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採訪手記
央視國際 2003年07月21日 15:58
去濟南之前對這個片子所抱有的只是職業的興趣,因為被拋棄的孤兒寡母如何艱難度日這樣的題材已經做得很多,雖然每次都會有真切的同情,但是作為創作來説這顯然不是一個新鮮的內容。只是聽了編導邵莉的思路,準備從孩子看待父母的角度來表述,覺得有些新意。
但是採訪當中,這個説話含混不清身體僵直只能坐在輪椅上的孩子卻深深地打動了我,甚至給了我棒喝般的震動。
孩子叫牛牛,已經18歲了,依然有著兒童的面容和身形。由於父母血型的問題,他和姐姐都是溶血兒,姐姐十一歲就夭折了,他也有嚴重的殘疾,四肢不能伸展,每説一句話都極為吃力,每做一個動作甚至只是翻一頁書也要忍受巨大的痛苦。父親不願面對不願承受生活的殘酷,拋妻別子而去,牛牛靠著母親的堅強和體貼生存到18歲,但是死亡的威脅依然每一天都高懸在頭上。
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痛苦和死亡陰影中的孩子,當我問他每天高興的時候多還是不高興的時候多時,回答卻是前者。然後,他仰起依然稚氣十足的孩子臉,一字一頓地補充了一句"我-要-是-不-高-興,一-天-都-不-能-活-了。"
其實那一字一頓只是我的感覺,是這句話一字一下砸在我心上的感覺。牛牛説話很吃力,每説一個字都要艱難地扭一下頭,全身都跟著抽動,所以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用上全身的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這使得他的每句話都有了讖語般的力量。
當時我剛到北京,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陡然進入一個陌生的城市,而這個城市又是那麼龐大那麼無從接近,我心中一直充滿茫然和惶惑。整整半年,我幾乎忘記了笑的感覺和快樂的滋味。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我聽到了牛牛的話,那力量真的好像一字一錘,讓我覺悟到自己的無謂。
生活中有多少境遇比牛牛強上不知多少倍的人,卻只知抱怨不知感恩,而牛牛,這個從生下來就註定了與疼痛與苦難為伴的孩子,卻拼盡僅有的一點力氣去感受生活中那僅有的美好。面對他,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該慚愧。
我問牛牛你怨過自己的爸爸媽媽嗎,其實我想問的是你抱怨過命運的不公嗎,牛牛還是用他一字一頓的誠懇説"不-怨,這-不-是-他-們-的-錯,我-對-不-起-媽-媽,讓-她-受-了-很-多-苦"。聽一個遭到如此不公命運的孩子錶達如此的寬容,感受他如此無辜的自責,我的眼睛濕潤了。而牛牛又是那麼敏感"阿-姨-你-別-哭-你-看-我-還-笑-呢"。 我看著牛牛,這孩子真的那麼努力地在笑著。
將近十年的記者經歷中,見過不計其數的病者殘者弱者,聽過不計其數的哭訴,見過各種各樣的淚水,然而沒有一次哭訴和淚水比這個孩子扭曲的笑臉更讓人心酸。我脫口而出的話竟是"孩子這也不是你的錯"。我知道這不像是一個記者的話,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候是不是更應該順從一個善良的人的本性去説話。當一個最需要關注和同情的殘疾孩子卻在關注著作為記者的我,一個健康的成年人,一個只是為了工作才來到他身邊的人的時候,我已經無法把自己封鎖在記者的職業角色之中。
採訪結束,當我們整理設備的時候,牛牛突然問我"阿姨你有媽媽嗎?"我説"當然有啊,為什麼要問關於我媽媽的問題呀?"牛牛又一次用他那重錘一般的力量一字一頓地説--
"阿-姨-你-能-孝-敬-自-己-的-媽-媽-我-好-羨-慕-你"
一瞬間我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震動。做過也看過很多關於父母與子女的節目,最常用的一句話就是"孝敬父母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也是法律要求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義務也好,美德也罷,都是一種規範和約束;而自己為人子為人母有些年頭了,對孝道的體會似乎也沒深刻多少。牛牛的話讓我第一次仔細去想,孝敬父母也是一種幸福。其實當古人説"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時候,那深深的遺憾和淒涼之中早已飽含了這樣的體味,只是由於剝離了真實的情景和語氣,後人無法真切地感受。而當一個沒有上過一天學絕不可能獲得什麼倫理與德行教誨的孩子,一個連給媽媽倒杯水捶捶背都沒有可能的殘疾孩子,滿懷著真誠的羨慕就對著我的眼睛突然説出這句話的時候,那種力量卻真的能夠直指進內心。
孱弱的牛牛,身形扭曲著的牛牛卻有著如此強大的寬容、善良和達觀,它一次又一次刺破我由於職業經歷而形成的理性的繭殼,讓我一次又一次涌動起真實的情感波瀾。
感謝生活吧,父母健在,自己也健康,多感受一些生活的美好,多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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