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與子同仇
央視國際 2004年01月16日 13:57
引子
秦始皇的兵馬俑有一個令人迷惑不解的現象:大量的士兵頭上戴著這種小圓帽。考古人員證實,這是一種麻布做的頭巾。軍官模樣的戴著牛皮做的板狀帽子。更多的士兵則把長髮盤在頭上,挽成一個個發髻。無論是士兵還是軍官,秦軍一律不戴頭盔。
他們不僅不戴頭盔, 身上穿的鎧甲也很簡潔,甲片減少到了最低限度。主力步兵的甲衣只是護住前胸和後背。而站在最前邊的弩兵部隊身上一個甲片也沒有。
從俑坑裏能看得出來,秦俑都是簡裝,他著的鎧甲防護的面積並不大,都屬於輕型的,和我們所了解的當時的魏國的重裝部隊正好形成一種明顯的反差。
秦國應該有能力為軍隊配備足夠的鎧甲。歷史記錄顯示,自商鞅變法後,秦國是當時諸侯國中最富有的。《史記》上説:秦,帶甲百萬。意思是有百萬身披盔甲的軍隊,但眼前這支複製的秦軍卻讓人大感意外。隱藏在這一奇怪現象背後的歷史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第六集:與子同仇
兩千多年前,秦國一位兢兢業業的縣法律秘書“喜”為人們探索這個謎提供了一個線索。喜曾經三次從軍,他用竹簡記錄了秦軍攻打刑丘時發生在部隊中的兩起案件。
在攻打邢丘的戰鬥中,士兵甲斬首了敵人一個首級。士兵乙企圖殺死士兵甲,據首級為己有,卻被第三個士兵發現,圖謀不軌的士兵乙當場被捉拿歸案。
另外幾枚竹簡上説:兩個士兵為了掙搶一個首級也動了手。秦軍在戰場上為對手的一個首級竟要自相殘殺!是什麼驅使他們對敵人的首級如此渴望呢?
秦統一中國前135年,改革家商鞅為秦國制訂了一套任何別的國家都無法忍受的嚴苛法律。從此後,整個秦國都嚴格地按照這套法律運轉,它影響了六代秦人,直到秦始皇。
商鞅規定:秦國的士兵只要斬獲敵人一個首級,就可以獲得爵位一級、田宅一處和僕人數個。斬殺的首級越多,獲得的爵位就越高。
你只要打仗打得好就可以授爵,一授爵就有一定的土地,有一定的房子,那麼説你整個生活跟打仗挂鉤了。
這就是商鞅著名的軍功授爵制度。2000多年後,“喜”抄寫的竹簡又讓人們得以看到這一制度的大量細節。
如果一個士兵在戰場上斬獲兩個敵人首級,他做囚犯的父母就可以立即成為自由人。如果他的妻子是奴隸,也可以轉為平民。
對於重視家族傳承的中國人來説,軍功爵是可以傳子的。如果父親戰死疆場,他的功勞可以記在兒子頭上。一人獲得軍功,全家都可以受益。
這是早期秦人貴族使用的餐具,兩、三千年前,那是一個按出身和血統的貴賤分配權力和財富的時代。像秦人的軍功授爵這樣給平民甚至奴隸向上攀升的機會,明目張膽地鼓勵國人追逐功利的國家法律,在當時,似乎只有秦人能夠接受。
與貴族餐具相比,普通秦人的生活用品顯得簡單寒酸,可以看出加官晉爵對於一個士兵意味著什麼。喜的竹簡上説:在軍中,爵位高低不同,每頓吃的飯菜甚至都不一樣。三級爵有精米一斗、醬半升,菜羹一盤。兩級爵位的只能吃粗米,沒有爵位的普通士兵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
在這樣的利益驅使下,士兵們掙搶敵人首級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可以想象,在秦軍將士的眼中,敵人的頭顱就是換取地位和財富的等價貨幣。
兩千年前的秦國,想必是一個軍裝閃閃發亮的國度,對於千千萬萬的秦人來説,上戰場不僅是為國家戰鬥,而且是通向財富和榮譽,擺脫貧困卑微地位的惟一齣路。
在中國歷史上,秦人的文化和秉性是獨一無二的,這很可能跟秦人的歷史有關。秦人出身於大西北的草莽之間,與遊牧民族混居。在當時文明高度發達的中原國家眼裏,他們是落後野蠻的民族,雖然秦人努力學習中原文明,但他們從未真正接受過中原文明優雅精緻、中庸謙讓的倫理道德。在秦人看來,尚武、為利益而競爭是天經地義的。
韓非子是戰國時期的大思想家,他記錄了自己初次接觸秦人的感受。秦人聽説要打仗,就頓足赤膊、急不可待,根本就無所謂生死……
當時一個著名的説客這樣描述戰場上的秦軍:他們光頭赤膊,奮勇向前,六國的軍隊和秦軍相比,就像雞蛋碰石頭……他們左手提著人頭,右胳膊下夾著俘虜,追殺自己的對手……
在説客繪聲繪色的敘述當中,可怕的秦軍令人不寒而罹。
在商鞅的著作中,軍功授爵制度對一支特殊部隊規定了豐厚的獎賞,商鞅稱其為“陷隊之士”。
在兵馬俑坑,有一隊士兵很特別。他們手持白刃格鬥的刺殺類兵器;卻完全不穿鎧甲。在整個地下軍團中,他們的形象顯得十分特殊。這隊士兵究竟是幹什麼的呢?研究人員一直不清楚。一個可能的推測是:戰鬥中有一些極其危險的任務,基本上是有去無回,重賞之下,這些完全不考慮生死的人站了出來。這些士兵很可能就是敢死隊式的陷隊之士。
“喜”的竹簡上還有這樣的記載:秦軍在戰前和戰後,都要大量飲酒。大碗的酒使血流加快、使神經亢奮。作戰命令已經下達,戰爭即將開始。要麼戰死疆場、要麼加官晉爵。在這種時刻,酒使所有的士兵只有一種衝動:奮勇殺敵、建功立業。
研究人員觀察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絕大多數秦軍士兵的腹部都微微鼓起,這大概與長期喝酒有直接關係。
再來看這些不戴頭盔,護甲不多的秦軍將士,似乎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這種不顧性命的行為,過於沉重的頭盔和護甲妨礙了他們殺敵晉爵。不僅如此,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戰場上的秦軍竟然袒胸赤膊,索性連僅有的鎧甲也脫掉了。這些陶土的戰士向後人傳遞的是秦人強烈的尚武精神。秦人有先進和強大的攻擊武器,卻不注重裝甲,這是全軍的規定呢?還是士兵的自覺行為?或許是來自秦人好戰本性的一種上下共識?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人們還只能進行推測。
商鞅制定的軍功爵位由低到高共有20級,這不禁讓人聯想到今天的軍銜。使用軍銜是人類軍隊歷史上一個重要的轉捩點,它標誌著軍隊嚴格的等級管理制度的形成。軍銜也是軍人榮譽的標誌。那麼,兩千多年前的秦軍實行軍銜制了嗎?
軍銜必須是可以識別的,仔細觀察這支2000多年前的軍隊,他們的髮式、帽子和裝束都有很大的差異。這種差異跟軍銜會不會有什麼聯絡呢?考古學家袁仲一和他的同行們在尋找合理的解釋。
軍團最前面的三排弩兵,身穿便裝,頭髮統一梳成一個上翹的椎髻。一些身著鎧甲的步兵卻將頭髮梳成髮辮,貼在腦後;大量的步兵則戴著這種麻布做的尖頂圓帽。從他們的位置和排列來看,士兵裝束和髮式的不同,並不是生活習慣差異所致,而是爵位級別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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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弩兵。弩是當時最為精準的射擊武器。 |
專家推測,這些梳椎髻、穿便裝的弩兵,很可能擁有一級爵位,他們是爵位最低的公士。身穿鎧甲、梳著髮辮或戴著圓帽的步兵應該是二級爵,他們的名稱是上造。在這個巨大的俑坑中,公士和上造佔了絕大多數,就是這些普通士兵構成了秦軍的主體。秦軍軍官又是如何劃分級別的呢?
在這些縱隊裏,胳膊前伸、手握韁繩的是駕駛戰車的馭手。他們無一例外都戴著這種版狀的帽子,鎧甲也比普通戰士的精緻。馭手的身份很關鍵,直接決定一輛戰車的安全,他們會是軍官嗎?
從兵馬俑坑發現以後,我就提出了一個想法,一個車的駕首,頭兒,是誰呢?是馭手,而不是像過去説的車左或車右。
參照史書記載,馭手的爵位至少在三級以上,這是秦軍中最基層的軍官,他們的權利是主管一輛戰車。僅僅一輛戰車還無法構成一個作戰單位,統領整個縱隊的指揮官又是哪一個呢?
這個軍官雙手按劍、氣勢威嚴,帽子的形狀十分獨特。他的鎧甲是所有陶俑中最精緻的、甲片細小而規整。前胸和後背都有花結,這種花結的作用很容易使人聯想到現代軍官的肩章。專家考證,這樣的軍官應該是都尉,爵位大致在七八級左右, 他至少掌管一個縱隊。
界于都尉和馭手之間的是這些軍官,他們戴的也是板帽,但板帽的中間有一條棱。可能是軍侯一類的基層軍官,負責縱隊所屬的一個分隊。
關於秦軍的內部編制,兵馬俑揭開的謎團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細節至今仍然無從知曉。在世界軍事史上,秦軍很可能最早建立了比較完備的軍銜體系。它的組織和管理已經很接近今天的軍隊了。這種等級森嚴、井然有序的體制使秦軍的作戰效率要遠高於其他諸侯國的軍隊。
這是一個完整的地下軍團,士兵和軍官各就各位、整裝待發。按照道理,這兒應該有一個最高指揮官,可考古人員發現:俑坑中級別最高的軍官只是一個都尉,都尉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團長。象徵著秦國軍隊的這個軍團怎麼會沒有統帥呢?
公元前 238 年,22歲的秦王嬴政開始接掌秦國的大權。嬴政在13歲的時候繼承了王位,但由於年齡太小,國家大事一直控制在太后手裏。 在莊嚴的咸陽宮中,為他加冕的典禮正在進行。這是一種權力交接的儀式,從此,秦國的命運就掌握在這個年輕人手裏。
在皇宮外面,一場蓄謀已久的叛亂卻乘機開始了。一個叫嫪毐的人帶著自己的人馬,衝進咸陽宮。他想鋌而走險,奪取權利。
陰謀並沒有得逞,叛亂以失敗而告終,嫪毐被處以極刑。司馬遷記載:這次武裝反叛僅僅斬首了幾百人。圖謀造反的嫪毐沒有取得軍隊的支持,參加叛亂的只是幾千個親信而已,他們很快就被一網打盡。
嫪毐的權勢僅次於國君,位居二十級爵位的頂峰。司馬遷的描述讓我們知道,秦國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嫪毐決定。但是,他始終也沒有辦法成功地調動軍隊,他甚至企圖用國王和太后的印章去策反軍隊,但印章根本不管用。在秦國,軍隊的調動大權歸誰呢?
這個東西叫虎符。秦國法律規定:除了戰爭時期,調動50人以上的軍隊 ,必須持有虎符。虎符被分成兩半,左邊的歸統兵之將,右邊的由國君掌管,兩半合攏才能徵調一支軍隊。虎符是軍隊指揮權的標誌,它使所有的秦軍都控制在國君一人手裏。
可以想象,秦國國君必定有無數個虎符。得知叛亂的消息,秦始皇迅速調集了大批的禦林軍,乾淨利落地鎮壓了反叛。由於無法竊取虎符,謀反的嫪毐就根本得不到軍隊得支持,失敗的結果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作為秦國軍隊的象徵,兵馬俑只能有一個最高統帥,那個人就是秦始皇。離兵馬俑坑一公里左右,偉大的秦始皇就安葬在這個巨大的土堆下。
強大的秦軍僅聽命于一個人的調遣,這是秦軍的幸運,秦軍奮六世之餘烈,統一了中國。或許,這又是秦軍的不幸。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死在了出巡的路上,在他死後不到三年的時間,這支偉大的軍隊就走到了歷史的盡頭。
秦統一中國,是中國歷史的一個轉捩點,但也是秦滅亡的起點。秦帝國僅僅維持了15年。那支曾經戰無不勝的軍隊就隨著帝國大廈的倒塌而灰飛煙滅。在大廈將傾的時候,秦軍戰鬥過,但它的戰鬥力與15年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別。
秦軍最後的日子起于幾乎所有中國人都熟知的那段歷史。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900名徵集去戍邊的壯丁,因為大雨耽誤了行期,按照秦法,誤期當斬,於是,他們揭竿而起,各地民眾立即響應,起義如幹柴烈火蔓延到帝國的各個角落。
在起義者即將踏進咸陽的時候,奮起抵擋的並不是帝國的正規軍,而是一支由囚犯拼湊而成的部隊。在秦始皇下葬以後,規模浩大的地下陵墓仍然沒有完工,幾十萬囚犯一直在忙碌善後。刻在這些陶片上的人名,就是他們曾經勞作的見證。
當起義軍離秦始皇陵不到10里的時候,即位的秦二世赦免了這些囚犯,命令他們拿起武器,鎮壓反叛。問題在於,秦軍的主力部隊在哪兒呢?
秦統一以後,軍隊有過兩次最大的集結。這是廣西桂林附近一個叫嚴關的要塞,50萬秦軍曾從這裡南下,與土著人作戰。當起義突然爆發的時候,這部分秦軍正在戍守剛剛平定的南部疆土。在帝國存亡的關頭,他們選擇了沉默。司馬遷記載,當地的最高長官下令,堵塞南北之間所有的通道,軍隊嚴禁北上作戰。南部秦軍就這樣徹底拋棄了自己親手創建的大帝國。
秦軍的另一支主力在帝國的北疆。打敗了匈奴騎兵以後,30萬精銳並沒有南撤,而是鎮守在長城沿線。當都城告急的時候,這支秦軍開始南下。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它的行動為什麼異常緩慢。
保衛都城的任務只能託付給那支由囚犯臨時組成的秦軍。出人意料的是,這支軍隊體現出了異乎尋常的戰鬥力,他們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擊潰了幾十萬農民起義軍,滿目創痍的帝國似乎看到了希望。然而,一個來自於楚地的貴族改變了一切,這個人叫項羽。
在今天河北省一個叫巨鹿的地方,最後的兩支秦軍終於會合了。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會合就是他們的結局。秦軍與項羽的軍隊在巨鹿決戰,在楚人難以置信的勇氣面前,幾十萬秦軍在戰場上倒下,剩下的全部投降,秦軍至此徹底覆滅。
歷史學家推測,焚燒和毀壞這些兵馬俑的人很有可能也是項羽。
一支偉大軍隊的結局竟然如此令人沮喪,歷經500年沒有衰竭過的戰鬥意志轉瞬間土崩瓦解,這樣的事實仍舊令人難以置信。
秦帝國的橫空出世和頃刻間灰飛煙滅的命運,似乎是被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所主宰,這個深藏不露的力量同樣決定了這支軍隊的沉浮。
在中國歷史上,秦文化是獨一無二的。秦人功利實用、滿懷開拓和進取精神。他們崇拜規則和秩序,相信武力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或許,這種文化傳統在秦人發跡之前就決定了日後的崛起,同時也埋下了覆滅的種子。
是秦始皇將這支軍隊帶到了輝煌的頂峰。但是,這個帝王超越了時代的野心耗盡了帝國的國力。無論如何,一支軍隊的命運是緊緊依附在它的國家之上的。在秦軍最後的日子裏,帝國的秩序已經崩潰。當士兵們在前方拼殺時,他們的家已經無人來養活,覆滅的命運不可逆轉。
讓我們再一次凝視這些兩千多年前的軍人,他們曾經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龐大的帝國,也造就了我們的歷史。今天,我們使用著的文字來自於秦人,我們廣袤的國土是秦帝國的延續,我們統一的中華民族在秦帝國時期開始形成。2000多年前的那個大帝國,仍然和我們血脈相連。(編劇 金鐵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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