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輞川尚靜

央視國際 2003年07月23日 17:37

  作者 朱鴻


  輞川是一個長長的峽谷,王維曾經在這裡居住。如果一個二十世紀的人,為塵世而效倣王維的行為,到輞川生活,那一定荒唐,儘管輞川尚靜。

  輞川確實很靜,一條河流,兩岸青山,僅僅是這種結構就區別了鄉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裏的人煙總很稠密,但這裡卻稀疏得忽兒就融化在風雲之中。我是坐著三輪車到輞川的,同行的農民陸續地到了站,轉身即消失在樹林中。點點房屋,築在岩石之側,並不容易發現。

  我到這裡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只是為了感覺一下這裡的氣氛。

  司機將我拉入輞川的深處,收了使他滿意的錢,興奮地駕駛著他的三輪車走了。輞川一下子歸於沉寂,孤獨的我,望著在河床裏滾動的白水,竟覺得恐懼,這恐懼沒有對象,只有這裡的空,這裡的無聲無息。


  王維栽種的銀杏,挺立在雨後的河岸,樹皮滿是裂紋的粗壯的主幹,被水淋成了黑色,從它的葉子上流下的水,繼續洗濯著樹皮。它已經在輞川生長了千年之久。風雲掠過它高高的枝頭,小而圓的葉子將水唰唰地搖落。這樣蔥蘢的葉子,生長在幾乎腐朽的枝頭,這些奇崛的枝頭很多都像燒焦的幹柴,觸之就會掉灰,然而我由此知道了生命的頑強。年邁而偉岸的銀杏,壓得我十分渺小,仰望才可看到它的全貌。山峰羅列在它的周圍,儘管那些都是秦嶺的余波,但在峽谷,我仍感到它們的偉大,它們需要仰望。

  王維在輞川的別墅,開始是宋之問的。王維剛到輞川的時候,宋之問已經死了。那麼他是怎麼來購得這個別墅的呢?我能想的是,輞川的美一定是迷惑了王維,不然,他怎麼單單要購得宋之問的別墅呢?終南山中,可供他居住的地方應該非常多的。時間將他的別墅早就摧毀了,幸運的是,支撐某個柱子的扁圓的石墩,竟然穿過層層的歲月而保留下來,而且完整地放在銀杏旁邊,那些濕漉漉水汪汪的苔蘚,繡住了它的每條皺紋和每個斑痕。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


  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

  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

  王孫自可留。

  秋天的雨順利極了,仿佛雲微微扭動一下它就有了。輞川的雨是明凈的,線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峪谷,卻空得它無聲無息。山坡上的紅葉,渲染在碧翠的草叢,顆顆青石,則架在雜樹的根部,危險得隨時都會滾落,然而,濛濛的雨送給它們一層薄薄的夢,夢懸在輞川的山坡上。王維一定見過這樣的夢,甚至入過這樣的夢,不然,他的詩畫怎麼那樣惟妙惟肖,有聲有色!王維之後的三百年,蘇軾書摩詰藍田煙雨圖而讚嘆: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摩詰就是王維,是王維的字。


  王維他能購有輞川的別墅,證明了他是一個很富有的人。他在二十歲左右就及第進士,又得到王公的喜歡和當時的宰相張九齡的器重。恰恰是這個年歲,他開始迷戀山水,來往于朝廷與輞川之間。他既做官吏,又當隱士,往返於人類鬥爭與自然情調的兩極。官場的險惡,傷害了他的心,輞川的美妙,又給他以撫慰,他就是這麼生活的。除此之外,王維的任何作法都可能是下策。人總是希望自己生活得能夠好一點。

  以王維的氣質,他不能完全陷入官場的名利之爭,同時以王維的經歷,他也不能徹底寄情輞川的田園之樂,他必須兩者兼顧。他這樣做,既得到了入世的好處,而同時又揚棄了入世的壞處。他既得到了出世的樂處,又避免了出世的苦處。在入世和出世之間,存在著一個廣闊的地帶,他奔走其中。人可能只能這樣生活才會好一點點。不然完全媚俗和完全脫俗,都可能導致很大的痛苦。

  雨中的輞川並不知道人的思想,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現著它的狀態。秀峰沉默,亂石相依,雨悄悄地縫合著萬物。

  公元七百五十六年,安史之亂,已經五十五歲的王維被叛軍逮捕,軟禁于洛陽的一個寺廟。唐朝征服了叛軍之後,皇帝對那些接受偽職的人統統定罪,然而,王維在軟禁之中,曾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誦詩,此詩受到皇帝的嘉許,對他的處理僅作降職。這是王維的幸運了,其詩是這樣的:


  萬戶傷心生野煙,

  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裏,

  凝碧池頭奏管弦。

  儘管如此,歲月紛亂畢竟摧殘了這個老人,他遂漸變得消沉了。或者,他變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著拐杖,站在門外,眺望輞川的落日炊煙。暮色之中,稀疏的鐘聲,歸去的漁夫,飄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悵,他看著看著,就轉身回到他的屋子。他坐在枯寂的輞川,閉著眼睛,尋找著解脫煩惱的路徑,企圖超越生死之界。香煙裊裊,燭光閃閃,王維的心淒涼而寧靜。

  獨坐悲雙鬢,

  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白髮終難變,

  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

  唯有學無生。

  我只感覺,自然如我面前的輞川,社會如我身後的市井,都有美的一面,它們都能給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輞川之行,卻明顯地含有煩于我那圈子的成分,是的,我很煩,某些時候我簡直為堪負荷。從我棲身的圈子走出,到輞川換換空氣,我確實感到一種輕鬆。輞川很靜,一隻鳥也沒有,一隻兔也沒有,甚至除我,一個人也沒有。

  我不贊同一種觀點:認為王維沒有像陶淵明那樣,徹底地決裂于官場,這種觀點是苛刻的。人生真的像王維覺悟的這樣麼?我不知道,唯有達到王維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維,但我沒有。

(編輯:張俊華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