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來慚愧,我第一次與《動物世界》打交道,正是我企圖“謀殺”谷老師的那盆君子蘭的那一天,這個日子讓我刻骨銘心。
18年前,我在小鎮讀中學。那一年班裏從北京轉來了一個新同學。一口純正的京腔,一身新奇的衣服,一雙白皙的手……他一下子就成為死氣沉沉的教室裏一道亮麗的風景。當時儘管男女生不大講話,但青春的萌動不是表面現象掩蓋得了的,我從教室的某一個角落裏捕捉到了女生眸子中滑過的羨慕與欣喜,甚至還有兩三個膽大的敢向他問問有關火安門、故宮之類的事。我是男生,對漂亮男生不感興趣,可能還有點天然的敵意和醋意。然而讓我驚奇的是他帶來的一本精美的畫冊,這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他給我上了集郵的第一課,我一下子就被這些花花綠綠的郵票給迷住了,從此開始了集郵,並一發不可收。
我的這點小動向被谷老師看得一清二楚。先是談話,勸阻;然後是命令,警告。苦口婆心的老一套:要高考啊,農村孩子的惟一齣路啊,爹媽不容易啊,家雀兒不能跟著圓屁股(蝙蝠)飛啊……可我就像走火人魔一樣,老師的話哪聽得進去一句半句呀!矛盾不斷升級。終於有一次我逃課去買新郵票時被谷老師當場抓住了。我第一次見他氣得發抖的樣子,心裏也沒了底,害怕了。但我絕沒想到他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我辛苦積攢的郵票一把火燒了。我低頭不敢看那殘忍的一幕。淚在往心裏流,我的心在滴血。那火哪是在燒郵票啊,簡直就是在燒我的心。我沒敢頂撞他,還違心地寫了檢討。但我咬牙切齒地對自己發誓:血債要用血來償。
谷老師養了一盆君子蘭,視若掌上明珠。年頭兒久了,那花長得也就有點不像花了,茁壯得出奇。聽一個知情的同學講那是他上大學時苦戀了四年的女朋友送給他的結婚禮物。好像是因為那個時代特有的家庭成分問題,倆人沒有走到一起。我當時夠聰明,也夠壞的。既然你毀了我心愛的東西,那我也毀你的心肝寶貝,讓你也嘗嘗心痛的滋味。
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夜晚。
谷老師的窗前黑漆漆一片,房裏只能看見微弱幽暗的光。我猜他在看電視,音量開得很低。我很順利地摸到了君子蘭,在有限的幾盆花中她太顯眼了。我感覺到那厚厚的葉片在我手裏仿佛變成了一張張郵票。原打算將她連根拔起,又嫌不夠解氣。我抓住一片葉子順著葉脈像撕布條一樣撕扯。夜幕中,我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冷笑,淚水也悄無聲息地滴在葉片上,長這麼大好像從沒有為失去什麼東西而流淚。這時我陡生歹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連窩端,我讓你連屍首都找不到。
沒有多想,我端起花盆就走。忽然,屋子裏傳來一陣動聽的樂曲。我挺納悶,剛才還一點動靜也沒有,怎麼突然聲大起來了。我放下花盆,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向裏一望,差點沒笑出聲來。只見谷老師光著膀子,穿個大紅花內褲正坐在電視機前洗腳丫子,電視機裏幾隻大象昂著鼻子在飛奔。我一下子被那壯麗的場面吸引住了。這是我第一次在電視裏看到大象,第一次看到那個龐然大物居然跑起來那麼輕靈。我不知在窗外站了多久,把這個電視片一直看完,才心滿意足地走了。我甚至想模倣大象的樣子走路,還用一隻尋捏著自己那又小又扁的鼻子。那盆君子蘭早被我忘得一乾二淨。我精心策劃的君子蘭“謀殺”行動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夭折了。
奇怪的是第二天谷老師並沒有發火。他又一次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為了郵票的事向我道歉,並許諾等我考上大學他要送給我一個新郵冊。我從沒見過老師如此可憐的眼神,心裏很不是滋味。我想,老師可能並不知道君子蘭“謀殺”事件是我幹的。我真想把一切都告訴他,卻終於沒有鼓起這個勇氣。
後來,我知道了那天偷看到的電視片就是《動物世界》,從此我再也沒有集郵,卻一直在追看《動物世界》。再後來我娶了一個同樣愛看《動物世界》的太太,生了一個更愛看《動物世界》的兒子。遺憾的是,谷老師並沒有兌現他的許諾,他在那年秋天因病去世了。我也再沒有機會向老師表達我的悔恨之情了。(王向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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