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人生專訪常香玉:生活、事業的伴侶——陳憲章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02日 18:18
朱軍:我知道在您的生命當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人。也是一個男人,那就是您的丈夫,陳憲章老先生,我特別想知道,你們當時是怎麼認識的?
常香玉:當時是我在寶雞,在寶雞演戲。他當時是那兒國民黨下邊的那叫三青糰,他是那三青糰的一個主任。寶雞也很小的縣,在那兒看我的戲,他自己在河南那個同鄉會辦了一個中軸小學,都是河南難民的孩子。那時候他請我給他們演過幾場戲,他們那中軸小學都是靠大家給錢來辦這個學校,就是這樣,這是一個認識,認識就這樣認識了吧。後來他看我的戲,他就上頭臺去,都看了,你們這戲在這兒演的觀眾很歡迎,他上後臺去,他説我也是河南人,我也非常喜歡大家的演出。這後來了就是,那兒還有一個大興麵粉公司的一個董事長叫黃子方,他是很有學問的一個人,他給我編了兩本戲,一本戲叫《孔雀東南飛》,一本戲叫《雲臺觀》,有一次演完這個《雲臺觀》上後太,黃子方老先生把看戲他所認識的,寶雞有點兒名的這些人都請到後臺去,給他的戲談問題,看他的戲中不中。後來就把他就説了,好多人説這個戲,陳憲章那時候就説了一個,説他這個戲裏頭,聽丫鬟説的,詞都想不起來了,大概意思。説這個人長的眉清目秀,又是看著人還挺忠厚,又是怎麼樣。陳憲章提的意見就是説,反正都在前臺不要聽丫鬟説,這個很假。因為她一背臉,就等於那個,這舞臺上允許。他就説,應該是不是改成這,説是,我觀她眉清目秀人忠厚,比我聽丫鬟説的,比那個好。
朱軍:就更直接了。
常香玉:黃子芳當時就拍著他,老弟,你提的意見好,後來就改。後來好多人都在後臺,他一説他是河南人,我這時候敲敲旁邊人説,你問問這個人是哪的人?
朱軍:您那時候就對他有點兒意思了?叫一見鍾情啊。
常香玉:那時候我覺得這個人不錯,是好人,還是個河南人。頭一條,他有文化,他還會編戲。我心裏,我説,你問問他,我小聲説,也不敢大聲,他是哪的人?他説他是鄭州,他是鄭州的我是鞏縣的,新里頭,那時候也不是太懂,我也沒有文化,也不懂啥,也不知道,就有個這樣的事。後來他説,我就心裏,心裏就覺得這個人還真是不錯。
朱軍:那時候您多大?
常香玉:那時候我19。
朱軍:那時候,您那時候的婚姻應該有媒人介紹,然後父母之命。你那時候挺解放的。
常香玉:我心裏想也不敢跟人説,心裏那樣想的。我是因為我那兒有一齣戲叫…,這是一段唱,一段大唱裏的幾句。還有一句是,不圖莊不圖地單圖個好女婿,我就記住單圖找個好女婿了。
常香玉:單圖找個好女婿,這我一直都想這個事啊。後來了, 黃子方老先生他跟陳憲章就很熟了,他説,老弟,你是河南人,又是河南戲,你幫助香玉寫《孔雀東南飛》第一段詞,第五場上的一段詞,你給她解釋解釋,給她唸唸,給她好好解釋解釋,叫她懂點兒啥,裏頭不懂不中。後來陳憲章主動上我家,去我家就看我老父親,對我老父親就是張老先生。到那兒以後,他知道我家了,我爹媽的規矩特別嚴,就不準我跟外邊人接觸,我早晚出去,我還有一個妹妹,她就老跟著我,不是她跟著我就是我媽跟著我,我自己不叫出去,誰肝説啥啊,談戀愛也不不懂,也不敢往那兒多想。反正心裏光想那個人的樣,他説的話,有那個想法。他去了以後,他就説,黃先生説你聽見讓我給香玉女士講一講,什麼什麼,這個戲。這後來了,憲章就給我念詞,一二三四五就往下讀,讀了,他問我懂不懂?我説有的懂有的不懂。你比方説,我姓啥,我長了多大歲,學…、學…,這我都懂,我都會,這懂,這都接觸更近了,也沒感覺啥,覺得他走了以後,他離開我家了,我總是要想很長一段,就覺得我將來要是找一個丈夫,他又認字,還是寫信,還是看信,還能給我讀戲詞,這也不錯。自己這樣想想,也不敢吭恩,也不敢説,但是心裏有這個想法。當時在寶雞這個階段,有四五個人都是這一類的人,都是這個年齡階段的人在追求我。
朱軍:在追求你。
常香玉:對。
朱軍:但你就是想著陳憲章,反正心裏就是想著他。那好像那個時候憲章老先生已經有家室了。
常香玉:對,他有老婆,他比我大六歲。我二十,他就二十六了。那就是啊,他有老婆,我有時候一想起來,想他的時候,想起來他這種情況的時候,他又是有老婆,他又是個官,大小咱不説。我心裏頭,將來我找女婿不説,找了當官的我也不要,家裏有老婆的我也不要,我是不給人當小老婆。説起當小老婆有一個故事,我給在座的觀眾們、鄉親們、同鄉們説説,你看,在那個時候,寶雞市有一個大紳士叫李月村,他娶第四個老婆,那就是娶第四房要我去給他唱堂會,因為我是這個班的主角,就點著名得我去唱。我去唱的時候,帶個線帶個啥,再配上一個角去唱就是,我不去。我知道要是看我們的戲,我們給他演一場戲這不第的,要是拉著、唱著這就低了,臭戲子,就跟那時候有妓女,叫窯子園,叫窯姐,跟窯姐身份一樣。有了就唱唱的時候,晚上了就不回去了,就在人家那兒,人家就留下了,玩物嘛。所以叫我去唱的時候,我不去,我説你要看戲,今天晚上我們都不賣票,我們把票都請你們來看戲。
朱軍:劇院給你空著,你來看。
常香玉:我都是這兒,給派戲的人講,派戲的人也是這樣跟他説,不行,非來在這兒,就是他娶親,把女的娶去的時候唱這個戲。我一聽説,這一個人娶四個老婆,我自己心裏恨得慌,我説一個人咋不三四個男人呢,他找四個老婆,我説這不平等。一叫我去唱我不去,我就不去,就是不去,誰説我也不去,你哪怕打我呢,你隨便吧。
朱軍:你也不怕人再給你扔個手榴彈再給你炸了。
常香玉:也沒想那兒,就是不去。後來了,我老父親説,你看這兒,劇團的,全團的人都出來説話了,你不能再不去了,不去咱就站不住了,就得滾蛋。我也沒有辦法,流著眼淚去了,到那兒以後,我該朝那兒門口一站,有好多人都啦著唱,人家都在那兒唱啊。我生氣啊、掉淚啊、心裏難受,我説真受人欺負,自己想咋著不能咋著,這咋辦,後來説常香玉開始唱,我心裏老生氣,我可要給你好好唱。我想了一段戲,《孔雀東南飛》,…死了那一段戲。
常香玉:我自己想著,我就唱…。我一唱這戲不要緊,這個禍了。
朱軍:那肯定惹禍了。
常香玉:他的徒弟多得很,都是有頭有臉的,都是挎手槍的。我一唱這戲,有人説,常香玉唱這戲,中嗎?夫妻的,又是咋的,一拍不得了了,這茶碗、茶壺,什麼東西都往我身上鑽,一鑽我生氣,我一氣從門裏頭,我一個箭步跳上,上桌子上了,佔2桌子上,把茶壺、茶碗,我拍著胸口,朝姑奶奶這兒打,手槍朝這兒打,再打,打死我,過十八年我又是這兒大。打,我死了也不能叫你安生,我死了也…。
常香玉:我都跟他們對上了,結果他們一直在那兒罵我,常香玉這個臭戲子很不要臉,給她面子她不要,叫她滾蛋啊,她不滾蛋打折狗腿啊,亂説、亂罵。我説你也別罵那些,你槍不打我死,我手上一對戒指,就是圓圈圈的金戒指,我那時候心裏頭,姑娘大了,心裏有那個想法,將來要找個丈夫吧,我打了一對戒指在我的手上戴,連我的父母都不知道,那一天我就把它一下拿下來喝了。説常香玉吞金子,報上亂登,就是這一回,我一對戒指喝了,喝了以後,我們劇團的人都害怕,抬著我到醫院,叫我吃這個打,叫我吃那個打,小縣裏有啥好醫院,反正叫我吃韭菜喝的蓖麻油。叫我吃的時候我不吃,我就是想死,你叫我吃了,那給我救活幹啥,我不,我就臉衝裏,誰都不理。這時候陳憲章去我理了。
常香玉:陳憲章不知道在哪兒聽説了,跑得可快,也是拿著韭菜,他到那兒一説,他説,香玉,我給你拿韭菜來了,你把它吃掉,吃掉你這個命就能救過來,你還要為咱中軸小學還得演戲呢,你可不能這樣死,再演一陣戲,再活些年你再説死這事,這是小家碧玉的作風。你常這麼好的戲,你這麼大的名望、這麼大的角,你可不能就這樣。他一勸兩勸,他一去我就想吃了。
常香玉:這有些事我都沒有説。
朱軍:為啥?你説説。
常香玉:因為孩子都很大了,我有時候覺得怪不好意思了。這跟陳憲章進一步的認識是這樣認識,這樣吃了以後,這這個…,這都過去。他又上我家的時候,他給我讀詞的時候,讀詞當中,我估計他早就有這種心情了,人家就是不露,人家顯能。人家有文化人、也顯能,人家不露,咱也沉不住氣,一看他我心裏就直跳,也不知道害怕還是怎麼著,也不敢叫人知道,也害怕,也不敢跟人説話。後來,他在我床邊,就我爸爸住的床邊去,我就在這兒邊,離的大概有幾尺遠,我就在這兒坐,聽了一會兒他半天沒吭,他説香玉你家有剪子沒有?我説誰家沒個剪子啊,有。他説你把剪子能不能遞給他?我就找著剪子遞給他,遞給他,他就拉住手。
朱軍:一把拉住您的手了。
常香玉:拉住我手就往懷裏一送,我該趴到他懷裏,我使勁一推他,嚇得我渾身直哆嗦。
朱軍:哆嗦。
常香玉:哆嗦。這樣子的感情就近了,我有我的條件啊,後來就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説,第一,你有老婆,第二,大小官不説,你是當官的。第三個問題,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一説定親結婚以後就得跟著我,跟著我辦事,啥你都不能幹了,就是這兒。我大概透露這一個意思,進一步的愛情就往下發展了,發展到將近我們要説的時候,他就講了,他就説他跟他那個老婆,他説我們已經都談通了,東西都準備開始寫了。她準備上重慶上學,我倆矛盾還不小,有矛盾,要分手了。我聽聽,我就沒有多想,我想著,這人説話隨便説話了吧,他會不會是騙我了,他胡説了,叫我答應他啥,我也沒吭,我説這是你的事我不管。實際上我心裏很計較,我會不管嗎,他要沒有老婆多好。
朱軍:對啊,他要沒有老婆,沒有當官,這多好啊。
常香玉:多好,這時候都能辦成,都能訂婚,所以就因為這,我不,我發誓不給人當小老婆,不嫁給當官,就是這,就是這個思想。這後來了,過了一階段,漢中請我們走的時候,叫我們走了,三次都沒有走,我就是不走。
朱軍:您實際上是在等他。
常香玉:對了,對了。
常香玉:等他,我也不好吹他,你説離咋還沒分開。
朱軍:那時候修掉不就完了嘛,修妻嘛,一紙修書就會了唄。
常香玉:也不敢説啊,大姑娘嫌醜,嫌害臊。第三次,漢中請我,車都派來了,走了,非走不中。這時候我看這狀況,跟他也有點兒不可能,走吧,我同意了,我就走了,我不同意,漢中去走不了。帶著一班子人要去演戲了,今天我有個老親戚他都知道這些事,我跑那八個歲,走那一天,陳憲章看車跟前,看著我上車他掉淚,我看見他擦淚了,我上車以後,我走了很遠,我也在掉淚。班子上的人也知道我在掉淚,就説是,有的人就很同情我,這樣一對很恩愛的鴛鴦就這樣分開了,我想著就完了。到漢又是不少人追我,漢中有好幾個人追著我獻愛情,我也不會看,又不認識字,你説這愛情信叫誰看啊,我不能叫人看,爹媽不識字,兄弟小,叫別人看,這都成啥了,其實是對我沒有啥,我又不認識他,他非寫,後來我抓住那信都撕了。有的人直接去找我,沒有辦法,後來我自己出錢登了一篇報,我説我過了25歲以後再談結婚,實在沒有辦法。
朱軍:追的人太多了。
常香玉:攪的我沒法兒辦。還有一個事,就是阮玲玉五,阮玲玉的死對我有很大的刺激。我就想著,我這個人要不找個好丈夫結婚也得是阮玲玉的下場,我想過這。所以在汗中八個月,後來我去汗中就是因為這個問題,心裏頭,不管幾個人在這兒追我,我心裏對對陳憲章心裏想的最多。我想著,我還是心裏喜歡他,我跑啊,我從汗中就跑啊,漢中跑那天才危險呢。爹娘不知道,我早起起來練功我跑了,跟一個姓黃的,黃少靈我倆跑的,跑到車站,買了車票。買了車票車不開,不到點它不開,哎呀,這嚇得我,我腿,我爸爸要找著我,非打死不中。這咋辦呢?到廁所不敢出來,就在廁所等呢,車子説是開始開動了,黃少靈在外頭一喊,上車了,她一喊,我從廁所裏跑出來上車,上到那汽車上,都是平車,那時候車又沒有棚子、也沒有坐,底下是光板就坐著吧,坐那兒不敢吱聲,吱聲人家都看著我了,後邊我爹要攆我咋辦呢?頭就在地下趴著,車才找麻煩呢,該它開動開不動,司機狠搖,還開不動。我説老天爺這咋弄啊,老天爺不掙眼,你看我,我這個人是咋出來的,你都不知道我難,害怕。這後來搖著了,車一開,我心裏慢慢慢慢才下去。
常香玉:到了寶雞以後,這回到寶雞了。陳憲章就在寶雞著我呢,他跟她老怕都分手了。
朱軍:以前的老婆已經分開了。
常香玉:但是他對我沒有説分手,他也看看我,八個月沒消息啊,我在那兒害一場病,也沒人問一聲,八個月,沒有一點兒消息,他覺得了沒有,他覺得我變了沒有,都得考慮一下。後來我倆一見面,我説,你到底是愛我不愛我?他説,你看愛我愛你不愛?我説這八個月你連個話也不稍,你連一個字也不寫信,我有病你知道不知道?他説我給你寫的字你叫誰看。
朱軍:還是他了解你。
常香玉:他説我心情有多痛苦、有多難過,説到這兒他又掉一次眼淚。他是心可軟個人,掉了以後,我説你這不是假淚吧,他就不吭氣了,不大説話。後來他寫了一首詩,詩我都忘了,文化大革命都燒光了。那個時候,他跟我認識,陳憲章就寫日子,可有心氣這個人。我就這樣説,他説,我給你寫個字,你叫誰看?你也不會看,咋辦呢?他就説這個。後來我一想也是,然後到第二天、第三天,他不吭氣,跑到我住的那個旅店裏頭,把我的箱子翻了個底兒朝天,我説你找啥呢?我找點兒東西看有沒有。我説你找啥,他説我找找看你有什麼。
朱軍:定情物沒有。
常香玉:看有什麼跟別人的照片沒有,情書啊。他翻什麼都沒有,他下午就跟我説,我對你的愛是真的,真心真意的,你相信也是這樣,不相信也是這樣,他然後才給他分手的信才拿出來給我念。我聽著也像是真的,自己不認識字,你只好聽人家的,那沒法兒。這聽了以後,我就相信。他説這是現實,我説這。他説你還有啥,我是三個條件你都答應了,咱倆訂婚就行了,他説你三個啥條件的,不嫁給當官的啥。他説這官我今天就寫報告辭。
朱軍:真的就辭掉了?
常香玉:真的辭,很快就辭。
朱軍:也不是個大官。
常香玉:那時候…一個主任,裏頭一個工友提水的。
朱軍:按現在來説的話,也就是個科長吧。
常香玉:沒有啥,自己有一個房子,一個辦公室。他這官辭掉了,這個也都弄掉了,我説那還有一,你得跟著我,給我寫戲,給我讀詞,給我寫信,你得不能嫌我是唱戲的。他説我要有這個心情的時候,我要有這個看法的時候,我當初就不跟你認識了,就不跟你多接觸了,這都不是問題。這三個問題,他馬上一答應就可以訂婚了。訂婚以後就上寶雞,從寶雞離開到西安,他就調到那兒的公路局做科長。在那兒做科長又做了幾個月科長吧,我們就在那兒結婚的,就在西安,訂婚以後,就在西安結婚的。跟他的過程嘛,基本上是這個樣子。
朱軍:我們確實能夠感受出來當時的那樣一種狀況,為了愛情那種執著的追求,確確實實陳憲章老先生也的的確確信守了自己的諾言,遵守了常老師的約法三章,不讓他做小老婆,不做官,並且一輩子跟著她。那後來我們看到的《花木蘭》,很多戲,什麼《花木蘭》、《破洪州》,等等,這些戲,都是陳憲章老先生的編劇。應該説一輩子真的就左右在常老師的周圍,認認真真地在為您服務,那這個過程我想一定非常地甜蜜,並且有了那麼多的兒女,但是我真的聽到讓我最感動的是兩位老人都走到暮年的時候,陳老先生在病重期間即將離開人士的時候,兩位老人從來沒有在兒女面前表達出來的過的一些東西,沒有表現出來過的東西,在那個時刻確確實實按捺不住了。比如説在醫院裏,大家可以閉著眼睛想一想,兩個老人,白髮蒼蒼的兩個老人,在醫院裏,每一次常老師去看陳老先生的時候,在臨別的時候都要吻別,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還記得他最後説的話嗎?
常香玉:他是在他病重的時候,就要往醫院走的時候,他就把我這孩子們都叫到跟前。他當時,他因為很愛我了,當時他説,他説我那個兒子叫小四,小名小四。説,四兒,你娘一輩子,辛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你娘,我第一交給你,第二交給姊妹,我三個女兒,説過,交代過一次這事,給他們姊妹都叫到跟前,大家都掉淚了。我上醫院的時候,老頭,他快不行的時候,他曾經對我説,我們兩人結婚,他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心善,他那手也抬不起來了,就這樣子在那兒,我知道他是叫我呢,我趴到他跟前。他説,人不能同生咋不能同死呢?説過一個這個,説到這兒老頭也不吭了,也不説話了,掉淚,直掉淚。我每次去的時候,他都瘦成那樣,他總是抓著我的手,不想讓我離開吧,總是,我一去,坐了一會兒,他都讓我回去,他也怕累著我,反正是很疼愛我吧,我每一次到走的時候,都是趴在臉上,他躺那兒還會稍微地呲呲牙,擠擠眼,還要給我笑一笑,我趴他臉上跟他説話,他還點點頭,就是他很滿意,老頭一直很安慰地走了。
常香玉:再説我幾個孩子孝順啊,孩子特別孝順。兒子、姑娘都孝順,我説老頭後來很滿意地也是,領導上對他那樣的關懷、那樣的關心,為他的病,兩個副省長去開會,去開會主持把老陳的病要看好,他們就説,老陳對於戲曲是有貢獻的,就是認真給他看病。孩子們是日夜守在他的跟前,劇團裏頭是給他請的人照顧他,他很滿意,我也很滿意。後來,我就沒有再去了,老頭去世以後,我心裏很清楚,早點兒去世,他不能痛苦,他受罪啊。所以我這個人,心是寬,很大,但是我知道,誰對我親、誰對我好,我知道。我知道老頭老受罪,我希望他早走吧。
朱軍:我聽説在他病重其中,您是堅持要對他實施安樂死的人。
常香玉:對,兒子都不願意,到現在我們還有爭執。我是同意給他進行安樂死。説起安樂死,我説我們這國家咋不興這一條呢,興這一條老伴不是,也少受點兒罪。人都要一死,人都要走這一步,但是有的走得早,有的走得晚。那有些病,確實是沒法治,真受罪啊。領導花錢,領導關心,群眾關心,大夫整夜地照顧、治療,家庭日夜不得安生,一個病人給一家人都纏得沒有辦法,那你啥法法啊,我説提倡安樂死是很好的。我後聽説鄧大姐倡過很多人不同意,我是頭一個響應,我要到那個時候,我跟我孩子説,我這次有病,我住醫院以前,我寫了個遺囑,我自己。孩子都跟我撕了,孩子一看,孩子説,媽,你這算啥,不願意我。我給他寫個遺囑就是,我的病能看就給我看,覺得真不行了,也不要瞞我,也不要讓我受罪,安樂死才是大孝子,這就是我的意見,老頭就不叫我那樣做。
朱軍:剛才説到了子女,其實我們在準備這期節目的時候,常媽媽的兒女們對他們的父親,在他們心目當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父親,也有一些説法。讓我們一起來看一下好不好,看看兒女們説的。
朱軍:看了這樣一段錄像的時候,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些沉重,我也一樣。當我真的回頭再看到常老師的時候,我又覺得我們真的應該像她老人家這樣,其實這個時候我們應該笑才對,是吧,應該為有這樣的人間真情,為有這樣的讓人能夠覺得真正感動的情感而笑,好嗎?
朱軍:這是哪一年照的相?
常香玉:這就是我那舞臺生活五十年的時候吧?大概是那時候,我也記不清了。
朱軍:我聽説您現在在家裏還經常跟自己的老伴説話。
常香玉:我是結婚之前吧,是我老父親管我,結婚以後都是憲章,陳憲章管我,所有的。
朱軍:説你們就結婚了。
常香玉:剛才我説這個話。
朱軍:就是所有的事,你結婚以前是你父親在管你,結婚以後所有的都是憲章在管你。
常香玉:對,都是憲章幫我做事情。老了,説這個想不起來了。他幫我是幫慣了,所以我什麼都不會,除了唱戲,除了排戲,別的都不會。他編戲的時候,他不僅是給我教詞,還要解釋,裏頭每句詞的意思他都要解説。編戲的時候也是這樣,排戲也是,很耐心,叫我自己辦點兒啥事,我不會。可以説是,我這個身體、家庭、演戲、對外接觸,等等等等,都是他。我這樣説三個事。
常香玉:一個事是,我要中午休息睡覺的時候,憲章就坐在我的門口的附近有個桌子,他就擱上書、擱上報,或者坐那兒寫心。所有的外邊的事,人來,因為我還是這個團的團長,我是豫劇院的院長,好些事還要跟我説,他都接待,接待的時候他都給人家答覆,這就是保持我的休息、睡覺,晚上演戲。吃飯,我要吃什麼,下午幾點鐘要把飯弄好,他都親自過問。我們家裏頭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他的家庭和我的家庭,所有的一切事,都不能跟我講,因為我五點就要進劇場化粧、演戲,天塌下來的事也不能跟我講。後來我説,那你這太絕情了吧,我不是啊,這一千多觀眾,兩三千多觀眾,跟你説你能辦不能?這兩三千觀眾咋辦?誰來替你演戲?演完戲再跟你説,他這個道理是很對,他跟我説了當時就影響情緒,一影響情緒戲演不好,對不起觀眾。
常香玉:我老父親把我演戲稱給是戲比天大,我丈夫説觀眾是上帝,你對不起觀眾的事你不能辦、你不能做,觀眾對你的心情你得理解。所以這些事我都不管。他走了以後,我就什麼事,也不會做更多的事,但是有一個階段,使我學會幹事,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開始我是66年的6月6日接出來的,接出來就是站在桌子上批鬥的時候,從那一天開始,我都是自己一個人,不跟丈夫在一起了,還跟我的大女兒在一起。我的大女兒也是被打成小黑幫以後她是癔病癱瘓,她四年腿不會走路,戲也就不唱了,戲也就不演了,從此她就不再演戲了。可以説是,陳憲章他不管我是文化大革命以後,我連個電話都不會接,他不讓我多説話,也不讓我管,我也管不了,我得準備戲。
常香玉:文化大革命很長了一段時間,中間有一段就給我下方下去三年,在西華農場,我到西華農場,從鄭州到西華農場,坐火車到羅河下車,羅河下車再坐汽車到西華農場,再走到我住的地,在那兒勞動三年,我沒有勞動過三年就回來了。所以這一段我學會做了一些事,因為沒人管我了,非自己幹不可。那麼我也會去買票,問人家,你買過一張票,我回去鄭州或者怎麼著。有一天,是我和我們那兒堂西城,我們一塊從西華回鄭州,還有一個病號,下著雨,坐到(紅花街),截汽車,坐上汽車去車站買票,這個汽車就截不住,上邊直下雨,手上還拿了一籃蘋果,我在蘋果園看蘋果。
常香玉:截不住汽車,堂西城就説,我們就在房檐底下過一夜,明天作起再走吧。我説我不在房檐底下,也沒人,連草都沒有,沒法,不中不中,我説我得截,我就站那兒截汽車,跟病號一塊。截一個不拉我,截兩個不行,最後一個我又站那兒,我看他車上沒有東西,他是可以路過車站,他再往別那兒去,他是一個空車,我就站那兒跟他説好話,我説我這兒有個病號,我説你這兒下午了、天黑了,你要吃飯、喝水,你都吃不成了,我説這兒有蘋果,都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都是些有略微壞的。那蘋果越是壞的越甜、越好吃,我拿著蘋果就跟他説,説著我就給師傅拿蘋果,我説你吃個蘋果,再去吃飯,再去喝水。你先吃蘋果,你給我稍多車站。司機説,你上去吧,你上去吧,就慢慢撐著病號上去,我也上去,剛一爬上去,我穿那兒褲子屁股那兒爛那麼長一個口子,這一走路露肉啊,你看這咋弄,一走那布都糟了,布糟了,這沒辦法,又沒有寬衣服,咋弄,急得我沒辦法,這沒事,一下來他那個汽車,就捏著,不捏著就露屁股,捏著,捏到茶攤那兒,我把行李擱那兒,老頭坐那兒,我説你給我找個針去,我縫縫,你看看我這褲子,他説離我家四五里路呢,我去哪給你找針去,我説那咋辦啊?我急得沒辦法,我説你説這咋辦呢?這走到鄭州,能捏一路,這褲子捏不住啊,這一直爛。後來説,我説你這兒有啥…沒有?他説對門就是一個店店。我跑到藥店買了一塊大膠布,膠布回來一撕,我説那兒廁所裏頭給我褲子翻過來,我把膠布給褲子對眼一粘住,它不爛了。一粘粘住,這都是我的辦法啊,我從來啥也沒弄過,我現在咋弄啊?他説我這也不會,那也不會。我説憲章你別説我這也不會,那也不會,你沒有叫我到這一步,到我這一步我就會。
常香玉:我給他説這個事,他説,我要有力氣我就為你這個事寫個小品。就説是這個,就説老伴對我啊,幫助很大,他也操心。他每一次,我要上哪開會,或者出去學習,或者咋著,他給我寫信,都一條一條的囑咐,我都嫌他囉嗦,嫌他説的多。他放不下那心去沒法。
朱軍:事無巨細啊,一輩子就一直圍繞著您的身邊,一直照顧您。應該説在您的藝術成就裏,在您的軍功章裏有一半是他的。是吧,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他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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