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債資金投入“垃圾項目”

央視國際 2003年07月19日 21:39

　　1997年之後，增發國債，加大對基礎設施建設的投入，成為我國實施積極財政政策的一個重要手段，這對拉動國民經濟整體增長髮揮了重要作用。

　　四川省1998年曾經使用首批國債資金，興建了11家垃圾處理廠。五年時間快過去了，記者到四川進行採訪，結果令人吃驚。

　　從當地的一份地圖上，記者了解到，成都通往著名景區九寨溝有兩條路線，這兩條線路就構成了九環線。九環線西邊的這條線路在長江的支流岷江邊上，這裡就分佈着幾座利用國債資金修建的垃圾處理廠，它們的運行狀況將直接影響到岷江以及長江三峽庫區的水質。

　　在四川省都江堰市岷江的一條支流邊，記者見到這樣一個面積巨大的露天垃圾場。腐爛變質的垃圾發出十分難聞的刺鼻味道。這時一輛垃圾車開了過來，揀垃圾的人很快向垃圾車停放的地方圍了過去。

　　記者從這些人口中得知，他們每天都在這裡揀垃圾，每天也都有不少垃圾車過來，都江堰的垃圾都倒在這裡。在現場，記者估算了一下，在短短半個小時的時間裏，就有四輛這樣的垃圾車開到這個露天垃圾場，將垃圾倒在這裡。

　　採訪中，開垃圾車的司機們並不否認每天都在這裡倒垃圾。其中一位司機告訴記者：“垃圾多了，處理不完。”

　　垃圾山和旁邊的河流離得很近，這裡的人告訴我們，下雨的時候會有很多的垃圾被雨水衝進河中，並匯入岷江。

　　從都江堰沿着岷江上行直至九寨溝，沿途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垃圾隨意堆放在江邊，污水直接排入江中，也就是在這樣的江水裏，人們洗刷着食品和衣物。

　　事實上，在九寨溝環線的岷江沿線上，早已在1998年就由國債投資建起了4家垃圾處理廠，它們是九寨溝、松潘、茂縣和都江堰垃圾處理廠。既然有垃圾處理廠，為什麼還會有那麼多垃圾隨意堆放在岷江邊呢？

　　九寨溝縣常住人口為7萬人，按照每人每天産生近0.85－1公斤垃圾的國家標準，九寨溝縣僅常住人口每天就産生60－70噸的垃圾。而九寨溝的游客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有10萬人，也就是説游客每天産生的垃圾至少也有幾十噸。那麼這麼多的垃圾，九寨溝縣能處理完嗎？記者來到九寨溝垃圾處理廠。在車間裏，記者看到一些工人在工作。焚燒爐是垃圾處理廠的核心設備，然而該廠的幾位業務負責人對這臺正在使用的焚燒爐卻並不滿意。

　　九寨溝垃圾處理廠生産科科長陳兵告訴記者：“爐子改造過，容積太小，太矮，燃燒不充分。”而車間主任任樹成也表示，維修最多的就是焚燒爐，冷卻堆、換熱器都不合理，設計不合理。

　　陳兵告訴記者，廠子剛建起來的時候根本不能正常運轉。雖然他們多次找設備商來維修，但還是無濟於事。於是他們廠自己出錢出力進行大力改裝，後來才基本上能夠使用了。

　　在車間裏記者注意到，距離焚燒爐不遠處的一些機器設備上佈滿了灰塵。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裡是制肥車間，按照當初的設計，垃圾焚燒以後是可以通過這個車間變廢為寶，製成肥料的。

　　陳兵：“現在沒用，因為制的肥沒人要，有很多玻璃碴，手腳易劃傷。所以設備閒置。”

　　儘管有相當一部分設備閒置着沒有用，然而令記者意外的是，這裡的工作人員對於他們廠的垃圾處理能力卻頗感自豪。

　　陳兵：“阿壩州四個垃圾處理廠，只有我們是運行最好的一個，日處理垃圾70噸左右。”

　　據了解，九寨溝垃圾處理廠的設計規模為日處理垃圾100噸。目前的70噸其實只相當於達到了設計規模的7成標準。

　　記者：“夠用嗎？”

　　陳兵：“日常情況能夠處理，旅游旺季就不行了。”

　　對於日處理量只有70噸的九寨溝垃圾處理廠來説，每天100多噸的垃圾無疑是難以承擔的重負。

　　九寨溝沿線其他縣市的垃圾處理情況又是怎樣的呢？松潘縣緊鄰九寨溝縣，是岷江的發源地，岷江從縣城中央穿城而過。記者來到松潘縣垃圾處理廠時正是下午時分，只見廠子裏冷冷清清，沒有工人在幹活。廠長王友清告訴記者：“現在每天上午工作，下午休息，因為焚燒爐滿了。原來設計的是100噸，現在只能燒50噸。”

　　記者：“為什麼？”

　　廠長：“製造的時候減了工。所以現在垃圾多了燒不完。每天只使用5小時焚燒爐就滿了不能燒了。”

　　在松潘縣垃圾處理廠的墻上，記者看到這裡貼着一份2003年工作計劃，其中一條寫着“力爭日處理垃圾30-50噸”。 王廠長告訴我們，由於配套設施經常出故障，事實上就連這每天幾十噸的垃圾處理量都不容易保證。“配件不合規格，經常燒，經常短路，現在整個車間就停了。”

　　和九寨溝垃圾處理廠一樣，這裡的制肥車間也沒開工，機器上連傳輸帶都沒有了。王廠長告訴記者，從建廠至今，制肥車間就從來沒有使用過。作為中樞神經的中央控制室和制肥車間所需的實驗樓根本就沒有建完。如今實驗樓變成了簡陋的職工宿舍。

　　記者：“有沒有正式驗收？”

　　王廠長：“沒有，因為機子不配套。”

　　在整個九寨溝沿途垃圾處理工程中，都江堰垃圾處理廠的設計規模最大，設計的日處理能力為200噸。在通往廠區的路口，記者看到一個路標，上面寫着“都江堰市國家級生態示範區重點項目”。

　　然而緊挨着都江堰垃圾處理廠的卻是一個面積巨大的露天垃圾場。既然有一個國家級的示範垃圾處理廠，為什麼還會有如此多的垃圾堆放在露天呢？記者決定到都江堰垃圾處理廠一探究竟。垃圾處理車間，記者沒有看到一個工人，也沒有一台機器在運轉。

　　王龍剛解釋：“焚燒爐沒有用，正在改造，以後肯定要恢復。因為現在後面200多畝的垃圾場快堆不下了。都江堰每天有240噸垃圾。”

　　據了解，都江堰垃圾處理廠於1998年12月開始動工，2000年9月建成，隨後開始了為期一年的試運行。

　　都江堰市市容環衛局局長康忠勇告訴記者：“試運行發現，成本太高，技術不好用，不實用。達不到環保要求。”

　　儘管試運行中已經發現了問題，然而奇怪的是，2001年12月都江堰垃圾處理廠還是順利地通過了驗收。

　　通過對岷江沿線三家垃圾處理廠的調查，記者發現，這些廠之所以不能正常運轉，主要的原因是機器設備存在比較大的缺陷。而在四川省的11家垃圾處理廠中，另外還有5家使用的也是和這3家一樣的設備。這8家垃圾處理廠目前都沒能正常運行。

　　松潘縣環保局局長王魯明表示：“國家很關心邊遠地區，應該發揮國債資金的作用，但現在看這個樣子，我感到寒心。因為國有資産不知不覺在哪流失了都不知道。”

　　王魯明告訴我們，興建松潘縣垃圾處理廠共花費了國債資金618萬元，這對他們來説不是一個小數。但是現在整個廠子裏絕大部分設備都閒置在那裏，只是焚燒爐和相關配套設備在使用，而這惟一能夠使用的設備還經常出故障。“大概現在能夠使用的是這一台焚燒爐，如果僅僅只是這臺焚燒爐也就只20萬，當然有些配套設備也在用。”

　　據了解，九寨溝縣垃圾處理廠的國債投資為728萬元。都江堰市垃圾處理廠的國債投資為700萬元。根據四川省計劃委員會提供的數據，四川省首批國債資金興建的11家垃圾處理廠國債投資總額為14300萬元。

　　1998年以前，四川省的垃圾和污水一直是不經過任何處理就直接排放，這對長江和三峽庫區的水資源環境造成了極大威脅。可是，現在我們看到由於技術設備不過關、規劃佈局不合理，建好的垃圾處理廠要麼不能開工，即使能開工也都處於半癱瘓狀態。那麼，當初為修建這些垃圾處理廠投入的國債資金都花到哪去了呢？為什麼垃圾處理廠買回的大都是一堆形同虛設的垃圾設備？

　　按照規定，只有國家認可的重點項目才可能獲得國債資金的支持，而且所有國債資金使用都必須嚴格按照國家制定的《國債資金項目管理辦法》執行。四川省利用第一批國債資金，興建垃圾處理廠，這本來應該是造福社會的好事。然而，我們卻發現，這批垃圾處理廠遠遠沒有達到預期設計標準，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到底是誰修建的這些垃圾處理廠？國債資金是怎麼花的？

　　在九寨溝縣、松潘縣和都江堰市的垃圾處理廠，記者注意到所有的垃圾處理設備都出自於同一家公司，即四川省綠色環保産業發展有限公司。在四川省環保局記者了解到，首批國債資金興建的11家垃圾處理廠中，有8家的設備由這家公司提供。為什麼8家都選擇由省綠色環保公司提供設備呢？記者決定走訪四川省綠色環保産業發展有限公司。

　　記者首先通過當地的114查號臺查詢，結果發現該公司並沒有登記在錄。隨後記者來到四川省工商局進行查詢。

　　在工商局經濟信息中心查詢室一位劉戟告訴記者：“該公司今年沒有參加去年的年檢，違反公司法，主體資格存在，但是沒有參加年檢表明沒有經營資格了。”

　　根據四川省工商局提供的企業檔案，記者找到了四川省綠色環保發展有限公司的辦公地址。然而在四川省國際大廈的16樓上，記者轉了兩三圈就是找不到這家公司。在一樓大廳的樓層分佈欄中，記者看到了這家公司的名稱。

　　但是門口的保安則告知，這家公司已經搬走了，好久了。他們也不知道它搬到哪兒了。

　　隨後記者來到四川省環保局，該局的助理巡視員黃崇祥接待了我們。黃崇祥表示，早在去年7月，四川省環保局就取消了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的相關業務資格。

　　黃崇祥：“因為大家反映它在設計標準、設備上有一定問題。”

　　在四川省工商局提供的企業檔案中，記者注意到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的成立時間是1998年2月。而國債資金投資興建11家垃圾處理廠也是1998年。

　　黃崇祥：“當初8家垃圾處理廠都選中這家，是因為它從事過或正在從事垃圾處理業務。有一些建垃圾廠的經驗，雖然沒有建過廠，但做過很多工作。”

　　沒有建過垃圾處理廠，卻在公司成立的當年就承接下了8家垃圾處理廠的設備工程。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如何有這麼大的能耐？

　　據了解，1998年第一批國債資金投資的11家垃圾處理廠是由四川省環保局負責監督實施。各地方垃圾處理廠的業主則是當地的環保局或建設局。為什麼8家垃圾處理廠的業主都選中由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提供設備呢？都江堰市建設局是都江堰市垃圾處理廠的業主，王開文是當時負責這個項目的總工程師。

　　王開文：“當時我們比選了幾家，最後包括九環沿線的其他幾家都選中了綠色環保公司提供設備。”

　　隨後記者提出要看一看當年的招投標書以及都江堰市建設局和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簽訂的合同。

　　王開文：“今天檔案室的下班了，下周一我一定給你們看。”

　　然而在約定的那一天，記者卻被告知不能看合同和招投標書。“我向局長彙報了，他説這種重大工程，如果媒體要拍照，必須要都江堰市委宣傳部或者市長領導簽字才行。我也覺得很為難。”

　　這究竟是一個什麼合同？需要請示各級領導，而最後還是不能讓記者看到呢？事實上，早就1999年都江堰垃圾廠剛開始興建的時候，記者就見到了這份神秘的合同——都江堰市建設局和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於1998年9月簽訂的工程承包合同。合同上，除了雙方的公章和法人代表的簽字，具體條款基本上都是空白。就是憑藉這樣一個合同，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建起了如今無法正常運轉的都江堰垃圾處理廠。據了解，這個項目投入國債資金700萬元。

　　四川省綠色環保公司承接的另外幾家垃圾處理廠是否也出現了類似情況呢？我們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是我們已經了解到的情況是，投入14300萬元國債資金在四川興建的11家垃圾處理廠，目前絕大部分沒有正常運行。

　　1998年到2001年，國家共發行長期建設國債5100億元。四年中，4600億元國債投資共安排項目8600多個，總投資規模26000億元。建設項目幾乎遍及全國所有縣級以上行政區域。到2001年底已累計完成投資19300億元，累計建成項目4600多個。國債在國民經濟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可是，在審計署剛剛公佈的2002年度審計工作報告中，國債資金卻屢屢被提及。

　　前不久剛剛向社會公佈的2002年度審計報告指出，國債資金的管理使用存在問題，被審計的15個省、市、區國債資金管理存在損失浪費的現象，效益低下問題比較突出。

　　國家審計署審計長李金華：“國債資金應該説，可能有些方面的資金的使用，包括它的項目的確定，以及項目整個建設過程當中，可能損失浪費。”

　　報告指出：被調查的9個省的37個國債環保項目，總投資額58.41億元，其中使用國債資金19.95億元，但是由於前期準備不充分、配套資金不到位等原因，有15個項目沒有按計劃開工；在16個已完工項目中，有7個達不到設計要求。也就是説，在這37個國債環保項目中，只有9個按計劃完工並且達到了要求，僅佔全部項目數量的24%。

　　李金華：“（國債環保項目）立項前的準備不足，所以給它的錢不能很快地開工，這是一個，另外開工了以後，不能按期竣工。再一個竣工了以後由於它的設施不配套，就是我的主體項目成了，還有一些輔助項目不配套，或者是比例資金應該投入的沒投入，主體項目它不發揮效益，不發揮作用，所以這方面造成的也是很大的損失。”

　　據了解，1998年8月我國首次增發1000億元長期國債以來，截至2002年，我國共發行長期建設國債6600億元。５年來國家用於環保項目的投資累計達到5800億元，佔同期國內生産總值的1.29％，其中國債資金投入超過1700億元。

　　國債資金使用中存在的這些問題並不是今年才剛剛發現，審計署在1999年度審計中查出被擠佔挪用的國債專項資金就達28.59億元，2000年度在審計全國102個國債重點建設項目的資金管理使用情況時發現，少數地方和單位挪用國債資金4.77億元。那麼，到底應該如何用好、管好國債，把寶貴的資金用到刀刃上？記者專門走訪了中國財政協會副秘書長劉尚希。

　　記者：“國債既然稱為債的話，肯定是要償還的。這個償還應該靠什麼樣的方式？”

　　劉尚希：“國債的償還根本上就是靠稅收。在某種意義上説，國債是稅收的提前使用。”

　　記者：“也就是説國債的償還不需要國債投放項目本身來産生收益。”

　　“對。因為國債的使用是按照整個國民計劃的要求統籌考慮的，它不是説要産生項目效益。如果要産生項目效益，那就違反了政府投資的原則。”

　　記者：“那是不是説國債可以沒有任何收益呢？”

　　“國債的收益可以是無形的、長期的、可能是看不見的。但是對整個經濟的發展有好處，比如形成了良好的投資環境。”

　　記者：“但是我們在四川採訪時發現，有一部分國債投放的垃圾處理廠這樣一些環保的設施最終是沒有發揮作用的。”

　　劉尚希：“對。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這與國債項目的管理是密切相關的，在建設的時候前期準備不足。在這麼一種體制的背景下，可能他向上頭去爭取資金的積極性比項目的可行性論證的積極性還要大。所以有人説，這種項目的可行性研究某種意義上就變成了項目的可批性研究。”

　　記者：“很多地方在使用國債資金的時候把國債資金稱為免費的大餐，他們在吃的時候可能根本就沒有想到為這個大餐付賬。那麼將來都出現像四川這樣的情況的話，將來誰來為這個大餐付賬？”

　　劉尚希：“那就是有利大家都爭着上，出現了風險大家一起推。那個風險最終落到財政部門。財政部門最後是國家財政。”

　　記者：“這種風險積聚到最後可能留給我們的會是什麼？”

　　劉尚希：“如果這種風險不斷擴大，大到一定的程度就是政府的債務發行不出去。債務發行不出去就是借新還舊也不能持續了。那麼你該支付的支付不了了，這時候就意味着是一種財政危機。事實上，我們現在很多國債使用的漏洞都是通過後來的審計發現的。責任可以追究，但損失是很難挽回的。”

　　“損失已經造成了，這個羊已經跑了，有的損失還追不回來了。那個成本也是很大的。”

　　劉尚希：“所以關鍵還是在國債資金投放之前，就要有個體制來保證它把這個資金用在刀刃上。在投融資體制改革沒有到位以前，所有這上面的問題都是很難真正解決的。如果説審計是一個亡羊補牢的措施，那麼這個投融資體制的改革可以説是防止這個羊跑出去的根本性的措施。”

　　在目前的體制下，發行國債憑的是中央政府的信用，可最終使用國債資金的往往是地方政府，這種責任和權利的分離，使得國債資金在一些地方政府眼中成了免費的午餐，甚至把爭取到中央財政的國債項目看做重要的政績。要讓國債資金用得放心，除了需要加強審計，更需要改革體制上的弊端，使國債的使用者真正對國債負起責任。

　　《經濟半小時》記者：殷莉 馬洪濤 蘇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