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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第三章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09日 15:47

  作者:沈從文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後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説:“翠翠,你這是為什麼?説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説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並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麼説,很顯然的事,祖父對於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説話,翠翠就説:“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説:“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説,於是走過屋後塔下小圃裏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佔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岩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説。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麼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説到關於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起雲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麼?”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説:“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麼”。但在心裏卻同時又自問:

  “翠翠,你真在想什麼?”同是自己也在心裏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麼。”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於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裏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裏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説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説來實在不公平!説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願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並不那麼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岩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麼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説: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閒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於是大老又説:

  “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於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説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説: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麼事,祖父可並不明白説下去。

  那青年走去後,祖父溫習著那些出於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於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願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遊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挂了個褡褳,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後,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説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麼舉動。直到上岸後,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麼?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於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説:“這算什麼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麼地方碰到什麼人,談些什麼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麼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麼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伕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説出。這邊説,“副爺,你過節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説,“划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説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説,“有什麼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麼,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卷舌子舔著嘴唇,稱讚酒好,於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鑽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裏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舖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於職守的划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帶了那麼一大堆,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願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説,“爺爺,你為人那麼硬算什麼?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裏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説:“喂喂,大老闆,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裏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划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蔔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於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裏去。

  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象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裏路!

  於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後,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儘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説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説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現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後,人陸續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矩了,也不説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後發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説:“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説什麼,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説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乾淨衣服,相貌卻並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麼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

  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復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麼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裏為人還願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裡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雲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得坐穩,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鬱。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淒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願時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

  

(九)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

  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後,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説:“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説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裏,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裏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説明:

  “哪,哪,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説:

  ‘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麼説,‘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裏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説,……”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麼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真會是這樣的!”

  説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説:“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裏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説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為麼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麼的,從城裏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像是個熟人。可是眼睛裏像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但也正像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祖父在岩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説“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後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象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口氣同哥哥一樣,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麼説:“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讚的只有你,人家都説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説,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裏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説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致青年,象我這种老骨頭,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説:“伯伯,你到這裡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説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麼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説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象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

  “伯伯,你説得好,我也是那麼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麼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噹噹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説什麼。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夥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幹,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

  “伯伯,看你那麼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

  説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裏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説: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裏做媳婦煮飯嗎?”

  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説話:

  “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划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説話,便説:“爺爺説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説: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裏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麼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後,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麼,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裏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説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得他,他是誰?”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説:

  “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説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讚美酒又象讚美人,低低的説:“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