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草的西西弗斯
央視國際 2003年09月18日 15:49
我相信每個人只適合一種生活。
上班第一天,我走進公司的辦公區,這裡人頭攢動,一馬平川,仿佛一個人口密集的手工作坊,每個人在一個3平米左右的格子裏,守著一部電話、一台電腦,日復一日。我感覺自己猶如一片溺水的葉子,飄飄忽忽地在旋渦裏打著轉。當時心裏升起的第一個願望是出去深呼吸一下,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逃離現場。隨後的日子註定是個悲劇。
好在我的頂頭上司是個溫和寬容的人,他一面捏著鼻子指出我身上學生氣熏人,一面一手一腳地把我往公司的模子裏摁。可是我的恐懼與掙紮好像是水池裏的一堆浮球,按下去這個,起來了那個,我的不耐煩也與日俱進。我習慣在安靜的環境中才能執筆,可是在這裡這是個無比挑剔的要求,因為電話鈴聲不絕於耳,就算是坐在寬大辦公室裏的老闆多半也陷於屬下的彙報請示聲之中。我喜歡自由散漫的節奏,喜歡工作為效率計採取靈活的方式,可是這裡規矩成堆,不容侵犯。不能邊聽音樂邊幹活。不能遲到早退一分鐘。不能穿既無袖又無領的衣服。我度日如年,每天下班時,已經被自己內心的戰爭搞得疲憊不堪。看看仍然不倦奮鬥的同事,我仿佛在水底下潛了好久,剛探出頭來透口氣,可是又得憋住氣開始下一個輪迴,絕望在我心裏裊裊婷婷地隨著水霧瀰漫開來。
最終我選擇了一走了之。當然那其實是一個有管理、有活力的IT公司。離開它以後,我才回過神來,當時我所犯的根本錯誤是,對於一切不適應,我以永不妥協的階級鬥爭的神態去做無效抗爭,卻不知道有戴著鐐銬的舞者。其實,就像李澤厚對中國近現代史所做的反省一樣,除了革命,道路還有若干條,條條通羅馬。
自由呼吸的喜悅讓我義無返顧。新生活啊!就要來了。
我很幸運,果然新的工作是自由散漫的,節奏好像懶洋洋的JAZZ。由於晚上睡得晚,早晨我得意忘形地睡懶覺,有時候甚至睡到領導打來電話。然後一躍而起,慌裏慌張地洗漱,跳上出租車,狂奔而去。當然,其實也不需要如此慌張,因為領導只是有時候樂於玩貓和老鼠的遊戲,當他果然逮住了一隻嗜睡的老鼠,可以顯示他並不總是在打盹兒。
但是我很快發覺,效率與自由並不成正比,這個發現對於我認為人只有在有彈性的環境下才能建功立業的信念來了個當頭棒喝。我一陣恐慌,然後以從事腦力勞動的創造性需要自由的土壤為由,勉強穩住了陣腳。電視臺的同事們都是善於製造輕鬆的,雖然心裏各有壓力,可是各種各樣的玩笑讓人樂不思蜀,只在一個人幹活的時候才苦哈哈的。剛開始由於慣性,我時刻緊繃著神經,好像隨時準備來一場械鬥。當然,這裡的節奏讓我撲了個空。過了不久,我放棄了過於功利的想法,領悟到,與自由做伴,其代價其實是最曠日持久的戰鬥,它無孔不入,最要命的是還不能把弦繃得沒了彈性,結果沒了想法。否則,自由就會變成折磨,與效率為敵。警告是,要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自己的溫度,因為爭取自己的自由時光完全取決於自己的戰鬥力,在沒有戰鬥的時候要養精蓄銳。真正讓我頭疼的是,我感到了一滴水離開大海的痛苦。呆在大海裏的時候,反正可以隨波逐流,仗著人多勢眾,也不害怕氣候的變化。可是,成為遊兵散勇之後,需要忍受煢煢獨立的勇氣,不免要在茫茫黑暗裏劈波斬浪。單打獨鬥的過程讓人感覺個人自生自滅的寂寞。花開的時候也許會引來一兩聲口哨,可是更漫長的過程卻不被關心。並且,被嬌慣的靈感喜怒無常,真正需要她的時候,她卻板起臉孔,讓你吃點苦頭再説。
奇怪的是,有些人就是喜歡今天讓生活長滿荒草,然後明天再剪除它。我不幸正屬於這一類。這註定天生要像西西弗斯一樣命苦。就像喜歡上一個並不完美的人,總是會喜憂共存。
我終於明白,人總有一天會試著與生活和解,並且大半是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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