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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窗》封面故事:這群為一個生命奔波的人

央視國際 2003年09月29日 14:13

  6月18日,國務院常務會議原則通過《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草案)》,從“收容”到“救助”的轉變,意味著“孫志剛”這個名字作為一個維護公民權的符號,將被歷史所銘記。

  一個無辜生命的離去,最終促成了一部實行了21年的國家規定的廢止。這中間,有血的教訓,更有許許多多人積極的、向前的努力。從遠在北京的中央領導和專家學者,到廣州地區那些充滿正義感和責任感的傳媒工作者、律師、積極呼籲並介入的大學教授、富有同情心的官員、耐心為孫志剛申冤的同學……是他們點滴而堅韌的努力,共同促成了慘案的公正解決,共同促成了良法的誕生。

  我們為孫志剛而痛,但我們不應該忘記包含在這個事件裏的愛與關懷-它給了我們信心,對社會進步的信心和希望。

  為此,我們特意邀請最早報道“孫志剛事件”並一直跟蹤此事的《南方都市報》記者陳峰先生撰寫此文,對此事件始末,做一個冷靜客觀的回顧。

  □本刊特約記者 陳 峰

  6月18日,作為《南方都市報》記者的我剛從湖南婁底採訪完漣源收容所違法收容的事情,返回長沙,當時心裏很難過--對所見的一切感到難過,不知道這種抑壓人性的收容制度還會走多遠,心理確實很灰暗。

  當天晚上,《北京青年報》的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溫總理主持了國務院常務會議,收容遣送制度將被廢除,我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那麼一小會兒覺得視線模糊,我想孫志剛地下有靈,應該可以閉上眼睛了。

  關於孫志剛事件和漣源收容所的報道出來後,好多人説,這下子你和王雷算是出名了,弄得我們哭笑不得。我後來説,寧願不要名氣,但願沒有這件事情。

  所以我發自內心地感謝這條“收容遣送制度將被廢除”的新聞,感謝黨中央、國務院的決定,它使我對社會的正義保有了信心。

  《南風窗》約我從積極一面的角度寫對事件的回顧--確實,應當寫出來,這三個月來,有這麼多值得回憶的人和事,讓我不時冷卻的心一點點溫暖過來。

  同學們

  最早接到這個線索,還是在3月底,當時《南方都市報》剛剛成立深度報道組,我們都在尋找線索。一位北京朋友告訴我有個人死了,是被收容後死的。

  我這位朋友,與孫志剛的高中同學是大學同學,他們知道這件事以後,很氣憤,於是四處向媒體投訴,也聯絡到了我。我得到孫家的聯絡方式後,便開始接觸此事。

  我一直很佩服志剛的這些同學,尤其是舒春成(就是稿子中的成先生,現在公佈他的姓名,應該沒有關係了吧,他是志剛高中時的班長),他們與志剛,關係無非是同學而已,然而一直用盡各種辦法,要為志剛申冤,捐錢捐物,後來做法醫鑒定的4000塊錢,也是志剛的同學和家屬一起湊出來的。志剛家屬剛到廣州時,沒有住處,舒春成就把自己的住處也讓出來。

  後來我們和舒春成開玩笑,説“真像個班長”。有段時間,政府方面有什麼事要溝通,也先找舒春成了。

  雖然有人一再説我們對孫志剛的沉冤昭雪有如何如何的作用,但我們畢竟是記者,報道事實是日常工作,是我們的飯碗,説句不好聽的話,領導讓我們去做這個題材,不做也不可能。比起舒春成和後來那些默默支持志剛的人們,我和王雷,實在沒有什麼值得稱頌之處。

  後來有媒體誤傳是志剛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同學給我們打了電話,其實那個女孩子不過是北京廣播學院學生而已。也許志剛有很多位高權重的同學,但我看到為志剛之死奔走呼號的,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公民。

  我不贊成事事見義勇為,但也不喜歡明哲保身,因為知道“身”靠“明哲”來“保”終究是沒有用的,我尊敬志剛的同學,面對常人會感到恐懼的罪惡,他們選擇了反抗。

  家 屬

  最初和志剛的家屬見面,並不是很愉快。當時他們到廣州一個星期了,到處求告無門,也沒有律師,只是請一個當律師的老鄉寫了很簡單的兩頁紙材料,據説,這個老鄉就為這兩頁紙收了幾百塊錢,卻不肯幫打官司。

  後來很多人問我最早和志剛家屬接觸的情形,我回想了一下,他們並沒有許多説辭,只是反復告訴我志剛沒有心臟病,志剛屍身上有傷,志剛是個好孩子,請我一定幫幫他們。後來我出差到了海南,他們又打我的手機説,陳記者,你讓我們去的部門我們都去了,沒人管我們呢,我們得靠你們了。

  做了記者很多年,見過很多急需幫助的人,但志剛家屬的絕望和無助還是給我留下了很深印象。志剛的父親以前是個木匠,現因年事已高很少幹活了,他的弟弟志國從小出去打工供哥哥讀書,一直做到一級廚師,做事很實在,卻很少説話。他們一家,從家鄉來廣州,人生地不熟,不知法律程序,只是四處奔走,想為志剛討回公道。

  志剛的弟弟志國後來對我説,他記得初見面時,我對他們説“不知道能不能報,報出來也不一定能解決,還是要依靠法律”。這些話讓他心涼,以為我不肯幫忙。現在想起來,確實很慚愧,幹新聞時間長了會有些油滑,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希望被當成“救命稻草”,於是便説些推託的話,為自己留條後路,比起志國為人的樸實,實在不如。而且以這麼多年的新聞經驗,知道只要是牽涉到一些權力部門的報道,一定很難搞。這條線索曾讓外地一個“很厲害”的編輯看過,他們都説自己不敢沾。

  後來很多人也問我想沒想到這個報道會有這麼大反響,我只能説,當時的想法是,報道能出來就謝天謝地了,如果能有結果那簡直是意外之喜。

  不過,從我報這個選題開始,從主任到主管的領導,都沒有説過“不能碰”,只是反復告誡要“做紮實”,那一會我還真是體會到了什麼叫南方報人。

  法 醫

  當時家屬還沒有為志剛的死做法醫鑒定,大家都不知確切死因,我也只好勸他們先去做鑒定和去檢察院投訴。

  不過,有件事我是很肯定的,那就是志剛不屬應被收容的對象。上一年曾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在跑時政線,天天與政府要人打交道,廣東省宣佈出臺收容遣送管理條例的時候,我正好在新聞發佈會現場。根據我對那個文件的認識和對廣東省人大法工委的採訪,志剛有身份證有工作就絕不應該被收容。

  記得當時採訪時,法工委李煥新主任還告訴我,因為這個條例規定不允許有關部門向被收容人員收費,所以現在還要防止該收容的人沒被收容,失去救濟目的。

  剛接到孫志剛線索後,我又接到不少任務,開始不停地出差,去海南,去上海,去南京,於是把線索交給了王雷,王雷手邊也有很多出差任務,加上最關鍵的法醫鑒定一直沒有做,於是報道的計劃就拖了20來天。

  我們採訪過志剛的家屬,問他們那段日子裏是怎麼過的。他們説“就是到處跑”,從一個部門,被推到另一個部門。所以他們曾想過,在這麼大一個城市,是不是死個把人很正常?聽到這,我的心直往下沉。

  孫志剛報道出來以後,有人在網上義正辭嚴地説,我們的報道是對司法公正的干擾,但如果他知道志剛的家屬是怎麼被推來推去的,可能就不會這樣講了吧。

  大概是4月20日左右吧,王雷突然一臉嚴肅地告訴我,法醫鑒定結果出來了,我忙問怎麼樣,他説志剛是被打死的,然後他比劃著告訴我志剛背後出血區有多大,就是報道中提到的那個50厘米乘60厘米的出血區,我是好一陣子才明白,那意味著整個背部都是出血區了。

  我清楚記得,當時王雷説,這幫人真沒人性。

  那會兒我們還不知道“這幫人”指的是誰。我們真的要感謝多年來中國司法進步所取得的進步,中立的司法鑒定正是成果之一。做鑒定的法醫也很同情志剛的遭遇,平常要一個月出的結果,只用了15天就做完了。這一鑒定結果成了孫志剛報道中最重、最穩的基石。

  事後我打電話問醫師,看了報道覺得有什麼問題沒有,他笑笑説沒有什麼,然後説:“這個制度是該改改了。”

  出稿那幾天

  臨出稿那幾天,我們被折騰得非常疲憊,領導要求我們把稿子做紮實,一定要慎重。我們就一遍遍往志剛家屬住的地方跑,一遍遍核實細節。他們住處很破舊,幾口人擠在屋子裏,床都不夠,只好打地鋪,外面幾步遠就是“都市村莊”裏的施工工地,很吵,加上思念親人,他們一直都休息不好。小屋裏擺著志剛生前的作品和相片,老父親一遍遍拿出來給我和王雷看,反復地説志剛多能幹,多孝順……

  就是在那個屋子裏,這位深知孩子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為榮的父親突然説,如果不讓志剛讀書就好了。

  家屬們還是很配合的,當時他們的律師王向兵已經在很困難的條件下取了證,這些證據,成為報道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採訪一到有關部門那裏,就再沒有任何進展。志剛的家屬曾到一個部門反映情況,得到的是大聲的呵斥,“站好”,好像他們是犯人一樣。比他們好一點,我和王雷多數情況下只是被推來推去罷了。

  在發稿前一天,也就是4月24日,我們決定去採訪公安部門,結果從派出所趕到分局,再到市局,一無所獲。

  下午到收容所去,一名副職接待了我們,得到的回答是,他們也不接受採訪,需上級批准。然後我們再跟到民政局,民政局事務處是那天惟一接受我們採訪的政府部門,但也只有事務處某位處長説了一句:“對志剛的死感到很惋惜。”這是我們那天惟一聽到的有點溫情的話。

  後來我們去了收容人員醫療站,院裏有股很怪的味道,説不出來是什麼。志剛家屬幾次來過這個地方,門都不讓進,我們還好,被放進去了,但當我們説明來意,裏面有一個人説:“出去!”

  我們只好出去了,當晚6點,我和王雷開始寫稿子,中間為了避免出錯,又打電話核實一些細節,老總和編輯都在旁邊商量思路和文章結構,他們提出的要求是冷靜客觀地報道事實。晚上9點半,稿子寫完,但一直等到 晚上12點,看著版出來了,才和編輯一起回家。

  當時腦子裏亂哄哄的,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我只是想早點回去休息了。

  艾教授

  第二天起得很晚,是主任要求做後續報道的電話把我吵醒的,聽主任的口氣,我想可能事情反響很大。

  到辦公室,王雷已一手抓著一把傳真,一手拿著電話接聽,忙得沒時間給我打招呼。我打開電腦,發現新浪網上評論已有3000多條了,後來新浪網管告訴我們,他們當天刪掉了上萬條過激評論。

  來不及看太多,我們一直在忙後續報道。當我後來認真看那些傳真和來信時,才發覺裏面大部分都是敘述自己被收容和被打的經歷的,一個現在已經比較成功的工廠主,居然説他曾被收容過六次。

  那兩天我和王雷天天往家屬那裏跑,每次都把報紙拿過去,讓他們沒事也看看報。他們住處的電話已經很多了,志國説,報道發出來的上午,他們還在想怎麼沒什麼動靜啊,誰知道下午電話就一個接一個,一個檢察院的人也打電話來了解情況了。

  後來家屬被接到賓館裏住著,我們還去,經常會和負責照顧家屬起居的政府幹部碰上。有天,大概是省委開會研究孫志剛事件後的當晚,我和王雷正在和家屬聊天,幹部來通知要有領導來了,説我們在不方便,於是我們只好回避,沒有機會採訪領導了。

  兩天后,我接到同事電話,告訴我中山大學艾曉明教授想請家屬和我們吃飯,表示慰問。

  我以前並不了解艾教授,只是看過她寫的評論,我們報紙有次把非典病人稱為“毒王”,艾教授還專門寫信表示反對這種對人不尊重的稱呼,我們還知道她已就志剛的死,寫了兩篇評論,在網上影響很大。

  於是我和王雷就約上志剛的弟弟和叔叔一起去了中山大學,當時在座的除了艾教授以外,還有她的兩個學生。見面後,艾教授就把她和學生捐的1000多塊錢交給志剛的叔叔,這是他們當時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我記得很清楚,勸志國收下錢以後,志剛的叔叔蹲在地上捂著臉抽泣了半天沒有起來。

  後來又見過艾教授兩次,每次見她,她都會帶兩個學生一起,她稱這是要讓學生更多了解社會。

  王律師與鐘律師

  我是在報道發出來以後,才見到王向兵律師的。他的一句話給我印象深刻,當時志剛的家屬到處請律師,一聽説民告官加上家屬沒錢,就沒人接案,家屬只好託人回家鄉找到王向兵,王律師聽完案情説,怕什麼怕,政府也是要講理的。

  説不怕也是假的,王律師本來打算在湖北方面起訴的,後來報道出來了,他才放心。王律師是軍人出身,脾氣急,為人敢作敢當。後來家屬告訴我們,王律師帶他們去收容所取證,收容所的人開始不願意提供,王律師大發脾氣,説人都死了,你們資料都不提供,有良心沒有,還説不提供就要一直找到國家民政部,終於最後取到了證據。

  王律師的取證是相當關鍵的,至少可以讓我們看到孫志剛到底是怎麼一步步走向死亡的。

  鐘雲潔是無償為志剛家裏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報道發出來以後,她主動要求提供法律援助。她就在廣州本地執業。一個弱女子有此膽量,讓我很佩服。從頭至尾,她沒有收過一分錢,連打車吃飯都是自己掏腰包,後來網上有人傳言她收了多少好處才願意打官司,真是無聊之極。

  王律師因為家鄉還有事,不能在廣州長呆,他不在時,就是鐘雲潔陪著志剛家屬。後來孫志剛的屍體火化時,有關部門不願意讓律師和我們去,我們只好不去,但是志剛的父親堅持讓鐘雲潔參加,硬是把她拉上車一起去了。

  後來就賠償問題,王律師和鐘律師與政府方面的兩位律師據説談了八輪,終於把賠款談下來了,當時王律師住在酒店裏,鐘雲潔卻是天天往黃村(鐘雲潔住的地方離黃村非常遠)那邊跑,以至於我們要去黃村的時候就叫上她,因為她和的士司機談價錢已經談出了經驗。

  酒店與離別

  報道出來以後,志剛家人的日子確實好過多了,一方面很多人捐款,經濟上不至於太緊張;另一方面,政府部門也開始重視,從區裏到市裏、省裏紛紛來看望他們,表示要儘快給家屬們公道。

  後來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天河區和民政的幾位幹部和志剛家人見面,請他們相信政府一定會給他們滿意答覆,不要相信“歪渠道”。他們講的“歪渠道”,不一定就是指我們,但志剛的叔叔非常生氣,站起來説,如果不是這些“歪渠道”,你們會理我們嗎?

  過了一段時間,區裏出錢,把志剛的家人安排到黃村的一個酒店住下,據説是因為他們原先住處附近發現了非典病人,政府怕他們再出事。酒店條件是很不錯的,裏外套間,吃飯也是由政府簽單。志剛的屍體火化時,他的母親從家鄉趕來,因為傷心過度,身體不支,政府還專門安排醫生在酒店裏負責照顧。

  賠償談定的那天晚上,志國給我和王雷打電話,説事情差不多辦妥了,請我們過去吃飯。之前我一直覺得他們挺堅強的,很少在外人面前流淚,但是那天因為忙碌已經過去,親人死去的悲痛又回到心頭,他們席間幾次落淚。

  6月12日,志剛的家人離開了廣州,是坐飛機走的。他父親説,志剛以前説過幾次,自己打工掙著錢了,一定要讓二老坐飛機來廣東玩。但志剛生前也沒有坐過飛機,這次,他們就帶著志剛骨灰坐飛機回鄉,算是滿足志剛生前的願望。

  18日晚上,我老是想著收容遣送的終結,激動不已,睡不著,乾脆出去要了一瓶啤酒。酒精下肚,腦子裏又想起志剛的老父親,在機場反復對我們揮手告別的樣子,他曾説過,等王雷結婚和我有孩子的時候,一定要告訴他……

(編輯:趙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