寫文章、處理事務。學生常來找他商量選課的事,他常是根據對方實際情況,因材施教,循循善誘地予以指導。如他就勸吳組緗多選外文系的課,並鼓勵他學英語與法語。朱自清隔壁住著余冠英,他的太太名“竹因”,朱自清太太名“竹隱”,因此人們便戲稱他們住宅為“四個齋”;學生們也常于課餘結伴到“四個齋”來敘談。一天,他們來到朱家,朱自清送茶遞煙熱情款待,和他們大談茅盾的《子夜》,對這部長篇推崇備至,説不論取材、思想到氣魄,都是中國新文學劃時代的巨制,這才是站在時代最尖端的作品。談到自己,則感慨萬千地説:“寫小説真不容易。我一輩子都寫不成小説,不知道從哪下筆。鋪展不開,也組織不起來。不只長篇,連短篇也是。”

  “你不是也寫過短篇《笑的歷史》和《別》麼?”一個學生説。

  “那算什麼!”朱自清的臉紅了對青年學生,他也有生氣的時候,有一天,一個同學打電話到他家裏,説是有幾本要看的書怎麼也找不著,要他立刻到圖書館幫著找一找。態度極為蠻橫,朱自清很反感,放下電話説,這是個“妄人”,不願理睬。

  除了學術研究,朱自清還努力於文藝創作,他憑著視覺記憶,集中撰寫旅歐的觀感,僅10月份就寫了《威尼斯》、《佛羅倫斯》、《羅馬》、《滂卑古城》等四篇歐遊雜記,繼後又寫了《瑞士》、《荷蘭》等6篇,均發表在《中學生》雜誌上。1934年9月,《歐遊雜記》由開明書店出版,共收散文11篇,葉聖陶為其題簽。在談到寫作意圖和創作心境時,朱自清説:“本書絕無勝義,卻也不算指南的譯本;用意是在寫些遊記給中學生看。在中學教過五年書,這便算是小小的禮物吧。書中各篇以記述景物為主,極少説到自己的地方。這是有意避免的:一則自己外行,何必放言高論;二則這個時代,‘身邊瑣事’説來到底無謂。”集子充分地顯示了他這時期散文創作的特色,既不像《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那樣盡情地抒發著對現實的感受,也不像《荷塘月色》那樣,微妙地宣露著自己內心的思緒,抒情色彩是不怎麼濃的。但朱自清也並沒有純客觀地進行描繪,而是常在描寫時“不從景物自身而從遊人説”,因此也時時流露出自己在特定情景中的觀感,這樣就使文章氣韻流動,活潑感人,使人有身臨其境的親切感。同時在文字上花了些苦功夫,他感到“是”字句、“有”字句,“在”字句安排最難,以為這種句式“都顯示靜態,也夠沉悶的”,因此極力避免,儘量化靜為動;文字的功力也表現在意象生動上,常用恰當的喻語來描繪形象,創造氣氛。所以受到廣大讀者的讚賞,説它于平淡中見神奇,另有一番風味。同時,他還從過去生活經歷中擷取題材,寫了幾篇回憶性散文。在《冬天》裏,他以綿密的筆觸,描寫了兒時在寒冷的冬天裏和父親圍坐屋裏吃白煮豆腐,和葉聖陶冬夜泛舟西湖,以及在寒冷的台州與與妻子和睦相處的情景。通過三幅畫面,生動地表現了父子之情、朋友之誼、妻子之愛,于寒冷的氛圍中,透顯出其暖如春的人情。在《擇偶記》裏,他風趣地描述了自己兒時擇偶的情形,于平淡輕鬆的敘説中,反映了一代青年不幸的婚姻命運,批判了全憑父母之命媒約之言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此外,還寫了《南京》等遊記散文,這些作品發表後均獲得讀者的好評。

  1932年11月16日,魯迅為探望母病從上海來到北平。

  嚴寒的北國頓時沸騰了起來,許多高校邀請他去講課。22日,魯迅在北京大學二院講演了40分鐘,講題是《幫忙文學與幫閒文學》,嚴厲地批駁了為反動統治者搖旗吶喊拍馬溜須的御用文人;又往輔仁大學演講了40分鐘,講題為《今春的兩種感想》,憤怒地斥責帝國主義對中國人民的虐殺,及反動政府對人民的迫害。

  消息傳開,清華中文系學生紛紛向系裏提出請魯迅來校講演的要求,朱自清立即答應。24日上午,他拿著清華中國文學會的請函,到阜成門內西三條衚同21號魯迅住宅,請他到清華講演,可是被魯迅婉言謝絕了。朱自清氣急敗壞地跑回來,不住地用手帕抹著頭上的汗水,對學生們説:“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象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接著又説:

  “他在城裏有好幾處講演,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是一樣的。”極力鼓勵同學們去。

  此次魯迅還乘北上探親機會,和北平左翼文化團體的成員見面。就在朱自清來邀請他去清華講演的下午,範文瀾來到西三條衚同陪他往女子理學院講演,講題為《革命文學與遵命文學》。晚上邀他到寓所便飯,同席八人,多是文總、社聯、教聯、左聯的代表。席間,魯迅介紹了上海左聯活動的情況,並針對北平文化界情況,提議好好組織力量辦個雜誌。過了兩天,各左翼社團借一個人家的堂屋和魯迅聚會,在會上魯訊特地對北平左聯提出要糾正關門主義,要做好對要求進步和作風嚴肅的老作家的團結工作,要注意培養青年作家,辦好刊物。

  魯迅回上海後,北平“左聯”即以“北平西北書店”名義創辦刊物《文學雜誌》,並通過籌備工作,團結進步作家。1933年4月25日星期天下午,文學雜誌社在北海五龍亭舉行茶話會,發函邀請朱自清、鄭振鐸、周作人等人參加,結果只有朱自清、鄭振鐸出席,北平“左聯”成員熱情招待,他們邊喝茶,邊談話,對開展北平文藝工作問題,交換了許多意見。事後,北平“左聯”負責人之一萬谷川(陸萬美)將情況函告魯迅,魯迅十分高興地復信説:“鄭朱皆合作,甚好。”

  沒有多久,鄭振鐸聯絡朱自清、章靳以等籌備創辦《文學季刊》,常在鄭振鐸家商議有關事情。當時還是清華學生,曾參加刊物編輯工作的李長之回憶道:最初和他認識,是我入了清華。那時他才三十幾歲。

  我沒有上過他的課,課外可是常去找他聊天兒。見面最多的時候,是在鄭西諦先生在北平,大家共同編《文學季刊》的一段。這時期雖然不太長,可是因為每一星期(多半是星期六的晚上)大家都要在鄭先生家裏聚談,並且吃晚飯,所以起碼每一星期總是有一個很充分的時間會晤的。因為朱先生的公正拘謹,我們現在不大記起他什麼開玩笑的話,同時別人也不大和他開玩笑。只記得他向鄭先生總是全名全姓地喊著“鄭振鐸”,臉上發著天真的笑意的光芒,讓我們感覺他是在友情裏年輕了。

  鄭振鐸在燕京大學任教,住在校裏,從燕京到清華有一段路。晚上,聚會結束時常是深夜了,朱自清就和李長之結伴踏著月色,衝破四野的犬吠,説説笑笑地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回去。

  1934年1月1日,《文學季刊》誕生了,主編鄭振鐸、巴金、章靳以,朱自清是編輯人之一。刊物由立達書局出版,16開本,每期300多頁,可算是當時國內最大型的文學雜誌。章靳以在北海三座門大街14號租了一套房子作為編輯部,巴金從滬來京時就住在這裡。刊物明確表明,他們“不再被囚禁于傳統文學的‘鐵籠之中’”;也“不再以遊戲的態度去寫什麼無聊的文學”;他們雖然“作風不同,觀點不一,其所信仰的也未免有些歧異,卻有一個共同的傾向:以忠實懇摯的態度為新文學的建設而努力。”為此,他們確定刊物目標為:“一、繼續15年來未成功的對於傳統文學與非人文學的攻擊與摧毀的工作;二、盡力於新文學的作風與技術上的改進與發展;三、試要闡明我們文學的前途是怎樣的進展和向什麼方向而進展”。並鄭重表示,“只要是同道走著的人們便都是我們的同伴”。很明顯,刊物旨在團結廣大作家,發揚五四文學戰鬥傳統,推動新文學創作的發展,因此得到魯迅、冰心、老合、豐子愷等的大力支持。朱自清特地為刊物寫了一篇書評《子夜》,全面地分析了這部長篇的優缺點,指出它在當時文藝界的價值,告訴人們:“我們現代的小説,正該如此取材,才有出路。”

  由於在燕大兼課和編輯《文學季刊》,朱自清和鄭振鐸接觸較多,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鄭振鐸十分器重朱自清,遇事常向他請教,也常約他寫稿。他最敬佩朱自清做事認真負責的精神,他説,“每上一堂課,在他是一件大事。儘管教得很熟的教材,但他在上課之前,還須仔細地預備著。一邊走上課堂,一邊還是十分的緊張。”有一天,鄭振鐸到清華大學中文系辦公室找朱自清,只見他正在緊張地翻書。鄭振鐸問道:“下一點鐘有課嗎?”

  “有的”,朱自清一邊看一邊應道,“總得要再看看”。寫文章也是如此,寫得很慢,有人問他每天寫多少字,他回答説,“500”。常是改了又改,絕不肯草率發表,稿子寄出後,若發覺有不妥處,立即將文稿追回,待修改好再寄去。遇到討論問題時,他也總是深思熟慮,不肯輕易發表意見。有一天,他參加燕京大學一位朋友的晚宴,在座共12人,席間大家熱烈討論“中國字”是否藝術的問題。絕大多數人認為藝術是有個性的,中國字有個性,所以是藝術,鄭振鐸和馮友蘭則持相反意見。朱自清一言不發,鄭振鐸問道:“佩弦,你的主張怎樣呢?”

  朱自清鄭重地説道:“我算是半個贊成吧。説起來,字的確不應該成為美術。不過,中國的書法,也有他長久的傳統歷史。所以,我只贊成一半。”

  所以,鄭振鐸説他是一位“結結實實的人”。

  春天到了,清華中文系師生決定於3月31日星期六,結伴往潭柘寺和戒壇寺春遊,為期兩天。朱自清帶陳竹隱一起去。潭柘寺坐落在北平西面40多公里的崇山峻嶺之中,就如古詩所寫:“潭柘山高處,金銀佛寺遙,斷崖吹石雨,虛額貯松濤”。四週山色如黛,殿宇嵯峨,流水淙淙,風景絕佳。那天天氣很好,就是有點風。在門頭溝下車後,路上都是煤屑和石子,非常難走,上山後,朱自清雇了一頭驢子,但風很大,幾乎把驢吹倒,只好下來步行。山勢説不上險,可是突兀、醜怪,朱自清卻很喜歡,覺得多少有點山意。潭柘寺竹子很好,又粗又密,他們就在竹林子裏野餐。餐後參觀大雄寶殿,朱自清最欣賞屋角上兩座琉璃瓦的鴟吻,係元金遺物,高兩米許,造型美觀,在陽光下閃著黃光,煞是好看。寺殿很多,層層折折高上去,殿的大小不一,佛像的擺設卻各出心裁。寺以泉水著名,到處佈置石槽引水長流,涓涓可愛。晚飯時,朱自清和朋友們猜拳飲酒,十分快樂。餐畢步行至龍王廟,只覺得山高月小,四望森然,寒氣逼人。第二天清早,師生30多人,雇了驢子到戒壇寺去,寺在馬鞍山麓,朱自清感到,潭柘以層折勝,戒壇以開朗勝,一進山門便覺得開曠,南面只有一道低低的磚欄,下邊是一片平原,盡頭處才是山,與眾山屏蔽的潭柘氣象完全不同。進二門,更覺得空闊疏朗,殿前平臺很長,仿佛汪洋千頃。久負盛名的三松就在這裡:臥龍松和抱塔松蜿蜒偃臥,身軀奇偉,鱗甲蒼然,有飛動之勢;九龍松老幹槎椏,如張牙舞爪一般。下午騎驢到長辛店坐車回來,人累極了,精神卻愉快極了。

  半個月後,朱自清夫婦又和陳寅恪、俞平伯等遊大覺寺,騎驢上管家嶺看杏花。回來後,特地為大覺寺的玉蘭花寫了一首詩:

  大覺寺裏玉蘭花,筆挺挺的一丈多;仰起頭來帽子落,看見樹頂真巍峨。像寶塔衝霄之勢,尖兒上星斗森羅。花兒是萬枝明燭,一個焰一個嫦娥;又像吃奶的孩子,一支支小胖胳膊,嫩皮膚蜜糖欲滴,眨著眼兒帶笑渦。上帝一定在此地,我默默等候撫摩。

  音韻鏗鏘,形容生動,但多少有點“打油”的味道,所以朱自清認為乃“遊戲之作”,是“註定失敗”的,因此沒有拿去發表;而這實在可説是他擱筆已久的白話詩作的新篇。

  6月底,他與陳竹隱又偕同石蓀夫婦去西山松堂遊玩三天。出發前夜,忽然雷雨大作,朱自清躺在床上悵悵不已,責怪天公不作美,不料清早起來一看,卻是個大晴天。一路上,樹木帶著宿雨,綠得發亮,地上沒有一點塵土,人也不多,又清靜又乾淨。松堂乃一牧場,堂係一座石亭改造的,高大軒敞,四圍有白皮松百餘株,疏密相間,佈置得恰到好處,朱自清感到極有牧歌情趣。堂中明窗凈幾,在廊下端詳那些松樹靈秀的姿態,潔白的皮膚,隱隱地一絲兒涼意便襲上心頭。晚飯後,他們四人在廊下黑暗裏等月亮,胡亂閒談,賭背詩詞。一忽兒,月兒上來了,卻被浮雲遮去一半,老遠地躲在樹縫裏,像個鄉下姑娘,羞答答地。他們在松堂裏住了三天,還玩了堂後的假山和後山的無梁堂,觀賞了豎在那裏的許多清代的石碑。

  從開春以來三個月時間裏,朱自清夫婦飽嘗了北平大好的自然風光,身心都受到了一番洗滌,十分歡悅。這兩年來,朱自清的生活是寧靜和稱心的,事業順利,學有所成,他在精心構築的“安全逃避所”裏,平心靜氣地讀書寫作。

  但是,災難的風暴已悄悄地降臨祖國大地,北國高空已不時閃現時侵略火焰的兇光! 唉,他那“安全避難所”又怎能逃脫那無情炮火的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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