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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張樂平》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11日 18:26

  作者 黃永玉

  樂平兄大我十四歲,我大三毛十一歲,有案可查的一九三五年《獨立漫畫》上偉大的三毛出現的時候,樂平兄二十五歲,我呢?十一歲。我沒見過這幅畫“開山祖”的三毛。唉!三毛活到今天畢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

  讀三毛,是在《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上。

  事實如此,我的“美術事業”是從漫畫開始的。

  那時候家鄉的風氣頗為開明進步;新思想、新文化、新文明不斷鼓動年輕老師們的進取心,一波一浪地前赴後繼。他們從上海、北京訂來許多進步的雜誌報章相互傳閱,我們這些小學高年級學生由此受益之處,那就不用提了。我們抱著《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不放,覺得它既是讓我們認識世界的恩物,又是我們有可能掌握的批判世界的武器。

  我們家鄉是塊割據的土地,統治者掌握著湘西十來個縣權利,誰來打誰!國民黨、蔣介石那時奈何不得。所以有一二十年的偏安局面。

  我們模倣著《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的風格在壁報上畫點諷刺當地流俗的作品,甚至老著臉皮貼到大街上去,卻是因為心手兩拙,鬧不出什麼有趣熱烈的反響。

  不過,這個小群落的自我得意倒是鞏固了一種終生從事藝術的勇氣和毫不含糊的嘲諷眼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四日兒童節,父親給我的禮物是一本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合著的《漫畫小事典》。         這包羅萬象的萬寶全書教會我如何動手和如何構想,把身邊的人物和事情變成漫畫。我一邊欣賞,一邊模倣,找到了表達力量。學著把身邊的事物納入《漫畫小事典》的模式裏來。仿佛真感覺到是自己創作的東西。

  我知道世界上有偉大的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張樂平……一口氣能背出二三十個這樣的“偉人”,奔走相告,某一本新漫畫雜誌上某一人又畫了張多麼精彩的漫畫,於是哥兒們一致讚賞:

  “這他媽狗雜種真神人也!”

  “王先生”、“小陳”,開闊了我們對上海社會生活的眼界,“王先生”的老婆很像南門外絲煙鋪費老闆的老婆劉玉洗。越看越像。簡直笑死人!

  “王先生”和“小陳”罵人“媽特皮”,我們也一起認真研究過,究竟跟本地用的“媽個賣麻皮”是不是一樣東西。

  上海人居然也罵粗話!了不起!

  我們沒過過他們的日子,我們沒有“王先生”和“小陳”那麼忙,那麼熱鬧。我們成天看到的是山,是樹,是河,他們呢?是洋房子。“看高房子不小心會掉帽子”,嘿!説這話的城裏人真蠢!你不會按著帽子才看嗎?

  “三毛”不同。“三毛”完全跟我們一樣。人欺侮人,窮、熱、冷、累、打架,他成天卷在裏頭混,我們也成天卷在裏頭混。他頭髮雖然少了點,關係不大的。他比我們長得好!他可愛!像我們,滿腦殼頭髮有卵用!

  “你別瞧“三毛”三筆兩筆,臨摹容易,自己畫起來特別難;不信你試試看!這不是學的,是修煉出來的。”

  左邊、右邊、正面、側面、上邊、下邊,怎麼看都是他。又沒有這麼一個真人讓寫寫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我們既然曉得世界上有個張樂平和許許多多同樣是人的人,又曉得人和人雖然都要吃飯、吃豬腳和燉牛肉、喝湯,更曉得人和人是多麼不一樣。

  有一天,跟街上蒸碗兒糕的吉師傅,我的同班吉龍生的爹提到這個問題。

  “你曉不曉得張樂平畫的三毛?”

  “卵三毛!”他説。

  “你曉不曉得三毛是一個人憑空畫出來的人物?”

  “曉得有卵用?又不當飯!”

  “豬也吃飯,狗也吃飯……”

  “兔崽子!你不滾,老子擂你!”他追出來。

  我覺得他這種人是無可救藥了,決定不救他。

  自從我每天畫漫畫以來就覺得自己開始高級。先是畫周圍人的樣子。我父親有個大胖子好朋友叫做方季安,一臉爛麻子,雖然是軍法官,卻是個非常和氣的伯伯。

  我在馬糞紙上畫了他們全身像,然後周身剪下來,讓三歲的弟弟拿去堂屋讓他們看。

  爸爸首先大笑,叔叔伯伯們也大笑,送到方麻子伯伯面前。方伯伯也咧嘴大笑,一邊笑一邊罵:

  “準是‘大蠢棒’(這當然指的是我,我排行第一)畫的!叫他來,看老子軍法從事!”

  爸爸事後翻著《時代漫畫》時順口告訴我:

  “你畫方伯伯像是像,神氣不夠。你看看人家張樂平的三毛和周圍的那些人,一個是一個的動作,神氣,表情,各有各的樣子。不能只是像。”

  像已經不容易,還要動作,還要神氣,爸爸呀,爸爸!你以為我是誰?

  我有時沒有紙;這裡的紙只是毛邊紙、黃草紙和糊窗子的小北紙,臨摹帶色的漫畫是用不得的,起碼要一種印《申報》的報紙。這種紙,紙店不常來;來了,我碰巧把錢吃了東西,只好對著舖子幹瞪眼。要知道,做人家兒子時期,經濟上總是不太鬆動的。當第二天省下零用錢趕去買紙,紙卻賣光了。

  《時代漫畫》和《上海漫畫》裏頭還登有好些外國畫家畫的畫,墨西哥、法國、德國、英國、美國……我不懂。我不敢説它不好。奇奇怪怪的眼睛和腦袋,亂長的嘴巴,説老實話我有點怕,像推開一道門縫似的,我往往只掀開半頁紙偷偷地瞟它兩眼,很快地翻過去。我明白這是長大以後的畫家看的東西,是有另外的道理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良友畫報》上看到三四個人在海灘上賽跑的照片。打赤膊,各穿一條短到不能再短的褲子,沒命地跑著。題目是《海濱之旅》。小字印著左起葉淺予,張樂平,梁……梁得所……(梁得所是誰?幹什麼跟著跑?)

  遠是遠,不過都能理清面目。這三個傢伙長得都他媽的俊;葉淺予高大像匹馬,還有撮翹翹鬍子;張樂平的鼻子、額頭上撮起的頭髮都神氣之極,像只公鹿;梁得所腰上有根細細的白帶子跟著飄,像個洋神仙。

  他們都這麼漂亮。他們不好好畫漫畫,到“海濱”來“之旅”幹甚麼?

  畫漫畫的都是要長得這麼漂亮那就難了!我長大以後肯定辦不到!我也不好意思穿這麼窄的短褲讓人照相,萬一“雞公”露出來怎麼得了?

  這倒要認真考慮考慮了,長大後到底畫不畫漫畫?

  不過,畫“王先生”、“小陳”的葉淺予是這麼副相,張樂平是那麼副相,我可見到了。我會對街上的孩子和同學説:

  “考一考你們!葉淺予、張樂平長得是什麼樣?”

  我又説:

  “……不知道吧!我知道!他們長得比你們所有的這幫死卵都漂亮!”

  抗戰了,打仗了,我在福建南方。學校搬到山裏頭。

  學校圖書館不斷有新書、報紙、雜誌、畫報寄來。

  《西風》、《刀與筆》、《耕耘》、《宇宙風》、《良友》、《人世間》、《抗戰木刻》、《大眾木刻》……記不住、説不完的那麼多。

  既然是抗戰了,所以每時每刻都群情激昂,人聲鼎沸。

  接著圖書館裏又湧來上海、武漢、香港、廣州各個地區宣傳中心寄來的漫畫、木刻藝術的印刷品。

  我們心中仰慕的那一大批漫畫家都仿佛站在炮火連天的前線。每一星期都看到他們活動的消息、新的創作。

  學校一位美術老師朱成淦先生幫我們寫信給浙江金華的野夫和金逢孫先生,各人交了八角錢,入了中國木刻協會。從那時起,我們的藝術世界擴大了,懂得自己已經成為藝術小兵的價值。

  除了偉大的葉淺予、張樂平這一幫“家”之外,還有陳煙橋、李樺、野夫、羅清楨、新波另一幫大“家”。

  “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畫”與“木刻”的合稱。

  學校有壁報。我們自覺已經長大,能夠自己畫出漫畫和刻出木刻來。逢有遊行和集會,也懂得趕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畫和木刻作品放大畫在布上用來佈置會場,或作遊行旌旗招牌。

  這麼一直忙碌、興奮,為了抗戰我們就這麼慢慢活著,長大。

  張樂平和其他漫畫家不同。別的漫畫家難得見到速寫工夫,張樂平時不時露幾手速寫。準確,生動,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連接的“蹼”的變化,全身扭動時的節奏,像京戲演員那種全身心的呼應。我既能從他的作品得到欣賞藝術的快樂,又能按他作品的指引去進一步觀察周圍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帶來一個驚訝和歡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寫,我從報上剪下來貼在本子上,翻著翻著,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堪憐當年土紙印的報紙)。                                   他還畫了一套以漢奸為主人翁的《王八別傳》連環畫,簡直妙透了、精彩透了!筆墨揮灑如刺刀鋼槍衝刺,恨日本鬼,恨狗漢奸,恨得真狠!而日本鬼的殘酷兇暴和狗漢奸的無恥下流也實在難找替身。                他想得那麼精確傳神,用筆舒暢靈活且總是一氣呵成。看完這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週末守侯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天半月後的等待。

  這種等待,這種焦慮,這種迫切的遺痕,在我今天的國畫寫意人物刻畫和筆墨上隨處可見。我得益匪淺。如有遺憾,那只是我當時年幼無知領會不深。

  在學校,我有個讀高中的同學李尚大。這人與宰相李光第是同鄉。他是學校有數幾個淘氣精的偶像。胖,力氣大,脾氣好,能打架,有錢,而且是個孝子。

  暑假到了,同學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廣東的回廣東,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個有各種理由不能回家的人留在學校。那麼空蕩蕩的一座文廟,一齣去就是街,就是上千畝荔枝、龍眼樹,就是藍湛湛的一到河流,漫無邊際的沙灘,太好玩了。

  就缺個領導人。

  當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離城裏百八十里。他常邀請一二十個高中同學步行回家。我們想去,不準!嫌小,半路上走不動怎麼辦?                                         他家是我們想像中的“麥加”,聽説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人也不要緊。媽好,煮飯給大夥吃,從不給兒子開小灶,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像是大家的媽。

  忽然聽説他這個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們多高興?他胖,怕癢,我們一擁而上撓他的癢,他要死要活地大叫,答應請我們吃這個那個。

  我們是他的“兵”,他出淘氣的主意,我們執行。他會講出其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聽。

  聽説他媽梅雨天氣放晴之後,就會在大門口幾畝地寬的石板廣場上搬出一兩百個大葫蘆,解開葫蘆腰間的帶子,一剖兩半爿,抖開全是大鈔票。她曬這些發黴的鈔票。

  想想看,又有錢,又會打架,又喜歡跟我們初中生在一起,脾氣又好,我們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臺上一字排開,他教我們練拳擊、拉“先道”、舉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歡我們,要不,幹嗎跟我們在一起?

  有年開學不久,禍事來了。學校一個教員在外頭看戲跟警察局長太太坐在一排出了點誤會,挨打後鼻青臉腫逃回學校,讓大同學們知道了。這還了得?打我們老師!出去將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長、股長……齊齊整整,一個不漏地受到一兩個月不能起床的“點化”。                                        事情鬧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學校有學校的理。架,是幫學校打的;打警察及諸般人等又是違法行為。學校的後臺硬,政府説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個“面子”行動,開除三個同學,一個是我坐後邊課桌的同班,兩個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學校這麼做,人情講不過去吧!開除這三個同學佈告貼出,接著是為他們開了個歡送會。

  李尚大走得靜悄悄,幾天后我們才知道。可以想象,多麼令人惆悵!

  就那麼走了!一走五十年我們才再見面,這是後話,且按下不表。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壞了人,頭上流血,有三個傷口。這一場架一不為祖國,二不為學校,百分之百地為自己;學校姑念是“戰區學生回不了家”,“兩個大過、兩個小過,留校查看”。

  我原本就不喜歡讀書,成天在圖書館混,留了無數次級已經天地一沙鷗似的落寞,再加上來這麼個僅讓我留一口氣的處分,意思不大了,人已經十五、六歲,走吧!就這麼走了。

  ……這個李尚大在哪呢?他不可能再唸書了吧。方圓一千里地的著名中學他哪間沒念過?那麼,找到他豈不是沒一線生機?他四方雲游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絕矣!

  世界上還有誰呢?

  張樂平!

  認識張樂平嗎?當然認識!那麼多年,熟到這份程度,怎能説不認識?只可惜他不認識我。

  報紙上説他在江西上饒漫畫宣傳隊當副隊長,葉淺予走後他當正隊長。找到他,不讓我當隊員當個小兵也行。他沒有甚麼好怕的嘛!我又不去搶他的隊長位置。

  江西上饒怎麼走法?有多遠?錢不錢倒是不在乎,我一路上可以給人畫像、剪影,再不,討飯也算不得問題吧?又沒家鄉人在周圍。我如進了漫畫宣傳隊,就像外國人愛唱的那兩句:

  “到了拿波裏,可以死了!”

  張樂平這個人也怪,幾年來,他一下這裡,一下那裏,先是南京,後是武漢,又是江西上饒三戰區,一下金華,一下南平、一下梅縣,一下贛州,也不知是真還是假?我如果下決心跟著追下去,非累死不可!於是老老實實在德化做了兩年多的瓷器工人,在泉州和仙遊做了兩年多戰地服務團團員,半年小學教員,半年中學教員,一年民眾教育館美術職員。這幾年時間裏,畫畫、刻木刻、讀書、打獵、養狗、吹號、做詩,好像進了個莫名其妙的大學,人,似乎是真的長大了。懂了不少事,憑刻木刻畫畫的身份,結識許多終生朋友。

  稍微穩定之後又想動,好朋友幫我設想一個方案:“軍管區有團壯丁要送到湖南去,你不如跟他們一起走,雖然説步行三個省路程稍微遠了點,你省錢啦!一路上有個伴啦!先回老家看看爹媽,歇歇腳,再想辦法到重慶去,那近多了是不是?到重慶後有兩個方案,一個是進徐悲鴻的美術學院,一個是設法到延安去,那地方最適合你,到時候我再幫你忙。我這裡有三封信,江西贛州劇教隊曾也魯、徐洗繁一封,長沙一封,重慶一封,你要放好。事情是説不定的,若到半路上出意外,你就留在贛州劇教隊。贛州是兩頭的中間,留下來也未嘗不可,到時候再説吧!”

  從永春縣出發,淒風苦雨開始,一千里?二千里?三千、四千、五千難計算,就靠兩隻腳板不停地走。那時候,兩眼務必殘忍,慘絕人寰的事才吞得下去,才記得住。半路上,營長、連長開始在我背後念叨,指指點點。非人生活,壯丁急劇減員;看那些眼神和陣勢,似乎是要熱烈邀請我參加壯丁隊的行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教育部劇教二隊在贛州城邊的東溪寺。

  為什麼一個演劇隊會駐紮在寺裏頭呢?因為它根本不像個寺;毫無寺的格局和章法。東一塊、西一塊,順逆失度,起伏莫名,不知是哪位粗心和尚的蹩腳木匠朋友的急就章。正如北京人常説的一句話:“瞧哪兒哪兒都不順眼。”沒一間正經房子,沒一個正經角落,樓梯不像樓梯,板墻沒板墻樣子,天井不像天井。絕望之至,霉得很。

  幸好劇團的人都有意思,極耐看。

  和我有淵源的是徐洗繁兄嫂;算得上老熟人的陳庭詩(耳氏)兄;談得來的是殷振家兄、陸志癢兄。我在隊裏太小,無足輕重,是個見習隊員。實在説,根本沒有我做得了的事。留下我,看那兩封信的面子,小小善舉而已。

  耳氏打手勢告訴我,張樂平也在贛州。

  “啊!”我像挨電擊一樣。

  他又達手勢説:

  “就住在附近伊斯蘭小學裏。”

  “啊!”我又來了一下。

  一天之後,耳氏帶我到張樂平家。

  從東溪寺出大門左拐,下小坡,走七八步平坡,再下小坡,半中腰右手一個小側門,到了。

  穿過黑、臭、霉三絕的“荒無人煙”的廚房,下三級臺階,左手木結構教室和教室之間有一道頗陡的密封長樓梯直上張公館——一間小房。                                                     第一次見到樂平兄嫂的心情,我已在慌亂中遺失了。好像我前輩子就認識他們;我心底暗暗地問他們:我找了你們好多年,你們知道不知道?他們兩位的樣子完全就是我想象中應該長的那個樣子。在這個家中,我滿腦、滿胸的融洽。            周圍是木板墻,小桌子,雙人床,一張在教堂結婚的盛裝照片(後來才説明那是用一張洋人照片改的),兩張為中茶公司設計的廣告,一個小窗。

  後來我送了一對福建仙遊畫家李庚寫的對聯給他:

  雨後有人耕綠野,                                                 月明無犬吠花村。

  他挂在中茶廣告邊上。

  幾個月間我常常上他們家去。有兩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朋友也常去串門,一個名叫高士驥,一個名字忘了。小高的笑貌至今仍是我們珍貴的想念。(小高你在哪?)

  那時候的老大哥、前輩,很少像今天這樣有許多青年圍繞幫忙。老一代的也很年輕,日子艱苦但身心快樂。年輕人對於賢達的尊敬很學術化,很單純。對國難家仇和對蔣介石的蔑視,大處看,是種凝聚力量。在群聚生活的小處,即使曾經有過齟齬,上門罵娘,樓上樓下吵架,至今回憶,恩怨消融殆盡,只剩下溫馨和甜蜜;連當年最遭人嫌棄的傢伙,也仿佛長著天使的小翅膀在腦門前向你招手微笑。流光倏忽並非時人寬宏大量,而是上天原宥這些苦難眾生。

  樂平兄逝世很令我奇怪。其實活了八十幾歲已經很不簡單。我只是説,樂平怎麼會變成八十幾歲?就好像我有時也想自己怎麼會一下子七十多歲一樣。一切都活在永遠的過去之中。

  有人説,抗戰時期,某某人如何如何受苦;有的人自己也説,如何如何受苦。他忘了,抗戰時期,誰不受苦?幸福這東西才不公平;苦難卻總是細微、公平地分攤在大家肩上。所以卡夫卡説:“要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樂平兄在人格上總是那麼優雅。沒叫過苦,沒見他狂笑失態,有時小得意時,大拇指也翹得恰到好處,説一句:“這物事邪氣嶄格!”

  我這人野性得很,跟著他卻是服服帖貼。那時,我沒有什麼值得他稱讚的。不知什麼心血來潮,用泥巴幫殷振家兄做了個可以挂在墻上的漫畫人像,還涂了顏色和微微發亮的雞蛋清。樂平兄看了似乎是在為我得意,平舉著我那作品,斜眼對振家兄説:

  “儂哪能生得格副摸樣?勿是一天兩天工夫格……”

  再回過頭對我説:

  “哪!儂把我副尊容也做一個!好哇?”

  我一兩天就做好了,送去伊斯蘭小學。他見了很開心:

  “儂哪能搞起這物事來格?儂眼睛邪氣厲害,阿拉鼻子歪格浪一眼眼也把儂捉到哉!”

  他真的在墻上釘個小釘子,像挂上了。                                         過了半個月或是一個月,耳氏打手勢告訴我,樂平反手做一個特別的動作,碰斷了漫畫像的鼻子,再也補不起來,很懊惱,偷偷把它藏起來了。

  記得他那時也畫三毛。我不記得什麼地方、什麼報紙用的。他坐在窗子邊小臺子旁重復地畫同樣的畫稿。一支手拐不自然重畫一張,後腦部分不準確又畫一張,畫到第六次,他自己也生起氣來。我説:

  “其實張張都好,不須重畫的。”

  他認真了,手指一點一點對著我,輕聲地説:

  “儂勿可以那能講!做事體要做透,做到自家嘸不話講!勿要等人家講出來才改,記住啦杭!”

  一次雛音大嫂也告訴我,他畫畫從來如此,難得一揮而就。                               這些話,我一直用到現在。

  樂平兄和我比起來是個富人,他在中國茶葉公司兼差。不過他一家是四個人,所以我比他自由。

  他有時上班前到東溪寺找我,在街上攤子喝豆漿吃油條糯米飯。我有一點好處,不嚕囌,不搶著説話;自覺身處靜聽的年齡,耳朵是大學嘛!

  晚上,他也時常帶我去街上喝酒。

  大街上有這麼一間兩張半桌子的燉貨店,賣些讓我流口水的燉牛肚,以及各種燒鹵醬肉。隔壁是酒鋪。坐定之後,樂平兄照例叫來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燉牛肚,然後顫巍巍地端著一小滿杯白酒從隔壁過來。

  他説我聽,呷一口酒,舒一口氣,然後舉起筷子挾一小塊牛肚送進嘴裏,我跟著也來這麼一筷子。表面我按著節拍,心裏我按著性子。他一邊喝一邊説;我不喝酒,空手道似的對著這一小碟東西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時候,機會來了,我兩筷子就掃光了那個可憐的小碟子,並且裝著這碟東西像是讓扒手偷去那麼若無其事。

  他小心端著滿盛的酒杯,待到坐下,發現碟如滿月明光,愴然而曰:“儂要慢慢嚼麼,嗬!”

  然後起身,走到燉鍋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邊喝邊談,繼之非常警惕我筷子的動向。

  事後我一直反復檢討,為什麼不拉他的老夥伴陸志庠而拉我陪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陸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陸志庠的哄鬧脾氣。

  帶我上街的好處如下:

  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錢。二,雖然有時筷子節拍失調,但是個可以教育好的弟子。三,我是個耐心聆訊的陪酒人。四,酒價貴之,肚價賤多,添多一兩碟,不影響經濟平衡。

  到了星期六,雛音大嫂要到幾裏外的虎崗兒童新村託兒所去接孩子。現在我已經糊塗了,到虎崗接的是老二小小,那老大咪咪是不是在城裏某個託兒所或幼兒園呢?                                          我沒來贛州時,陪雛音嫂去虎崗有過好多人,木刻家荒煙啦!木刻家余白墅啦!木刻家陳庭詩啦!到後來剩下陳庭詩去得多了,我一來,代替了陳庭詩。陳庭詩是個重聽的人,幾裏地路上不説話是難受的,何況我喜歡陪雛音大嫂走東走西,説説話,我力氣大,一路抱小小勝任愉快。

  那裏託兒所辦得好,有條理,制度嚴格。有一次去晚了,剩小小一個人在小床上吮腳趾頭。辦手續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雛音大嫂是熟人,説了幾句話,回來的路上雛音嫂告訴我,她名叫章亞若,是蔣經國的朋友。聽了不以為意,幾十年後,出了這麼大的新聞,令人感嘆!

  樂平兄膽子特別、特別、特別之小,小到難以形容。雛音嫂覺得好笑,見多不怪,任其為之。                飛機警報響了,我和陳庭詩兄恰好在樂平兄家裏聊夜天,九點多十點鐘,他帶著我和庭詩兄拔腿就跑。他的逃警報風采是早已聞名的,難得有機會奉陪一趟。他帶路下坡,過章江浮橋,上坡,下坡;再過貢江浮橋,上坡,上坡,上坡,穿過漫長的密林來到一片荒冢之中,頭也不回地鑽進一個沒有棺材的墳洞裏去。自我安頓之後,急忙從墳洞裏伸出手來輕聲招呼我和陳庭詩兄進去,原來是口廣穴,大有迴旋餘地,我聽聽不見動靜,剛邁出洞口透透氣,他蹩腔罵我:                       “儂阿是想死?儂想死儂自家事,儂連累我格浪講?快點進來!”                            我想日本鬼子若真照張樂平這樣戰略思想,早就提前投降好幾年了。漠漠大地,月光如水,人影如芥,日本鬼子怎麼瞄得準你張樂平?他專炸你張樂平欲求何為?

  後來才聽説他膽小得有道理。在桂林,他跟音樂家張曙、畫家周令釗和家人在屋裏吃晚飯,眼看著炸死了身邊的張曙。怎麼不怕?

  雛音嫂帶著孩子在家裏,穩若泰山,好不令人感動。

  後來我到贛州邊上的一個小縣民眾教育館工作去了。陸志庠在附近南康。日本打通了湘桂線,把中國東南切為兩半。麻煩來了。

  不到一年,日本鬼子佔領贛州,宣佈掃蕩三南(龍南、虔南、定南),追得國民黨余漢謀的七戰區大兵四處逃竄。真正是搞得周天火熱。

  逃難的比趕集的還熱鬧。這當口,誰都有機會見識日本兵未到、中國人自己糟蹋自己的規模景象了。説出來難以相信,在同一條道路上,混亂的人流有上下好幾層,災難是立體的。

  我逃到龍南,遇見陸志庠兄,他説樂平兄和雛音嫂也在,我問:“孩子呢?”他説:“平安!平安!”。

  馬上去看他們,原來在擺地攤,賣他們隨身帶著的衣物。樂平兄打著赤腳賣他那雙講究的皮鞋。

  又碰見畫家顏式,還有小高。

  後來讀到朋友寫的回憶文章,説他們跟陳郎幾個人開小飯店,我怎麼不曉得?可能我還在信豐沒趕上吧。有一天樂平兄異想天開,做了滿滿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湯。做法簡單,煮一鍋開水,打兩個雞蛋下去,放二兩山芋粉一攪,加十幾粒糖精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干錢,幾十碗,你説多少錢?幾十萬逃難的,一人一碗是什麼光景?一人兩碗又是什麼光景?東西做好,來了場瓢潑大雨,早上七點下到下午五點多,別説人,連鴨子也縮回窩裏。天氣悶熱,眼看整整一聚寶盆妙物付之東流,便大方地請陸志庠、顏式和我痛喝起來。如果我是過路難民偶然來一碗喝喝,未嘗不是解渴佳飲;但好端端坐著的三個人要一口氣把整缸東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一點愚公移山的精神了。樂平兄還問我們:                           “味道哪能?嶄哇?”

  顏式這人狡猾,連忙説:                                              “一齊來!一齊來嘛!叫阿嫂、孩子都來喝……”                                   陸志庠不知天高地厚:                                               “儂叫我伲光喝液體,也唔俾點硬點格實在物事吃吃,——殘忍!”                           後來聽説這缸東西真倒進街邊溝裏去了。其實早就該倒,免得一半裝在我們肚子裏。

  不久樂平兄一家搭便車走了。記不得是去梅縣還是長汀。總是這樣居無定所,像大蓬車生涯浮浪四方。我們送車,他在卡車後頭操著蹩腳京片子叫著:

  “黃牛黃牛!年節弗好過,你趕到找我伲!”(我混名叫“黃牛”。)

  車子太快,偏偏兩個字沒聽清楚……。

  再見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報》連載,受到全國人民的愛戴。那時天氣冷,三毛穿的還是單衣,女孩子們寄來給三毛打的小毛褲毛衣,而在畫上,三毛真的就穿上這些深情的衣物。這些衣物也溫暖著病中的樂平兄。他住在幾馬路賣回力鞋之類舖子的二樓,在吐血。與人喝酒鬧出來的。雛音嫂和孩子在嘉興。不曉得知不知道?

  有時碰碰頭,陪他吃小館子,喝酒。在那段時候,我沒見到雛音嫂和孩子。聽説他倆添了許許多多兒女,並且又收養了許許多多兒女,一個又一個,形成張馮兵團的偉大陣容。設想生兒養女的艱難,便明白這一對父母心胸之博大,他們情感落腳處之為凡人所不及。

  一九四八年我離開上海經台灣到香港去了。再見樂平兄是在一九五三年的北京。他到北京開會,當然我們會在一起聚一聚,吃一點東西,喝喝茶。“相濡以沫”嘛!等到一搞運動,便又“不若其相忘于江湖”,這麼往來回蕩,輕率地就把幾十年時光渡過了。

  人死如遠遊,他歸來在活人心上。

  我有不少尊敬的前輩和兄長,一生成就總有點文不對題。學問淵博、人格高尚的紺弩先生最後以新式舊詩傳世,簡直就是笑話。沈從文表叔生前最後一部作品是服飾史圖錄,讓人哭笑不得;但都是絕上精品。樂平兄一生牽著三毛的小手奔波國土六十多年,遍灑愛心,廣結善緣,根深蒂固,增添祖國文化歷史光彩,也耗盡了移山心力。

  我是千百萬人中樂平兄的受益者之一。從崇拜他到與他為友半個多世紀,感惜他還有許多聰明才智沒有使用出來。他的長處,恰好是目下藝壇忽略缺少之處,古人所謂“傳神寫照”,他運用最是生動流暢。不拘泥于照片式的形似,誇張中見蘊籍,繁複間出條理。……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與同等閒談交往和藝術創作時的紀錄,積少成多,可能對廣大自學者如我輩是一部有用自學恩物。

  樂平兄有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領。

  一次在北京張正宇家吃飯,席上吃螃蟹他留下了殼,飯後他在殼蓋紋路上稍加三兩筆,活脫一副張正宇胖面孔出現眼前,令人驚嘆!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氣剪出兩大紅白喜事隊伍;剪出連人帶景的九曲橋看烏龜圖。他的確太忙,這一輩子沒有真正地到哪玩過。去外國也不多,隨的是代表團,難得盡興。要是他健在多好!讓我陪著他和雛音嫂、紺弩、沈表叔、鄭可諸位老人在我意大利家裏住住,院子坐坐,開著車子四處看看、走走多好!這明明是辦得到的,唉!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

  一夢醒來,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媽的,誰把我的時光偷了?把我的熟人的時光偷了?讓我們辜負許多沒來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負許多感情!

  1997年7月22日于上海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