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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其人其書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01日 12:45

  主講人簡介

  周汝昌,我國著名紅學家,是繼胡適等諸先生之後,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享譽海內外的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鎮。燕京大學西語系畢業,曾就教于華西大學、四川大學。


  周汝昌,這位著名的紅學家,似乎從小就與《紅樓夢》有緣,在孩提時,就聽母親講述《紅樓夢》裏的故事。在他腦海裏,遠遠地出現紅樓人物的影子。二十年後,這位青年找到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齋詩鈔》,這一重大發現,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紅學,一生不醒。這正應了他的《獻芹集》扉頁上的一句話: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幾歲,雙耳失聰,後又因用眼過度,兩眼近乎失明,僅靠右眼0。01的視力支撐他治學至今。《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傳》《書法藝術》《楊萬里選集》這一部部窮盡畢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藝術才華和造詣,遠非“紅學家”一詞所能概括。今雖已是耄耋之人,思維較先前毫不遜色,每日仍筆不停揮,著書立説。

  內容簡介

  英國的一位文壇巨匠莎士比亞,一生寫過37個劇本,塑造過三四百個人物形象。而我國的曹雪芹一部作品《紅樓夢》就包含了五六百個人物形象。曹雪芹也因《紅樓夢》而確立了他在文壇的地位。人們在欣賞、感嘆《紅樓夢》這部著作的同時,還在猜測曹雪芹這個人,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的才思、人品如何?

  我國著名紅學專家周汝昌多年來對《紅樓夢》和曹雪芹進行了系統的研究,他認為曹雪芹有很多古典文人的特點、特色。曹雪芹的長相不像《紅樓夢》裏的賈寶玉那樣面如秋月,色如黃花。他頭廣,色黑,能講故事,生性放浪,高談闊論,能做詩,他的好朋友敦誠敦敏佩服曹雪芹的就在這一點。

  全文

  朋友們大家好,歡迎來到文學館。一位文學巨匠留名青史,不靠他生前是否聲名顯赫,而全靠他的作品是否有永恒的藝術生命。作為讀者我們在閱讀一部名著的時候,常常喜歡猜測這個故事背後的作者是個什麼樣子,總想找出這個作者和這部書有些什麼蛛絲馬跡的聯絡。特別是對《紅樓夢》、曹雪芹,以至研究曹雪芹生平家世的學問,成了“曹學”;研究《紅樓夢》的學問更是成了“紅學”。今年是曹雪芹逝世240週年,《在文學館聽講座》,我特意請來了85歲的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請他為我們演講《曹雪芹其人其書》,大家歡迎。

  我們今天定的題目是《曹雪芹其人其書》。這個題目很大,這題目本身很有吸引力,這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人格的魅力、號召力。一般人一提起曹雪芹來有一個印象。説這個人,特別是這些專家研究者,總是一直在説,他這個史料太缺乏了,我們知道的太少,沒法講,也沒法給他做傳,這是一般的説法。

  那既然如此,你就問我了,據你來説曹雪芹的史料又如何呢?我粗略地統計了一下,曹雪芹的朋友至交和他同時代的人給他留下來的,就是有關曹雪芹的詩,至少有17篇。明明白白寫明了是給曹雪芹的,再加上我們自己的所謂考證,題目裏邊雖然沒有明白寫清,這是我給曹雪芹的,實際一看內容,一加考證,説明這個是給曹雪芹的。那這樣子呢,起碼還有三首,或者説更多,那這樣加起來一起就是20首,這算少嗎?

  諸位可能底下就要接著問我,你説這些史料都是什麼樣的呢?你説一説我們大家聽一聽。這個我想在座的有的比較熟悉,曹雪芹這個人,當時他家世的身份,他是內務府人。內務府人都是漢族血統,身份是包衣人。“包衣”是滿洲話,就是漢語的奴僕,他的身份在當時對皇家來説,是很低的,很微賤的。雍正皇帝罵曹家人就是下賤之人。可是,他的這部著作《紅樓夢》傳世以後,當時還是傳抄不是指那個印本,皇族重要的家世,大概家裏人人有一部《紅樓夢》。他們的子弟都在那裏偷偷地看,這不是公開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説這是經典著作,像我們今天這樣的觀念概念,完全不是。可是呢,他們偷著傳抄,得花好幾十兩銀子,藏在家裏沒人看見的時候來讀《紅樓夢》,讀完了以後非常受感動。也就是説,對於其人其書都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就像我們今天這樣一個樣子。

  我剛才説,他是包衣人,皇家奴僕的身份。可是記載他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我舉三個,諸位聽一聽。大家都知道清代的在關外的歷史我們不多涉及,入關以後第一位皇帝是順治,順治年紀很小,是一個小孩兒。他得找一個幫助他的,叫攝政王,滿洲名字叫多爾袞。我想這個大家都知道,看什麼電視電影。多爾袞是曹家的真正的旗主,就是主子。那個時候主奴的分別非常嚴格。多爾袞行九,叫九王爺,北京的朝陽區架松現在改做勁松了,那個地方有九王爺的墳墓。後來把多爾袞的墳掘出來了,那個棺材板厚有一尺。你們大概説你這樣的講曹雪芹,這叫幹什麼呀?不,我們一下子就回到主題。多爾袞是努爾哈赤就是清太祖的第九個兒子,叫九王爺。他有三幼子,有三個幼子,八王、九王、十王,八王阿濟格,“阿濟格”本身滿洲話就是小兒子,沒想到小兒子底下還有兩個,九王多爾袞,十王多鐸。我先交代這三幼子,每一個幼子的後人,大家都敬慕稱讚我們這位曹雪芹。你看看他們都是主子,對這個奴隸發生了如此的敬佩感情,這是怎麼回事?值得我們思考。

  這個歷史現象非常有趣,所謂有趣也就是説,它包含著深刻的意義。

  這剛才是説多爾袞,這個事情説起來很費事,不説不清。多爾滾是九王,那麼上面這個八王是怎麼回事呢?八王叫阿濟格,剛才説了阿濟格的後人叫敦誠敦敏兩位弟兄。他們兩個人是曹雪芹至好的朋友,留下來的詩,主要是這兩位弟兄留下來的。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真是有趣極了,也就是説,多爾袞、阿濟格都是他們當年的主子。底下就説到十王爺,十王爺叫多鐸,多鐸的故府,他叫裕王,剛才説阿濟格他叫英王。多鐸裕王的府在哪兒裏呢?就是北京的協和醫院,多鐸家裏世代的管家也姓曹,據曹家的後人和我們的所謂考證,結合起來一看。十王府、裕王府裏邊正式的大管家,和曹雪芹的祖輩是一家的,都是從關外鐵嶺隨著皇家入關來的。多鐸的後人跟曹雪芹又有什麼關係呢?大有關係,就是裕王多鐸的後人有一位叫裕瑞,“裕”就是富裕的“裕”,“瑞”就是祥瑞的“瑞”,他寫了一部書叫《棗窗閒筆》。可能他窗外有一棵大棗樹,他在那裏寫隨筆,所以他的書名叫《棗窗閒筆》。他沒事,他是宗室,可以不做事,可以拿錢兩,有飯吃。這裡邊大量地記載有關《紅樓夢》的情況,提早曹雪芹其人,曹雪芹其人的長相、脾氣、性格。只有裕瑞給我們留下了幾句話,很生動,這個太寶貴了。我現在還沒有説它具體內容,就是説我首先要告訴大家,你看一看,給我們留下史料的是這些人,這個驚奇不驚奇,這不是一般人。

  好,曹雪芹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特點特色?大家都希望了解一下,他有,有很多不尋常的特點,真是與眾不同。先説一説他的為人,我剛説那個《棗窗閒筆》,裕瑞記下來的。他的親戚就是富察氏,富察家跟曹家有千絲萬縷的親友關係。曹雪芹生前給富察家做過西賓,就是當過師爺。裕瑞的長親是富察家的人,親眼見過曹雪芹。你聽聽裕瑞怎麼描寫曹雪芹,裕瑞説,頭廣,腦袋大,色黑。這個很奇怪,曹雪芹長得不像書裏面賈寶玉,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説他色黑,大概我們想,裕瑞的那個長親看到曹雪芹的時候,曹雪芹已經又貧又困,無衣無食,受風霜饑餓大概就黑了。善談,能講故事,講起來是娓娓然終日。他講一天,讓你不倦。大概大家都圍著他,你講啊,你的《紅樓夢》最後怎麼樣了。我們想像就是這個情景,曹雪芹就説了,我給你們講,你們得給我弄點好吃的。他喜歡吃什麼呢?南酒,就是紹興酒——黃酒。他是喝那個酒,吃什麼呢?燒鴨。我也不知道曹雪芹吃的燒鴨是怎麼做的?是否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鴨?不一定,他沒錢吃啊。所以他才説,你們要給我弄南酒燒鴨,我給你們講。講條件,我想那個燒鴨一定是非常好吃,我們沒有這個口福。那時候做菜,特別是旗人,那簡直考究到萬分。這是裕瑞記下來的,從來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親眼親聞知道曹雪芹的這些細節,這是真實的,這個很寶貴,所以我先説它。

  第二個比較重要了,就常州學派一個大儒。他生活的時期大概是乾嘉道三朝,他的見聞最豐富。有人拜訪他,忽然談到《紅樓夢》這個主題,那麼自然就要談曹雪芹其人。常州學派的這位大儒他叫宋翔鳳。宋翔鳳給他們講了一段故事,他在北京聽到的。這個我們都有考證,他們這些傳説都有來源,都跟旗人、內務府有直接間接的關係,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麼他講的是什麼呢?他就説曹雪芹性放浪。他這個性格放浪,“放浪”是王羲之的《蘭亭序》裏邊用過的話,就是不拘常理。晉朝人往往有點狂放,不拘一格,不講常理。就是説他舉動言談,有些世俗人看不慣,他是這樣一個人。既然是放浪有超乎常規的這種行為,他家長害怕了。因為他們的家世經過那不定是多少次的政治風險。就是《紅樓夢》裏邊你看賈母的話,我嫁到你賈家來,入了你們賈家門54年,大驚大險我都經過來了。這都不是閒話,這都是曹家的事,大驚大險。那個政治問題要牽連上,可以有滅門之禍,家破人亡。家長一看,曹雪芹這種行為,要惹禍,沒有辦法把他鎖在一個空房裏,給圈起來了。這個圈也叫“禁”,兩個字也連用,是八旗人整治他們家的子弟,皇帝整治大臣,就是説還寬大,我不殺你,可是我得把你禁進來,圈起來,像養豬一樣。有個圈,不許你出這個圈,那叫“圈”,就是寫圈的那個“圈”字,做動詞用,叫“圈”。曹家這個家長不知是不是他父親,不知道,他説的是他的父輩,把他鎖在空房中。宋先生的原話説是“三年遂成此書”。他沒有辦法,他要過精神生活。就是説,他在空房裏邊開始寫小説,三年《紅樓夢》寫成了。我只能先傳達宋先生這個原話,他是否如此整齊?整整三年?是否《紅樓夢》就是完完全全就是從進了空房,一直到出來?當然不是,那就太死看書了。這個説法我認為很重要了,就是他沒有辦法,他太痛苦了,在空房裏,大概有給他送飯的人。總得給他東西,你給我一點紙,一個筆墨,我練練字。他不能説我寫小説,你看當時的情景。他這個放浪生活到底能夠猜測都是些什麼呢?我們不能瞎編,其中有一條大概可信。就是從另外一個渠道,一個記載説曹雪芹身雜優伶,“身雜優伶”他是跟唱戲的在一起混,唱戲的,唱戲的在今天那太值得可貴可敬了,名演員,藝術家。當時不是這樣,其賤無比,叫戲子,良家都跟他不來往,更不要説通婚。這樣的書香子弟曹雪芹,八旗公子哥跟戲子混在一起,簡直這叫不孝行軌。

  正像《紅樓夢》裏邊的賈寶玉,交結蔣玉菡、琪官,就像那樣。寶玉為什麼挨打?就是因為這個嘛,不完全是因為這個,開頭引起就是因為他交結了別的王府的一個戲子。曹雪芹不但交結戲子,他自己還粉墨登場。這個有趣極了,我們想想這個大才子,如果他在舞臺上表演起來,要轟動北京九城。我認為沒有問題,你想想他在前門外廣鶴樓,他一齣臺。當時看戲的都什麼人,都是八旗貴族子弟,那還不一眼就看出來,好,這個曹雪芹,一方面佩服他那個才貌,那個藝術風格,那迷人得很;一方面馬上就傳出説這誰家的,他怎麼幹這個。那家長一聽,簡直受不了,趕緊把他就關起來了,是這麼回事。

  這個可見是他少年時期的一種行為,到了後來他創作《紅樓夢》是否還是如此?還在空房?當然不是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的條件如何?這個我們從另外一個方面議。也是一個詩人,他姓潘,他是南方人,他叫潘德輿。他做了一部書叫做《養一齋詩話》,這個不細説,不在我們本題。但他另外一部筆記小説,叫《金壺浪墨》,裏邊涉及到《紅樓夢》和曹雪芹。有幾句非常要緊的話説一説,他的時代當然比曹雪芹要晚一點,但是他的見聞也還是可靠的。他説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窮得,他這間屋子裏邊什麼都沒有,就有一個桌子。這個桌子大概就像個小茶几似的,有筆硯,其他什麼都沒有。連做書的,今天叫做稿紙,當時連做書的紙都沒有。怎麼辦,曹雪芹就把老皇曆,就是過去廢了的,他把這個皇曆拆開了以後,這個葉子是雙面的,他這麼反過來一折,他寫字。你看看這是寫作的條件,這個把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大致的物質條件算説了一下。

  其他我們所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畫。他的好朋友敦誠敦敏留下來的詩裏邊,把他的能畫,好喝酒,吃酒,過去的文人總是連接在一起,曹雪芹也不例外。敦誠敦敏的詩裏邊總是把詩酒作為一幅對聯,那麼提、咏。你看看,畫、詩、做詩,敦誠敦敏佩服曹雪芹的不在其他,是在詩。首先説他的詩,其次是畫。喝酒那是另外,那是生活上,跟文藝有關,但是不是一回事。可是他們的詩裏邊,常常把這三者連在一起説。有一個對聯説是“尋詩人去留僧舍”,這什麼話?曹雪芹尋詩,他去找詩的境界,詩的材料,尋,尋找。人去,他出去了。這個人就是曹雪芹。尋詩的人,離開了家,到外面去,西郊,到處都是詩景。留僧舍,天晚了,回不了家,那一下子不知道跑西山哪兒去了。僧,和尚,舍就是房捨得舍。下句呢,“賣畫錢來付酒家”。他賣畫的錢來了收入了,他這個錢做什麼用?還那酒帳,他不能每次拿幾文錢到小酒店裏去買酒,他沒錢,他賒著,他每天得大喝酒,賣了這幾張畫收集點錢,然後到酒店去還了帳。再好一下再賒,是這樣。還有説他窮得,舉家食粥。粥是稀粥,這個時候他已經西山了,也就是説他晚期的生活裏,一直沒有脫離開這麼一個困窮的境界。

  還有什麼特點特色?高談闊論,那口才不但是講故事,跟朋友他好議論,他用了一個典,是好議論國家大事這麼一個典。這個人大概這個嘴是好説,好談,還不服氣,專門好跟人辯論,就是雄談高論。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的時候,到南方去了,敦誠敦敏非常想念他,也做詩。後來這個敦敏忽然到朋友家去,當然也是滿洲家。明琳家有一個書齋叫養石軒,就是那個石頭,養石頭的書齋,他到那兒訪明琳。隔著一院子,一聽大聲高談,一聽就認出來了,雪芹,他回來了。趕緊離開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去,拉住。闊別了一年,想念得不得了,親切無比。就像現在人擁抱一樣,你看看,他的朋友對曹雪芹的這種感情表現是一般的嗎?如果這個人沒有魅力,不讓人那麼欽佩絕倒,他會有這麼樣的親切無比的舉動嗎?也不過一年沒見,那麼一聽聲音,哎呀,這就坐不住了,趕緊去,拉住了,呼酒。這都是原文,馬上擺上酒,呼酒,酒來,話舊事。他從南京回來,要聽他説一説他們家南京的舊事。“秦淮風月憶繁華”,他是這麼一個人,你可見他這個心胸開光,光明磊落。

  那麼我收到了很多的條,提了非常多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可能一一請周先生做答,時間不夠了。我就挑選出幾個。第一個問題,請問胡適之對周先生研究紅學有什麼影響?起過什麼作用嗎?

  回答這個問題,就是胡適先生大家都知道是新紅學的創始人。我呢在他可能是25年以後,人家寫了兩篇重要的論文。我後來讀到,當學生的時候讀到,那個時候距離人家發表論文已經25年,我才弄紅學,當然人家是開路人,我是受人家影響。比如説人家找到敦城的《四松堂文集》,這是個詩集的名稱,從裏邊發現了兩首極其重要的詩歌,是題給曹雪芹的。由此還證明曹雪芹實有其人,他的年代,就是我剛説的若干的特點、特色、為人,都包含在那裏,由此大家才可以在進一步研究曹雪芹。

  但是問題是要説到我自己,你這25年以後,你又幹什麼呢?説來十分簡單,沒有什麼了不起。就是胡先生找到了《四松堂文集》,他的作者叫敦城,他還有一個哥哥叫敦敏。我剛才已經再三再四提這兩個名字。敦敏有一部詩集子就是找不著,那麼世人都可以推理,既然敦城的詩集裏邊有這麼重要的資料,他哥哥那個裏邊哪能沒有,可能更重要。於是乎,胡先生就費了很大的力氣尋求敦敏的這部詩集,25年沒有人做一個呼應。就是説,到底這個詩集裏有沒有,在哪兒啊,胡先生費了一番力氣找不到,我們是否可以找一找。我是一個學生,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到圖書館一找,卡片那裏,清清楚楚敦敏《懋齋詩鈔》。哎呀,我簡直大為驚奇。驚奇第一是此書還在,第二怎麼我的那些前輩,25年裏邊你們都幹嘛,怎麼這個書發現權會落在我這個窮學生身上呢。這是當時的心情,老實跟您説。從此以後當然引起強烈的興趣。

  《懋齋詩鈔》就是發現了六首明明白白題給曹雪芹的詩,我們對於曹雪芹加深了許許多多的了解。不但如此,我和胡先生的來往不僅僅是説發現了資料,就是由於這個發現引起我們兩個人對曹雪芹哪年生、哪年死發生了討論。那麼我和胡先生的同是説,我贊成自傳説,他不是寫別人,寫和珅,寫張勇、寫明珠、寫納蘭、寫傅恒,那多得很。當然我憑著一個藝術感受,不是考證,我剛才不講了嘛,打開書一看,那就是説他自己。變相掩護我是寫自己,情同胡先生,然後在生卒年的考證上,我們發現了分歧。

  胡先生是説,敦誠敦敏的詩都是確鑿無誤,沒有一點含糊的,三次的詩稿説曹雪芹是四十年華,活了四十歲。胡先生非説這他要活四十歲,他怎麼能趕上曹家當年的繁華,那個書裏邊寫的那麼多,那個熱鬧。比如説接駕,他趕不上了,所以他不能活四十歲,他把他放長五年,讓他活四十五年。這是當時我們爭論的。我説那不行,你沒有根據呀。如果真活了四十五歲,不但沒有趕上繁華,非常糟糕。那個時候正是康熙末年,曹寅也死了,曹寅身後非常荒涼,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兒子。康熙就讓他你繼承父業吧,沒想到兩年以後兒子也死 了,那個家就要分散了,康熙又説,你過個侄子吧,侄子是個小孩兒,就是曹頫。連著這才要他做江寧織造,這簡單就是破格又破格,維護他這個家。我説哪還有繁華可趕,那簡直可憐得恨,雍正抄家的時候,曹家剩的是幾吊錢,一卷當票。你知道那個苦處,曹家人説不出的苦處,最後還得了罪,抄了家,簡直弄得家破人亡,就像《紅樓夢》裏寫的。他是寫這個,這是説從政治背景上説。一方面説,這個書就是怎麼敢明寫,不敢寫,什麼“夢幻”,什麼“真事隱去”,什麼“通靈”,都是這麼回事。正好您這個問題補充了我剛才那個話沒説完。我通過這個敦敏的詩一細考證,他應該生於雍正二年,1724年4月26日。4月26日是《紅樓夢》裏面強調再三再四的,説的是什麼見花會,那是給寶玉過生日,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的生日。他卒于何年,他卒于乾隆28年,癸未。今年是癸未年,羊年,在生年上一直到今天還是有人堅持胡先生那個大致相同的道理。但是您這一問,就問出來,您到底受的是胡適的什麼影響?這是第一影響,此後的分歧,可就大了。

  胡先生認為曹家太考究,衣食住行都是皇家規格,子弟們又不成材,坐吃山空,自然趨勢。我説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就是我剛才這麼一説,經過那個大驚大險,幾次接駕,怎麼是坐吃山空,自然趨勢。《紅樓夢》如果是那麼一個反映的作品,也可以説沒有什麼大價值,可看可不看。《紅樓夢》的價值正在於它那個背景,和它取的那個素材,它表現的手法高超神妙,這幾個結合起來,才發生了所謂“紅學”。紅學不是文藝欣賞。你看看,語言多生動,它這個人物寫得多活,不是。那個是另一門學術,你從藝術原理,你去鑒賞它。我們是從文史哲三大方面來探索《紅樓夢》的意義,文史哲就是真善美。這是我跟朋友討論的結論,那是巧極了,而且這個又簡明,又重要。我今天把它説給大家,你們聽聽有道理沒有。我們文史哲三大分類,文化的組成就是這三部分。不談到自然科學,我們説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先説史吧,史是求什麼?求真。史有假有空有虛,有空白,有模糊。我們考證探討它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相,史是求真。哲是求善。我們中華民族的道德是什麼?不就是孔孟性善説,荀子是性惡説。曹雪芹説,正邪兩賦兩種氣,有正氣,有邪氣。你看曹雪芹那個思想,這種人聰明靈慧,在萬萬人之上。這是他的哲學,我們要探討《紅樓夢》裏邊寫的這些人,都是第一流的才華智慧。那麼你不研究思想史,哲學史,你光是看它什麼語言生動,形象鮮明,這個不行,它懂不了《紅樓夢》。然後,這文,你看,史是真,哲是善,文是美。你看看曹雪芹那個文筆美不美,所以《紅樓夢》的真價值是文史哲,大綜合。代表了中華文化,它的結果是要追求真善美,一絲不差。

  我們的題目是《曹雪芹其人其書》,上半截主要講其人,下面主要講其書。但是,這裡有一個問題,這個人和他的這個書,個性都很大,幾乎是分不開的。講其人也是為了我們理解他的書,講書呢,裏邊還包含著也是為了理解這個人。他為什麼做這部書?那麼與眾不同。他是怎麼個人?他的頭腦心靈都是什麼樣子?我們主要的一個求知的願望離不開這裡,是吧。《紅樓夢》的作者和他這個作品怎麼能分得開。當然我不是説諸位要相信我的説法,它是自傳,寫的賈寶玉就是他本人,你可以完全不同意。我的説法也不是那麼死板,我是説大致。他這個藝術作品裏邊,他把賈寶玉作為一個最主要的主角,他要表現什麼?主要是説他自己的心情感受,這一點我覺得很明顯,打開書就知道。不是考證的問題,是你感受的問題。

  我為什麼用這樣起頭呢?就是我上半截説的很多都是半截話。比如説我説潘德輿,光説了他的創作條件,一桌一凳什麼都沒有。他還有重要的話,他説我讀《紅樓夢》,讀到哪個情節,我這個淚,就是用咱們變了的話,不要背書。“淚下最多”。他是個儒者,他不是一般的人,是個小説迷,不是。你聽聽他這個話,他還不至此。他説了,如果是説曹雪芹寫別人,他那個話好極了,可惜我不能背,背了還得講,咱們就説我的記憶。那個意思就是説,他寫這個情,寫得如此坦然。他説如果不是他心裏掏出來的話,寫張三李四,像別的小説一樣,或者是説編造了一個才子佳人。像曹雪芹開卷就説,他本來有幾首艷詩艷詞,他為了要發表這些他自認為很美的作品,才捏造兩個人。那個都是浮光掠影,沒有真的他自己的心情注射到裏邊。他怎麼能表現到那個境地呢?潘德輿説,我由此知道,就是寫他自己.

  曹雪芹開卷就説,“我經過盛衰,錦衣紈袴,穿著綢緞,飫甘贗肥”。吃的是米,好酒好飯。可是呢,半生潦倒,一事無成。這個很寶貴,可是呢,既愧又悔,接著就説,“悔已無益”。我已經這樣了,我後悔,那有什麼用呢?但是我“愧則有餘”,我真是太慚愧了。這個話的意思就是説,我本人這麼不才不學,不孝無能無力,簡直是不知道怎麼説才好,我一文不值,我寫我自己這些事有什麼意義?但是底下這個轉折最重要了,如果我不寫,“閨閣之中歷歷有人,我要不寫自護己短”。就是説我這個不成人形,這個我不能夠寫,我的家醜不能外揚。可是,我就把我所知道的那親切見聞,閨中歷歷有人。“歷歷”什麼意思?“歷歷”是分明清楚,他下字眼兒,都不會隨便下的。我要不寫,我把這麼多的閨友,他們的見識行止,“行止”就是“行為”,一些作為表現都處於我之上,我不寫我自己一文不值。可是同時把他們淹沒了,這個怎麼行呢?我心裏怎麼過得去呢?因此,我才把我要説的這些經歷的那些隱去的那些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了,這個字眼,“敷”就是敷開,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不認真,不負責,那叫“敷衍”。馬馬虎虎、敷敷衍衍,把事情定了。今天的理解就限于這個意義,其實不然,在曹雪芹時候,這個“敷”是“鋪”,“衍”是由此而推,開拓,展開,是那個意思。這裡邊呢,當然就包含了藝術成分,不是記死帳。那麼諸位又問,你今天來説這個幹嘛,不説這個,你怎麼理解《紅樓夢》?他到底是誰寫?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

  我在我的這個立足點來説,我先得説這個,我不是説你們每一位都要同意我們的拙見,毫無此意。

  如果宋翔鳳先生那個話是可靠的,他基本上被關在空屋裏,精神痛苦萬分。自己的這種行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裏的家長,都無法理解。我怎麼辦,我要一點紙,要一點墨,我寫,就寫我,寫自傳,那不行。我得用一個藝術形式,“假托”,我怎麼假托?我假托什麼呀?“女媧煉石補天”。所以流行的本子,開頭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一個叫“作者自雲”。那是別人替他記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開頭就看這個。有的人就被這麼一段就給卡住了,這叫幹什麼,這什麼意思,不好看,沒意思,就把《紅樓夢》就合上。可是這一段很重要,它是表示自己表達,我為什麼要做這部書。“作者自雲,因為經歷了一番夢幻之後,把真事隱去,借通靈之説,而轉此《石頭記》一書也”。你看看這幾句話,誰的事呀,我經歷了這麼一番,“夢幻”是個假詞,這個事情如果過去了,那就是如同一場夢,就這麼簡單。他是為了掩護,可底下他自己就洩露了,“故將真事隱去”,那個“夢幻”不就是這個真事嗎?如果他真是夢幻的話,你何必隱去呢,那“夢幻”我經歷了那個真事,我不能寫。我現在把它得隱去,我另外假托了一個女媧煉石頭,後來變成了通靈玉,用這麼一個方式來寫,做《石頭記》一書。這個話還有多麼清楚。這就是告訴讀者,我是這麼回事,我是寫我,我不能説是我,我就説是那塊石頭。而我經歷的那些事,如夢如幻,我也不能夠如實寫,我得把它隱去。所謂隱去,不是一字不提,是變了,把它敷衍。所謂藝術化了,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整個人類藝術的一個大園林。如果用文學評論家的這個詞語來説呢,大概就是説他寫這個人物栩栩如生。那個“栩”呢就是一個木字邊,右邊一個羽毛的“羽”。當年毛主席就説過,講《紅樓夢》的時候,説你看曹雪芹把鳳姐都寫活了,這個話呢,就是栩栩如生。“如生”就是像活的,還不是真活。我就喜歡咬文嚼字,可曹雪芹寫的那個人物,不是如生,那個就是活的,就在那兒。他那個言談舉止,聲音笑貌,都是在你這兒,就在這兒。怎麼回事,他不是如生,他就是生。我也不知怎麼説了,我們有個老詞,勉強借來用,就是説寫得好,寫得活,那個人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來了,這個多好啊。可是今天的人,連這個也很少用,呼之欲出,你叫的時候,來了,這鳳姐,這黛玉,這寶釵。你看看,這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我也解釋不了,但是我的感受是如此。你讓我講其書,我從這兒開始,裏面的故事呢,也不是講了這個那個就沒事,好像傀儡戲。這個人耍豬八戒的時候,把別的小木偶人都不動,老傀儡戲都是這樣。

  《儒林外史》就犯這樣的病,一個一個的出人,出了這個人講這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講完了,完,沒他的事,後來又出來別了。誰跟誰也不挨著,《紅樓夢》不是這樣。《紅樓夢》前邊伏下,後面必有應,前面看表面是這一層意義。後面再一看,如果你看到後面的話,恍然大悟,它是這樣,兩面。這一個大特點,別的小説裏沒有。

  再有它的藝術特點,這是我給他創立的這個名詞,這是我的説法,不一定好。他會一筆多用,又會多筆一用,他寫這個主題目標,他用很多筆集中起來。這一筆,那一筆,後面一筆,前後左右。然後,你看的時候,不明白,你認為這都無關,後來一下子一看,這些筆,多筆,都集中在這個目標上。他都是寫他,好比畫家,他畫一個人物,不是一筆就勾出來了。今天勾一筆,明天勾一筆。有頭,有發,有衣,有帶,還有別的。最後這個精氣神,完足,完美,這叫多筆一用。不但寫人,寫什麼都是這樣。寫榮國府,多筆一用,冷子興先講,你還不知道什麼,你看什麼叫榮國府,什麼都不知道。他在揚州郊外小酒店裏講,一筆。然後誰進府,看大門什麼樣,一筆。然後進去看那兒,林黛玉到了正堂,她抬眼一看,榮禧堂大匾,種種擺設,又一筆。我不能夠羅列,這個道理諸位一聽就明白。這個大院子,幾道院子,這個看相片,不。周瑞家的,從哪一個屋裏接受的命令,你給分送這12支宮花。她怎麼走,經過誰的窗戶後頭,又出哪個角門,最後交給誰,回來還得復命,這是規矩。這是寫榮國府的院子。當然,不是説這是惟一目標。這個筆那個妙,那個神。你看到這兒的時候,你這個簡單腦筋,他就是寫這個。錯了,他寫了好多事情,多少層次,多少人物。你看看,他寫送宮花怎麼寫,到惜春那兒,惜春説,哎呀,我剛才跟能兒説,我也剃個頭當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兒戴。一筆伏在這兒,後來惜春是出家。你看到這兒,這句小玩笑話,誰也不管,一下子看過去。又到了誰那兒,比如説林黛玉,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配房,跟這些人沒有多少來往,她也不管這事,這是薛姨媽交給她的特殊差事。她也無可奈何,到了林姑娘這兒。林黛玉第一句話是什麼話?一看花,我就知道那別人挑不剩的也不給我。你聽聽,你們大家都喜歡林黛玉,我就不喜歡。你説説,這樣的話,人家周瑞家的聽了做何感想。人家就是順路一個一個送,人家也沒有誰先誰後,還有個路線。人家誰也沒有挑了,才剩下這個給你,又一筆,林黛玉的性情,一筆出來了。以後都是這味,例子太多了,咱們今天沒有時間,假如的話有機會,我專門講林黛玉這個嘴。

  那麼完了嗎?沒完,她受命的時候,是薛姨媽在王夫人那裏,老姊妹兩個説家常,等她回來呢,薛姨媽已經回梨香院自己家了。她沒辦法,又得到梨香院那去,上薛家去交差。這個時候看見一個小丫頭,這麼一問,她知道了。這就是那一年拐子拐了去,薛蟠打死人命在南京應天府,那個小丫頭。你説説,她看見這個香菱,説了幾句什麼話?如果我記憶不錯,問她,你幾歲了?你哪兒的人?一字不記。周瑞家的表示,我聽了以後我這裡還很難過。周瑞家的還是個好心腸的人,很可憐。然後還有重要的話,説香菱長得那模樣,有東府裏小蓉大奶奶的風格。重要無比,這個我只能説到這裡為止。我們今天沒有那個時間,我也沒有那麼多精力。這個後文那個事情就多了,為什麼要伏這一筆,你看看,一筆多用,多筆一用,説得這麼粗,已經可以看出。那一隻筆那個神妙,出神入化,你測不透,你讀一遍,讀三遍,我認為不行。

  再一方面就是我個人的感受,它裏邊用了各式各樣的方法來表現他自己的心情。他為什麼立志要寫“閨中歷歷有人”,他為什麼那麼崇拜女性,他貶男子。説得很難聽,不僅僅是那個水做的,泥做的。那個讓人引得都成了俗套了,我們今天不説那個。他説這個女兒本質好,才華好,德行好。男人寫得都是沒有什麼好男人。我時常自笑,我們坐下來一講,我本身就是個鬚眉濁物,我哪能夠深切體會女兒的心境。可是沒有法,我處在這個地位我只能這麼揣測。現在問題就是曹雪芹是否這是有毛病,這個男女的問題,陰陽,一陰一陽,這是古來的天經地義。你為什麼重女輕男,那個古來是犯錯誤的。到白居易做《長恨歌》的時候,有感於楊貴妃才説。自從有了楊貴妃受到這樣的寵愛,他説“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到了唐代白居易這個時候,點出了這一點,説天下的父母內心都要生男孩。可是因為楊貴妃特別受寵,那看來父母心就變了,不重生男重生女。反過來了,這個話已經告訴我們,從來就是重男輕女。他要寫女,這個女的,當時的命運他特別寫這個。我的感受是他寫小姐,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沒有寫丫鬟,寫得更精彩。他很悲憫這些丫鬟,當時窮家人,大概十兩銀子或者還少,買一個小女孩兒,養大了就是使女。俗話叫什麼?你們就不太知道了,叫使喚丫頭。買到府裏做了使喚丫頭,受著那個罪,那就不要説。曹雪芹看到與於心實在……,這個不是於心不忍,同情憐憫都對,但是這個詞句就顯得太普通太輕。他的感受真是沒法表達。要寫,寫得那個我們只能夠誇獎讚美。沒有現成的詞我可以用上,他對女性的這種感情從哪兒來,也有實際的生活感受。

  我舉一個例子,大家還都記得薛小妹新編懷古詩十首絕句。表面是謎語,每一首詩裏邊打一個俗物,就是日常人們常見常用的東西。實際上除了這個謎底以外,還有一層用意,這就是我剛説的,一筆多用,正是好例子。我是説,第一首“赤壁沉埋水不流”,這是曹操的典故。曹雪芹始祖,遠得不説,從魏文、魏武,魏武帝就是他們的老祖宗。這是把曹姓第一首表出來了。底下有一首淮陰懷古,是説韓信的故事。漢代韓信三齊王,他看看怎麼説,“壯士須防惡犬欺”,壯士,大男子、大丈夫,他是沒飯吃,窮了做乞丐,在人家門那裏要飯吃。這個看家犬,就要“惡犬欺”,這話哪兒來?“三齊位定蓋棺時”,這是説韓信後來發跡了,封為三齊王。當年的時候他受“惡犬欺”,後來他成三齊王。第三句説“寄言世俗休輕鄙”,就是説我把話傳給你們,一般常人你們聽了韓信的故事,不要輕薄地鄙笑人家,人家後來是三齊王。當初他窮的時候,幾乎要討飯吃的時候,受惡犬欺。可是你不要看他受了惡犬欺,你就輕薄、鄙視、輕視是這個意思。第四句“一飯之恩死也知”,韓信少年的時候,窮的時候,無以為生,在城邊那裏釣魚。釣魚大概是釣點魚換點錢。那個護城河邊有洗衣服的婦女,他那麼餓,八成要死了,站不起來了。有一個洗衣的女子,看見他太可憐,就拿飯送給他吃。這個韓信也很貪,人家給你一頓飯救活了你就完了,不,他吃饞了,他天天到這個地方來,吃人家那個飯。那個女的也真是一片真情,天天給他飯,數食,成了個典故。説又貪又饞,沒出息,韓信。寫這個幹嘛,很顯然,剛才我説的清人那些記載裏面,就有無衣無食寄居親友家。親友家常來他這樣的人,人家也不歡迎。也有記載説人家後來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們不養你,這個曹雪芹。曹雪芹幾乎餓得就是韓信當初那個樣子。他親身的經歷,就有一個不知何人,哪女的,這樣救濟過他,否則的話他會餓死。所以,他一生難忘女兒女子的才、智、德、恩惠,我一定要謝她們。結果,他産生了這麼一種頂天立地、萬古不朽的《紅樓夢》。

  那麼我收到了很多的條,提了非常多的問題。我抽出一個問題,可能大家也都很關心這個,想聽聽周先生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您認為脂硯齋是何人?曹雪芹與脂硯齋有什麼聯絡嗎?

  脂硯齋是定了最後這部書的大名稱,《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這是定名。這個定名是從乾隆甲戌就是19年,那個年頭,甲申年定的這個名稱。那就是説曹雪芹同意把脂硯齋的評作為這一部偉大著作的組成部分。這是帶評的,它是正式的《石頭記》的定本。沒有評的那還是早期的草稿,應該是這樣理解。僅僅這一點諸位想一想,這個脂硯齋的地位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不是金聖嘆批《水滸傳》,後人讀後感慨、感想寫在書上,不是。這是兩人同時,關係及其密切,你那兒做,我這兒就批,這麼一回事。批語是《紅樓夢》的真正組成部分,這一點千萬不要忘記,不是附加文,不是可有可無。第二一點我從他們那個口氣,就是他們的關係太親切,不是一般的親戚。那個裏邊許多的批語是從女子、女性的立足點而説感想、口吻。這一點也很清楚,那麼這個是怎麼回事?這從書裏一找,某一場合,他批了,我也在場。芳官顯熱,我這也要脫衣服。這是誰呀?諸如此類一找,若干點,彌合在一起,就是史湘雲,史湘雲的原形。史湘雲出場,二十回才出場,三十一回又出場,以前一字不提,這個史湘雲是後半部的著作。明白了,所以脂硯齋説,“書未成,芹”。一個字稱“芹”,這是一種什麼的口吻?,我稱曹雪芹,別人還批評説你應該説曹雪芹,人家脂硯齋稱“芹”,“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而淚待盡”。這什麼關係能這麼説話?“希望造化主,上帝你再造一芹一脂,我們二人亦大快於九泉地下”。這是什麼話呀?我老老實實告訴諸位,這要不是夫妻的關係,他怎麼能這麼講話呢?這個正符合了許多條記載,《紅樓夢》的真本不是這個被高鶚篡改一百二十回的。七十八回以後情節跟今天的本子完全不一樣。那後面湘雲寶玉貧賤到幾點,幾乎做了乞丐,最後千難萬苦,忽然又重會,結為夫妻。敦誠敦敏的輓詩裏邊有一個“新婦”,説曹雪芹死了,“新婦飄零目豈暝”,還有一個“新婦”,那曹雪芹死了以後閉不上眼,“目豈暝”,瞑不了,這個是誰呀?這些線索綜合在一起,我才提出了我的拙見,脂硯齋那就是幫助甚至是提醒曹雪芹,你不要寫那個“風月寶鑒”,你寫寫我們的女性。許多人寫男子,《水滸傳》是寫強盜,鬚眉男子開黑店,吃人肉。脂硯齋有大功,幫助他整理抄、對,此人功勞太大了,而他許多的口吻是女性。我認為,簡單説吧,這已經説太多了,第一,她是書裏人物。第二,她是女性。第三,她和曹雪芹的倫理關係,親密無比,和他的創作文學事業完全不能隔離,謝謝。

  周先生一番演講對我們來説,我想是最好不過的點播。我想把“知識”兩字拆開,周先生講了,曹雪芹其人《紅樓夢》其書。那麼就是説呢,知其人,我們識其書。識其書,才能更好地知其人。兩個也是相互的,互動的。那麼以周先生可以説是國寶級大師級的紅學專家給我們深入淺出地、生動地講這麼一堂課,對我們以後了解曹雪芹的家世,研究曹雪芹的生平與他創作《紅樓夢》的關係,以及《紅樓夢》眾多的人物,以及藝術個性,我想都會是非常有啟發的,我們也會特別受益。那麼最後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感謝周汝昌先生為我們帶來的精彩演講。

(編輯:阿英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