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騰的心

央視國際 2003年12月16日 13:56

　　嘉賓：嚴成忠

　　瀋陽發動機設計研究所

　　崑崙發動機總設計師

　　2002年11月，在珠海航空博覽會上，我國研製第一個擁有着自主知識産權的崑崙發動機正式公開亮相。它的出現引起了世界航空界的震驚。這臺凝聚着中國航空界幾代人心血的崑崙發動機，標誌着中國未來主力戰機的研製將不再在發動機方面受制於國外，中國戰機有了中國心，從而使我國一躍成為繼美俄英法之後第五大航空發動機生産國。

　　千百年來，人類為了飛天的夢想前仆後繼。

　　在紀念航空動力百年的今天，我們還應該記住這樣一些人……

　　1876年，德國工程師奧托不會想到，他發明的內燃機成為航空發動機的基礎。

　　正是這是這些其貌不揚美國勤雜工——查爾斯泰勒，製造了世界上第一台航空發動機，為萊特的飛機裝上了“心臟”，人類終於可以在藍天中自由地翱翔。

　　1938年，德國人奧海因發明的渦輪噴氣發動機，讓人類進入了噴氣時代

　　但是一百年後的今天，世界上也只有少數幾個國家能夠自行研製生産飛機發動機。

　　正是看到發動機對航空發展的決定作用，世界大國相繼設立了專門機構，爭先恐後地發展大威力的新型發動機。新中國成立不久，為了衝破封鎖限制，我國政府決定建立自己的發動機研究所。

　　1961年，當新中國的第一個發動機設計研究所——瀋陽發動機設計研究所成立的時候，一個剛剛畢業於南京航空學院的大學生來到了這裡，開始了發動機設計的職業生涯。40年過去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夥子而今已成為發動機領域的專家，他就是今天我們請到的嘉賓，崑崙發動機的總設計師——嚴成忠。

　　記者：嚴總，您好，歡迎來到中國航空博物館接受我們的訪問，我們現在知道老百姓坐飛機的人越來越多，但是真的很少有人在我國上空現在飛過那些飛機，不管是引進的，還是我們國內自己生産的，很少有我們國家自己生産發動機的，像你們這些研究發動機的人，有沒有想過我們國家自己來設計發動機？

　　嚴成忠：這個是從事航空發動機這個行業的工程師們，多年來的夢想，我們從50年代就開始嘗試，經過了幾十年吧，幾次嘗試自行設計航空發動機，可是中間都失敗了。其中最大的一次，就是1964年，我們自行設計了我們國家第一個大推力的加力渦輪發動機，叫渦扇六，這個發動機經過十八年的辛苦研製，最後達到了設計性能，但可惜82年也中途夭折了。

　　記者：從64年到82年，18年的時間，我們知道18年一個人從嬰兒都長到成人了，這麼長時間這種心血就這樣付之東流，當時這些人就接受得了嗎？

　　嚴成忠：是我們當時心裏非常難過，因為我們對這個自行研製的發動機，像看成我們自己的孩子，那麼它中途夭折了，那是揪心揪肺的難過。所以我們在渦扇六發動機下馬以後，舉行了一個研製總結會，在這個總結會上我們的老總設計師李志廣同志在臺上稿子都念不下去，痛哭失聲，台下很多設計師也都跟着流淚，臺上台下都哭了，場面非常悲壯。

　　記者：當時您哭了嗎？

　　嚴成忠：當時我沒有掉出眼淚來，但是我也是非常難過的，因為這究竟是我們18年的心血，我們從20多歲的年輕小夥，一直到40歲出頭，這裡面如果繼續搞下去，我們是能夠搞出來的，所以就是不甘心，不服氣，所以我在難過的同時，就想到看看從這18年當中能夠吸取多少經驗和教訓，將來的話，我們早晚還要走出中國自行設計的路子。

　　記者：那我們去採訪的時候，我們從這個檔案館裏也找到當年渦扇六的總設計師李志廣寫的一篇文章，叫《艱辛的路程》。他中間寫了這麼段話我們給抄下來了，他説渦扇六研製成功，已經説明我們中國人是有能力，自己設計發動機的，這點連外國人都承認，那麼我們中國人是在走自己的路，因此我們不能妄自菲薄，厚洋薄己，而應該奮發進取，自強不息，您還記得這段話嗎？

　　嚴成忠：記得非常清楚，這就是在旅順，我們召開渦扇六發動機的研製總結會上，李老總作的總結報告當中的一句，當時渦扇六下馬以後，我們很多同志有些灰心喪心，但是李老總這些話對我們很大的鼓勵，所以我們在痛定思痛以後，然後就認真總結經驗教訓，當時總結了有兩條吧，一條就是今後搞發動機，一定要找到固定的用戶，因為渦扇六的下馬，（是因為）原來使用渦扇六的三種飛機型號，都先後下馬，所以你搞成了也沒有用武之地，所以今後要進行，拿現在的話講就是市場研究，市場調查。

　　嚴成忠：第二個經驗教訓就是要把創新和繼承的比例要控制好。不能讓創新的比例太大，尤其是高到超出當時國家的水平就不行。這樣的話你會研製周期太長，風險太大。

　　在研製自己發動機的過程當中，我們國家的研究人員也進行了參考別國發動機進行自己研製的工作。這是一架我國自行研製的殲八白天型戰鬥機,也是我國第一種高空高速殲擊機。在這種機型上所使用的“渦噴-7甲”發動機就是我們按前蘇聯米格21的發動機的基礎之上設計出來的。但是長久以來，發動機的設計人員們都沒有放棄研製屬於自己的發動機的工作。

　　在渦扇6剛剛下馬的那段日子裏，沒有科研項目，沒有實驗經費，30多名科研骨幹相繼調離了研究所，嚴成忠和研製人員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為了保留航空發動機的研製隊伍，更為了探索出自行研製的路子，1984年，航空部主管部門在沒有飛機型號需求的情況下毅然決定，開發“崑崙”發動機。

　　經歷了漫長等待的設計人員終於盼來了久違的春天！

　　記者：嚴總，我們知道您是發動機方面的專家了，那今天訪問您我不知道您在別的方面怎麼樣，比如説廚藝您怎麼樣？

　　嚴成忠：這個做飯是吧，我在家裏是很少做飯的，因為我炒菜的技術非常差。

　　記者：那家裏這個做飯的任務就給您妻子了

　　嚴成忠：對，落到我愛人身上了

　　記者：為什麼我們去採訪的時候，您的同事説，當時團隊裏的人都把您叫做廚師長？

　　嚴成忠：這可能是有一個典故吧，就是我經常在引用一個比喻來説明我們搞自行設計航空發動機條件多麼艱苦，因為我們國家搞航空發動機，首先就是我們缺少一些應有的工業基礎，技術儲備也少，尤其是我們崑崙發動機在研製的初期，國家頒佈了這樣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軍用標準，對發動機的研製提出了660多條的要求，光考核試驗就是250多項所以難度很大。當時我們國家一下子貫徹這個標準是很有困難的，因為這個標準是基本上參照了美國的軍標來編制的，所以它的標準比較高，要求很嚴格。所以我就經常比喻，就像一個廚師做飯，什麼自行設計，（就像）我開始炒菜了，但是發現，還沒有菜，還沒有豬肉，還需要去種菜，還要去養豬。

　　記者：中國有句話叫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您這個廚師長真的挺不容易的，作為總設計師大家都説您平時挺謹慎，挺冷靜的一個人，渦扇六剛剛下馬，上這個新項目的時候，就馬上用美國軍方高標準要求自己，難道不覺得有點冒進嗎？

　　嚴成忠：現在是這樣，這個國軍標頒佈以後，就是軍方，首先有要求我們在崑崙發動機上全面貫徹，那麼首先這就是用戶的要求，用戶是上帝，用戶的要求就是用戶的需求，我們必須要全力以赴的來滿足，第二個就是從自行設計航空發動機這個路子要想走出來的話，就得吸收前人的經驗，吸收國內外的經驗，這個是參照美軍標編制的，所以我們認為，就是嚴格按照這個國軍標貫徹，我們走出來這個自行設計的路子就可以一步和國際標準接軌。

　　記者：在我們採訪的過程當中，不管是您的同事，還是您的愛人，對您的評價，第一點説您這個人很自信，那剛才我跟您聊了這麼多也發現了這一點，在您研製這個發動機的過程當中，從來沒有自己心裏沒有底的時候嗎？

　　嚴成忠：還是有很多次，比如説我們在1998年，就是第一次在試飛當中發射武器，你可以看到發射導彈以後，導彈飛出去了，後面拖着一股煙，這股煙（如果）被發動機吸進來的話，就有可能導致發動機熄火，為了防止發射武器發動機熄火，我們在地面上做了大量的試驗，但是它不可能完全逼真的模擬飛機實際的發射導彈的情況。那個情況都是在零點幾秒都完成的，所以心裏很沒有底，發射第一枚導彈的時候，我心裏，心臟跳得快跳出來了，從嗓子眼快跳出來了。

　　記者：那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嚴成忠：這個記得非常清楚，平常我參加這個試飛的時候，我是站在跟飛人員值班的崗位上，這次的話，我專門跑在塔臺上，塔臺是負責指揮試飛的，那裏可以最早聽到飛行員和指揮人員的互相通話

　　記者：那您當時還記得塔臺和飛行員的對話嗎？

　　嚴成忠：就聽見飛行員説，發射正常，發動機一切工作正常，所以我一聽這個最先得到成功的消息，所以很快就從塔臺跑出來，站在樓頂上，向遠處我們跟飛值班人員的崗位那個地方站的我們同事，給他們伸出一個手指頭，一個大拇手指頭。

　　記者：聽説這個動作是他們平時從來沒有見您做過的一個動作？

　　嚴成忠：對。

　　記者：當時是不是心裏特別的高興，特別的自豪，發動機經受住了考驗？

　　嚴成忠：第一次發射就一次成功，這是很不容易的。

　　主持人：我身邊的這架飛機就是一架戰鬥機，大家可以看到機翼下懸挂導彈的位置離發動機非常的近，只有不到半米的距離，而在常規的戰爭中，戰鬥機的機翼至少也要懸挂兩枚導彈，因此，發動機的性能必須要適應戰機這種作戰的需要。

　　這次熄火問題解決了，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的研究人員又發現了新問題。在接下來的試驗中，發動機出現了不規律振動，和設計者們捉起了迷藏。發動機振動本來是正常的，但是如果振動過大，各個部件就會受到損壞，裝在飛機上不僅會干擾飛行員的正常操作，而且飛機上的儀錶也會出現故障，後果不堪設想。研究人員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找出了原因。

　　像這樣的問題有成千上萬，研究人員除了吃飯幾乎都呆在了辦公室。他們開玩笑地説，辦公室是我們的“第一故鄉”。

　　記者：平時回家的時間多嗎？在家裏陪家人的時間多嗎？

　　嚴成忠：這個回家的話，基本上拿我愛人的話説，就是回來是吃飯的。只是吃飯睡覺。

　　記者：您還挺清楚您愛人對您的這些評價，

　　嚴成忠：對，因為家務勞動基本上都交給我愛人，所以這點她對我支持很大。

　　記者：您覺得她對您有怨言嗎？

　　嚴成忠：開始有一些怨言，後來也就習慣了。因為她也是搞發動機出生的。她原來是從事渦輪設計的，所以我們應該説都有共同的夢想。

　　記者：在我們採訪她的時候，她説了幾句心裏話，可能是平時也沒有跟您説過的，您看一下她是怎麼説的好嗎？

　　妻子：我覺得男同志應該有事業心，應該有責任感，也有愛心，他都有了，他對家庭有責任感，但是他是身不由己，而不是不負責任。

　　嚴成忠：哎，我愛人我是欠她很多。

　　記者：我覺得剛才這是一個女人對丈夫最大的理解也是很高的評價，那她説這段話的時候，聲音也哽咽了您覺得？

　　嚴成忠：這是她內心的話，我應該説欠她太多了。我説過，發動機定型會陪她，但是我又有新的了，現在我又説，等退休了，真的會好好陪她。

　　2002年5月20日，伴着試飛成功的呼嘯聲，經歷了新中國航空事業幾代人的"崑崙"發動機終於完成了國家規定的所有考核實驗項目，達到了設計定型標準。

　　也許是幾代科研人員的執著感動了上蒼，也許是命運的有意安排，從1984年到2002年，又是一個18年。在這18年裏，項目幾經波折，甚至險些中途夭折；在這18年裏，中年人變成了白髮人，當年的小青年成了挑大梁的骨幹，他們不僅貢獻了自己的青春，甚至還有生命。

　　然而，崑崙的成功不僅僅是為國家提供了一個性能先進、工作可靠的飛機發動機，更主要的是結束了長期以來，我們只能跟着別人後面走，不能自行研製的歷史。中國的戰機終於擁有了自己的心臟。

　　記者：嚴總您從56年上大學到現在，可以説跟飛機發動機打了半輩子交道了，那您當時有沒有想過這一輩子都會幹這個呢？

　　嚴成忠：這個我搞發動機這個行業，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我的志願是學水利，因為我的家鄉濟南，就在黃河邊上，我知道黃河總是多年來氾濫成災，總想變黃害為利，黃利，而且還有一個天真的想法，想把黃河水變清。

　　記者：現在假如説給你重新選一次機會，説心裏話，你會選擇哪個？

　　嚴成忠：現在我當然真愛上發動機這個行業了，因為航空發動機目前來看的話，是一種高技術，被美國稱為它的一個國寶，它的關鍵，重大關鍵技術之一，現在美國人就是用航空發動機的技術在國際上領先，這樣的話保持它的航空事業不斷地發展。我們國家航空發動機也非常落後，恰恰需要一大批有志的青年參加到這個當中去。所以我現在一點都不後悔，我年輕的時候，從事了這個航空發動機行業。我們有信心在不遠的將來，使我們國家天上飛的飛機，將來總有一天會一個一個換上中國的心。

　　記者：那在今天採訪快要結束的時候，我也想送給我們欄目組為你準備的一個小小的禮物。你兒時的夢想是想讓黃河水變清，我們今天給你送了一套非常漂亮的黃河的圖片，我們可以看一下？非常漂亮的圖片。那我們也希望把這個禮物送給您，讓您珍藏兒時的夢想好嗎？

　　嚴成忠：謝謝。

　　主持人：現在，人們都在以各種方式紀念和展現航空動力百年所造就的輝煌，一百年的時間過去了，當年萊特兄弟第一次駕駛飛機飛上藍天時的發動機，到今天已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變化，但是，無論發動機怎樣改變，人類追求飛行的夢想是不會更改的，那就是飛得更高更遠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