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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非典日記

央視國際 2003年09月29日 18:36

  4月22日我不知道人民醫院發生什麼了,只知道很可怕。

  看著病人全身蒙著白布,被輪椅推上救護車,然後是20多個人,被擔架抬著,被攙著,還有自己手裏拿著輸液瓶,一個一個從門口出來。

  我問了在場的被他們稱為副院長的人,在雜亂的現場,他説到一個叫“天井”的地方,説那裏是最多人倒下的地方。

  4月24日今天拍完東西回來的路上,開過人民醫院的時候,才發現那裏被封了。我們的車急調頭。

  幾個護士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有一個摘下藍色護士帽,長髮垂在胸前,非常年輕。她們就那樣一語不發地坐著。

  我們用長焦拍了10分鐘,誰都不説話。車開動的時候我向她們舉起大拇指。不知道她們能不能看到。

  這是一所與衛生部只有一街之隔的醫院。

  5月21日我知道自己有幾分僥倖,毫發無損地穿過了非典時期,回到恒常的生活裏來。

  可是,老是忘不了人民醫院的那些人,天賀,小鵬他們也是。

  看到了《財經》的“人民醫院感染調查”和王志對呂厚山的專訪,心裏難受。一個是覺得慘烈,205人感染啊。一個是覺得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做這個題目,自責很久。

  呂也在節目中提到“天井”,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還有一點很重要,今天節目組收到了一封人民醫院醫護人員的信,他們看過了院長呂厚山的採訪,希望我們能夠去現場調查,揭開更多的謎底。

  我開始聯絡這次採訪,不能再晚了。

  5月22日終於要做人民醫院了。

  報題,聯絡都很順利,呂説他不接受採訪,沒關係,我要找的是一線的當事人。

  這個雷雨交集的夜。

  5月23日人民醫院的事有些週折,我打電話給急診科主任朱繼紅,説:“你不用做判斷和結論,只需要向我們描述你在4月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

  他沉默一下説:“回憶太痛苦了。”

  “是的。”我説,“但是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一種告慰。”

  我對他説不採訪沒關係,見到他可以表達我的敬意。4月24日那天經過人民醫院的時候,我一直希望有機會見到他們。不管決策者有多少失誤,火線的人,那些用身軀擋炮彈的人,應被致以敬意。

  “沒有人會忘記,沒有人會被忘記。”在最後我説,發自心靈深處。

  5月24日在人民醫院,當朱繼紅蹲下身,打開急診室“天井”的鐵鎖時,我難以形容自己內心的震動——這就是歷史,所有的椅套上都是“星期四”的字樣。

  那是4月17日,天井關閉當天的時間,之前發生的一切就凝結在這裡。那些淩亂不堪的床,堆積在桌上紙張發脆的病歷,每一頁翻開都是“發熱”、“發熱”、“發熱”……

  黑板上寫著22個病人的名字。其中19個名字的後面,都用粉筆寫著“肺炎”。

  “我們沒寫SARS”,朱繼紅説,“其實就是。”

  “那另外3個不是的人呢?”

  他沉默了一下説:“沒有辦法,只能在這裡漚著。”這只是一家醫院的急診科的一間臨時輸液室的感染數字。他帶我去看了留觀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幾間普通的病房,遲疑地問他:“你們的清潔區,污染區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這兒劃一根線。”我不能相信地問了一句:“在哪兒?”他指了指胸口:“在這兒。”

  在這兒工作的人,連隔離衣都保證不了。

  4月20日,我穿著3層隔離衣,進胸科醫院,進佑安醫院,消毒30分鐘的時候,我不知道就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家醫院,他們的病房是這樣的狀況。

  我問他那幾天是什麼狀態,他説:“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後來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鬍子全白了。”

  最後在發熱門診那兒,看到了露天的椅子和輸液架。病人多的時候就坐在空地上,樹上、車裏也都挂著點滴。

  這一切都被鏡頭記錄下來,在26日被徹底清理之前。

  這就是現場。

  拍完,坐在人民醫院的臺階上,喝一口冰水,心裏非常寂靜。有很多人都説非典過去了,真的嗎?如果我們不回頭來看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們就難以避免下一次的悲劇。

  5月27日急診科的王晶昨天去世了。

  我們去看了她的家人,她丈夫給我念妻子的短信。每個字都像錘子一樣砸著心。

  第一條是:“窗前的花兒開了,我會好起來的。”

  他不能探視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壇醫院門口,進不去,就在世界上離她最近的地方守著。

  她寫:“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依靠。”

  她開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裏交代存摺的密碼了。

  最後一條,她要他寄上紅腰帶:“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邊慟哭一邊念,我的眼淚也滿臉地流,做記者哪能這樣呢?可是你是人,你就不能擺脫人的情感。

  女兒大寶才6歲,她在門上貼張條子説:“媽媽愛我,我愛媽媽。”

  我問她為什麼貼在門上。

  她不説話。

  我輕聲説:“你是想讓媽媽一回來就看見,是嗎?”

  她點點頭。

  臨走的時候她在床上疊幸運星,説裝滿一整瓶子媽就回來了。

  我在黯淡的光線裏沉默地站了一會兒,很想擁抱她一下,但是什麼也説不出來。

  她也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明白,她其實已經知道媽媽過世了,但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的難過。

  出來後,車行駛在二環,滿天烏黑的雲壓著城,暴雨馬上就要下來。我們一車的人,誰也不説話。

  不知道這期節目能不能播出,我只希望保留下這些素材,20年之後,大寶長大了,我可以放給她看一看,讓她明白,她的母親是怎樣犧牲的,是什麼讓這麼多人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這是2003年,春夏之交。

(編輯:趙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