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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

央視國際 2003年06月23日 16:29

  作者 李鋼


  這個夏天快要過完的時候,有個人從世間的另一處給我寄來一封信。信上説他在那個地方呆了許多年,現在病了、咳嗽著,恐怕沒有什麼指望了,希望我能去看看他。因為,我是他唯一能夠想得起來的早年的朋友。這個人可能是我以前的同學或者同事、或者戰友。總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的模樣,記不清何年何月跟他在一塊兒幹過些什麼。只是依稀記得信上所署的這個名字。我不知他從哪兒搞到我現在的地址,這封信在路上走了很多天,因為他呆的那地方很偏遠,也很冷。信送到我手中時,上面的每一個字還都是涼的。我好像沒費什麼心思就做出了選擇。在抽了一陣煙、踱了幾趟方步之後,我決定打點行裝,去看看這個對我來説幾乎陌生的人。


  命運——在火車上,我不知為何一直琢磨著這個詞。火車跑起來有一種光陰似箭的感覺,把千山萬水拋在了身後,就像我們把一生的許多好時光,拋在了身後一樣快、一樣乾淨。我幾經輾轉,來到了我要找的人信上所説的地址。那是荒遠地帶的一家路邊旅店,有低矮的院落、楊樹、太陽和狗叫。我推開了門,屋內空著,沒有人躺在床上咳嗽,被窩胡亂地捲起,桌上扔著幾塊礦石。一切零亂而簡陋。很顯然,這個人走了。在這家旅店病了一陣之後,他又健康起來。他選定的歸宿成了他又一個起點。一隻燈泡從樑上垂下來,像這間屋子唯一的眼睛。它大概見過我要找的人和信上描述的情景。但現在是白天,燈睡了。我第一次發現,


  燈泡在睡著的時候也是瞪著的。現在我的旅行一下子變成了自我放逐。我要找的這個人是我的目標,但這個目標是移動的,看不見、摸不著、只是心裏覺得有。我向周圍的人打聽,有人見過他、有人沒見過他、有人説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也有人告訴我,這是一個飄忽不定的人,許多年以來在許多地方出現、用許多種方式活著。他和我隔著一段距離,是遠是近我不知道,但我必須不停地去尋找。有幾天,我鑽進了很深的煤井,井下黑洞洞的、古老原始、悶而潮濕,感覺像另一個世界、像死了一回、又像回到母親的子宮。莊嚴與神聖包圍了我。厚實的煤層下、黑暗之中,我被久久醞釀、塑造 。在某個時辰,我和煤塊一道被運出了地面。一切都那麼新鮮。色彩、空氣、陽光繚亂耀眼。那是一種重誕的感覺。


  我從很鹹的地方走過。這裡産鹽,鹽鋪在地面上、路基旁,看上去像積雪不化,腳踏著走卻像踏著厚實的冰。鹽比冰更堅硬,人走過去不會留下腳印。和凝重的鹽層相比,人的腳印顯得多麼輕浮。鹽和冰雪都是有經歷的物體,它們在結形之時都選擇了冷峻的白色,我的頭髮也選擇了白色。無論如何,這個人的存在,對於我就是一種暗示。那封偶然的信是讓我無法回避的召喚。這個人在前方不斷消失,在他的後面,我出現了。我和他好像在進行著一場生命的接力。在一間屋子裏,我看到了我要找的人留下的痕跡。他用棋子復述了一遍自己的經歷,或者説,擺弄了一次別人的命運。這個人總在前方,把完全陌生的世界留給我、把不曾見識過的生活留給我、把變幻無常的氣候留給我。某個早晨,我面臨海一般寬闊的大湖,浩淼的湖水如同湛藍色的大寂寞,太陽從雲層中投下巨大的光柱,在湖面劃出一道眩目的亮線。我感到體內壓抑著的最本質的生命力被激活了,我産生了跋涉的願望、奔波的衝動。從現在起,我不是過客,我是生活者。湖岸上,大片的油菜花怒放,黃得浩浩蕩蕩,仿佛輝煌時期的愛情。我知道,在旅遊者的眼中,這是讓人神魂顛倒的風景。但我不是遊人,我是生活者。生活者的路途上沒有風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從前複雜的我如今已變得簡單,從前單調的生活現在已變得複雜、面目全非。


  當我確定自己為生活者後,一切經歷都變成了生活。我的生活—— 一個人的生活。大漠荒野之上,秋天滾滾而來、無邊無際。它是我今生見過的最龐大的季節。正是我的孤獨支持著我在秋天中穿行。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活法:有時像駱駝一樣活著、有時像駱駝草一樣活著。我從莊稼地中穿過。我伸手撫摸莊稼的穗子,莊稼搖擺著。它們一定以為是風的手在拂動。莊稼站立在泥裏,對於它們來説,我就是風,一掠而過,比它們孤獨。莊稼在泥裏站了一生,它們長得不好,但仍然活了下來。在這個秋天,金黃了、熟了。我停下步履,莊稼的一生深深打動了我。我走在風中、走在雨中。冰涼的雨滴打在脖子上,讓我清醒地意識到

  我正行走在泥濘的現實而非夢境。我知道前方有他,他卻不知道身後有我。失去他,我的行走就變得漫無目的;而尋找他,我的一舉一動卻仿佛是被誰暗中操縱、牽制、擺弄。這個人 隨時都在我視而不見之處。對於我,他遼闊得像世界、重要得如同人生意義、神秘得仿佛不可捉摸的命運。回首從前,恍若隔世。


  大雨之後的一個夜晚,月亮升了起來,我鬼使神差地走回我要找的人住過的那家旅店。我一身疲憊,栽倒在他躺過的床上,忽然産生了強烈的想要寫信的念頭。我在床頭褥子下發現了一支筆、一個信封,抽出信瓤來看,是一張沒有寫過字的白紙,像是事先就為我準備好了的。我心裏猛地一驚,當初躺在這裡的這個人,莫非早就知道我會有同他一樣的心情。從他到我,莫非正是一個輪迴。夜半時分,我恍惚看見對面床上躺著一個人、咳嗽著 。我知道這是一個幻覺,只是不知道,幻覺中出現的這個人是他還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下一個輪迴又是誰。

  (電視散文原創作品,版權歸中央電視臺所有)

(編輯:費溢群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