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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閣剪髮記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59

  作者 林海音

  

  文華閣有一個小徒弟,他管給客人打扇子。客人多了,他就拉屋中間那塊大布簾子當風扇。他一蹲,把繩子往下一拉,布簾子給東邊的一排客人扇一下;他再一蹲,一拉,布簾子又給西邊的客人肩一下。夏天的晌午,天氣悶熱,小徒弟打盹兒了,布簾子一動也不動,老師傅給小徒弟的禿瓢兒上,一腦勺子,“叭!”好結實的一響,把客人都招笑了。這是爸爸告訴我的,爸爸一個月要去兩次文華閣,他在那裏剃頭、刮臉、掏耳朵。

  現在我站在文華閣門口了。五色珠子穿成的門簾,上面有“文華”兩個字,我早會念了,我在三年級。今天我們小學的韓主任,把全校女生召集到風雨操場,聽他訓話。他在臺上大聲地説:

  “古人説,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各位女同學,你們的頭髮,也是從父母的身體得來,最好不要剪,不要剪……”

  我不懂韓主任的話,但是我們班上已經有兩個女生把辮子剪去了,她們臭美得連人都不愛理了,好像她們是天下第一時髦的人。現在可好了,韓主任説不許剪,看怎麼辦!大家都回過頭看她們。可是,剪了辮子到底是什麼樣子呢?如果我也剪了呢?

  韓老師正向我們微微笑。她站在風雨操場的窗子外,太陽光照在她的蓬鬆的頭髮上,韓老師沒有剪髮,她梳的是麵包頭,她是韓主任的女兒,教我們跳舞。韓主任一定也不許他的女兒剪髮,我喜歡韓老師,所以我也不能剪。

  但是我的辮子這樣短,這樣黃,它垂在我的背後,宋媽説,就像在土地廟買的那條小黃狗的尾巴,所以她很不愛給我梳。早晨起床,我和妹妹打架,為了搶著要宋媽第一個給梳辮子。宋媽説:“真想賭氣連你們的兩條狗尾巴剪了去,我省事,也省得你們姊兒倆睜開眼就打架!”

  我站在文華閣的玻璃窗前向裏看,布簾子風扇不扇了,小徒弟在給一位客人遞熱毛巾,他把那熱手巾敷在客人臉上,一按一按的,手巾上冒著熱氣,我仔細一看,那客人原來是爸爸!他常常刮了鬍子總要這麼做的,我知道,熱手巾拿開,就可以看見爸的嘴上是又紅又亮的,但是我要趕快趕回家去了,不要讓爸爸看見我。他常對我説:“放學回家走在路上,眼睛照直地向前看,向前走,別東張西望,別回頭,別用手去摸電線桿子,別在賣吃的攤子面前停下來,別……”可是照著爸爸的話做真不容易,街上可看的東西太多了,我要看墻上貼的海報,今天晚上開明戲院是什麼戲?我要看跪在邊邊要飯的乞丐,鐵罐裏人家給扔了多少錢?我要看賣假人參的,怎麼騙那鄉下佬?我要看賣落花生的攤子,有沒有我愛吃的半空兒?我要看電線桿子,上面貼著那張“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愛哭郎”的紅紙條。

  我今天更要看看街上的女人,有幾個剪了頭髮的?

  我躲開文華閣,朝前走幾步,再停下來站在馬路沿上,眼前這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她扎著紅辮根,打著劉海兒,並沒有剪髮。馬路邊上走過一個老太婆,她的髻兒上扣著一個殼兒,插著銀耳挖子,上面有幾張薄荷葉,她能不能剪髮呢?又過去一個大女學生,她穿著黑裙子,琵琶襟的竹布褂,頭上梳的是蓬蓬的橫S頭,她還有多久才剪髮?

  我看來看去,街上沒有走過一個剪髮的。

  回到家裏來,宋媽一迎面就數叨我:

  “看你的辮子,早晨梳得緊扎的,這會兒呢,散得快成了哪吒啦!”

  宋媽總是這麼嫌惡我的辮子,有本事就給我剪了呀!敢不敢?要是真給我剪,我就不怕!不怕同學笑我,不怕出門讓人看見,不怕早上梳不上辮子。可是我就是不剪!媽剪我就剪。爸爸叫我剪我就剪。韓老師剪我也剪。宋媽叫我剪,不算!

  宋媽要是剪了發,會成什麼樣兒?真好笑!宋媽的髻兒上插著一根穿著線的針,她不能剪,她要剪了頭髮,那根針往哪兒插哪?真好笑!

  “笑什麼?”宋媽納悶兒地看著我。

  “管哪!笑你的破髻兒,笑你要是剪了發成什麼樣兒!你不會像哪吒,一定是像一隻禿尾巴鵪鶉!”

  走進房裏,媽媽一邊喂瘦雞妹妹吃奶,一邊在穿茉莉花。小小白白的茉莉花還沒有開,包在一張葉子裏,打開來,清香清香的。媽媽把它們一朵朵穿在做好的細鐵絲上,她説:

  “英子,我一枝,你兩枝。”

  “為什麼?”

  “忘了嗎?今天誰要結婚?”

  “張家的三姨呀!”

  “是嘛!帶你去見見世面。”

  “三姨在女高師唸書。”

  “是呀!會有好多漂亮的女學生,你不是就喜歡比你大的姊姊們嗎?”

  “(目見)。”我想了想,不由得問,“為什麼我要兩枝茉莉花?”

  “也是給你打扮打扮呀!下午叫宋媽給你梳兩個抓會,插上兩排茉莉花,才好看。”媽媽説完看著我的臉,我的頭髮。她一定在想,怎麼把哪吒打扮成何仙姑呢?

  可是我想起那些漂亮的大女學生來了,便問媽媽:

  “媽,那些女學生剪了頭髮沒有?”

  “剪沒剪,我怎麼知道!”

  “張家的三姨呢?她梳什麼頭?”

  “她今天是新式結婚,什麼打扮,我可也不知道。可是三姨是時髦的人,是不是?説不定剪了頭髮呢!”媽媽點點頭,好像忽然明白了的樣子。

  “媽,您説三姨要是剪了發,是什麼樣子呢?”

  媽媽笑了,“我可想不出。”她又笑了,“真的,三姨要是剪了發,是什麼樣子呢?”

  “媽,”我忍不住了,“我要是剪了頭髮什麼樣子?”我站直了,臉正對媽媽,給她看。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忍不住,説出這樣的話。

  媽“嗯?”了一聲,奇怪地看著我。

  “媽,”我的心裏好像有一堆什麼東西在跳,非要我跳出這句話,“媽,我們班上已經有好多人剪了辮子了。”

  “有多少?”媽問我。

  其實,只有兩個,但是我卻説,“有好幾個。”

  “幾個?”媽逼著問我。

  “嗯——有五六個人都想去剪了。”我説的到底是什麼話,太不清楚,但是媽媽沒注意,可是她説:

  “你也想剪,是不是?”

  我用手攏攏我的頭髮。我想剪嗎?我説不出我是不是想剪,可是我在想著文華閣的小徒弟扇布簾子的樣子,我笑了。

  媽媽也笑了,她説:

  “想剪了,是不是?我説對了。”

  “不,”真的,我笑的是那小徒弟呀,可是,媽媽既然説了我剪頭髮的事,那麼,我就説:“是您答應叫我剪,是不是?”

  “瞎説,我什麼時候答應你的。”

  “剛才。”

  宋媽進來了,我趕忙又説:

  “宋媽,媽媽要讓我剪頭髮。”

  “這孩子!”媽媽説話沒有我快,我搶了先,媽媽簡直就沒辦法了。

  “你爸爸答應了嗎?”宋媽總是比我還要厲害。

  “那——”我搖著身子,不知該怎麼説。

  真的,爸爸最沒準兒,他有時候説,他去過日本,最開通,他有時候又説,中國老規矩怎麼樣怎麼樣的。他贊成不贊成剪頭髮呢?他覺得我如果剪去辮子是開通呢?還是沒規矩了呢?

  宋媽看我在發愣吧,她“哼”地冷笑了一聲説,“只要打通了你爸爸那一關。”

  “可是你也説不願意給我梳辮子,要剪去我的頭髮來著。”

  “喝!你倒賴上了,你想要時髦,就賴是俺們要你剪的,你多機價呀!”

  我本來並沒有想剪辮子,韓主任也不讓我們剪,韓老師也還沒有剪,可是,這會于我的心氣兒全在剪頭髮上了,我恨不得馬上到文華閣去,坐在那高椅子上,“嘎登”一下子,就把我的辮子剪下來。然後,我穿了新衣服新鞋子,去看張家三姨結婚,讓那麼多人都看見我已經剪了辮子啦!

  “你説給她剪了好不好?”媽竟跟宋媽要起主意來了。

  “剪了倒是省事,我在街上也看見幾個女學生剪了的。可就是——”宋媽衝著我,“趕明兒誰娶你這禿尾巴鵪鶉呀!”

  “討厭,我才不嫁人!”

  “只要打通了你爸爸那一關,我還是這句話。”宋媽又提起爸爸。

  “媽,”我膩著媽媽,“你跟爸爸説。”

  “我不敢。”媽媽笑了。

  “宋媽,你呢?”我簡直要求她們了,我要剪頭髮的心氣兒是這麼高,簡直恨不能一時剪掉了。

  “你媽都不敢,我敢?誰敢跟你們家的閻王爺説話。”

  “我自己去!”我發了狠,我就是我們家的閻王爺!

  媽媽拗不過我,終於答應了,媽説,就趁著爸爸不在家去剪吧,剪了再説。

  爸爸這時早已離開文華閣去上班了,我知道的。媽媽帶著我,宋奶抱著瘦雞妹妹,領著弟弟,我們一大堆人,來到了文華閣。

  文華閣的大師傅看見來了一群女人和小孩,以為是給弟弟剃頭,他説:

  “小少爺,你爸爸剛刮了臉上衙門啦!來,坐這個高凳兒上剃。”

  “不是,是這個,我的大女兒要剪髮。”

  “哦?”大師傅愣了一下,小徒弟也停住了打扇子,別的二師傅、三師傅也都圍過來了,只有一個客人在理髮,他也回頭過來。

  “沒人在你們這兒剪過嗎?我是説女客。”媽問大師傅。

  “有有有。”大師傅大概怕生意跑了,但是他又説,“前兒個有個女學生剪辮子,咱們可沒敢下剪子,是讓她回家把辮子剪了,咱們再給理的發。”

  “(目見),”媽媽又問:“那就是得我們自己把辮子剪下來?”

  “那倒也不是這麼説,那個女學生自己來的,這年頭兒,維新的事兒,咱們擔不了那麼大沉重。您跟著來,還有什麼錯兒嗎?”

  “那個女學生,剪的是什麼樣式?”媽媽再問。

  “我給她理的是上海最時興的半剖兒。”大師傅足這麼一吹。

  “半剖兒?什麼叫半剖兒?”還是媽媽的問題,真啰嗦。

  “那,”大師傅拿剪刀比劃著,“前頭兒隨意打劉海兒、朝後攏都可以,後頭,就這麼,拿推子往上推,再打個圓角,後脖上的短毛都理得齊齊的。嘖!”他得意地自己嘖嘖起來了。

  “那好吧,你就給我的女兒也剪個半怕丫吧。”

  媽媽的北京話,真是!

  我坐上了高架椅,他們把我的辮子解散開來了,我從鏡子裏看見小徒弟正瞪著我,他顧不得拉布簾子了。我好熱,心也跳。

  白圍巾圍上了我的脖子,辮子的影子在鏡子裏晃,剪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我有點害怕,大師傅説話了:

  “大小姐,可要剪啦!”

  我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散開的頭髮,喊:“媽——”

  媽媽説:“要剪就剪,別三心二意呀!”

  好,剪就剪,我放開了手,閉上眼睛,聽剪刀在我後脖子響。他剪了梳,梳了剪,我簡直不敢睜開眼睛看。可是等我睜開了眼,朝鏡子裏一看,我不認識我了!我變成一個很新鮮、很可笑的樣子。可不是,媽媽和宋媽也站在我的背後朝鏡子裏的我笑。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呢?她們怎麼不説話?

  大師傅在用撲粉撣我的脖子和臉,好把頭髮碴兒撣下去,小徒弟在為我打那布扇子,一蹲,一拉。我要笑了,因為——瞧小徒弟那副傻相兒!窗外街上也有人探頭在看我,我怎麼出去呢?滿街的人都看著我一個人,只因為我剪去了辮子,並且理成上海時興樣兒——半剖兒!

  我又快樂又難過,走回家去,人像是在飄著,我躲在媽媽和宋媽的中間走。我剪了發是給人看的,可是這會子我又怕人看。我希望明天早晨到了班上,別的女同學也都剪了,大家都一樣就好了,省得男生看我一個人。可是我還是希望別的女生沒有剪,好讓大家看我一個人。

  現在街上的人有沒有看我呢?有,幹貨店夥計在看我,杭州會館門口站著的小孩兒在看我,他們還説:“瞧!”我只覺得我的後脖子空了,風一陣來一陣去的,好像專往我的脖子吹,我想摸摸我的後腦勺禿成什麼樣子,可又不敢。

  回到家裏,我又對著鏡子照,我照著想著,想到了爸爸,就不自在起來了,他回家要怎麼樣地罵我呢?他也會罵媽媽,罵宋媽,説她們不該帶我去把辮子剪掉了,那還像個女人嗎?唉!我多不舒服,所以我不笑了,躲在屋子裏。

  媽媽叫我我也聽不見,宋媽進來笑話我:

  “怎麼?在這兒後悔哪!”

  然後,我聽見洋車的腳鈴擋響,是爸爸下班回來了,怎麼辦呢?我不出屋子了,我不去看三姨結婚了,我也不吃晚飯了,我乾脆就早早地上床睡覺算了。

  可是爸爸已經進來了,我只好等著他看見我罵我,他會罵我:“怎麼把頭髮剪成這個樣子,這哪還像個女人,是誰叫你剪的?鬼樣子,像外國要飯的……”但是我聽見:

  “英子,”是爸爸叫我。

  “噢。”

  爸爸拿著一本什麼,也許是一本《兒童世界》,他一定不會給我了。

  “咦?”爸看見我的頭髮了,我等著他變臉,但是他笑了,“咦,剪了辮子啦?”只是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唉!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

  我的心一下子松下來了,好舒服!爸爸很高興地把書遞給我,他説:

  “我替你買了一個日記本,你以後要練習每天記日記。”“怎麼記呢?我不會啊!”記日記,真是稀奇的事,像我剪了頭髮一樣的稀奇哪!

  “就比如今天,你就可以這樣記:1927年7月15日我的辮子剪去了。”

  “可是,爸,”我摸摸我後脖的半剖兒説,“我還要寫,是在虎坊橋文華閣剪的,小徒弟給我扇著布簾子。”

  我歪起臉看爸爸,他笑了。我再看桌上媽媽給我穿的兩枝茉莉花,它們躺在那兒,一點用處也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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