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22
作者 林海音
新建的大禮堂裏,坐滿了人;我們畢業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間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紅色的夾竹桃,是臨來時媽媽從院子裏摘下來給我別上的。她説:
“夾竹桃是你爸爸種的,戴著它,就像爸爸看見你上臺時一樣!”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醫院裏不能來。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嚨腫脹著,聲音是低啞的。我告訴爸,行畢業典禮的時候,我代表全體同學領畢業證書,並且致謝詞。我問爸,能不能起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六年前他參加了我們學校的那次歡送畢業同學同樂會時,曾經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後也代表同學領畢業證書和致謝詞。今天,“六年後”到了,我真的被選做這件事。
爸爸啞著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説:
“我怎麼能夠去?”
但是我説:
“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臺底下,我上臺説話就不發慌了。”
爸爸説:
“英子,不要怕,無論什麼困難的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
“那麼爸不也可以硬著頭皮從床上起來到我們學校去嗎?”
爸爸看著我,搖搖頭,不説話了。他把臉轉向墻那邊,舉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後,他又轉過臉來叮囑我:
“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學校去,這是你在小學的最後一天了,可不能遲到!”
“我知道,爸爸。”
“沒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並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經大了,是不是?”
“是。”我雖然這麼答應了,但是覺得爸爸講的話很使我不舒服,自從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遲到過?
當我在一年級的時候,就有早晨賴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來,看到陽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裏就是一陣愁:已經這麼晚了,等起來,洗臉,扎辮子,換制服,再到學校去,準又是一進教室被罰站在門邊。同學們的眼光,會一個個向你投過來。我雖然很懶惰,卻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奔向學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許小孩子上學乘車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來就知道不早了,因為爸爸已經在吃早點。我聽著,望著大雨,心裏愁得了不得。我上學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媽媽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夾襖(是在夏天!),和踢拖著不合腳的油鞋,舉著一把大油紙傘,走向學校去!想到這麼不舒服的上學,我竟有勇氣賴在床上不起來了。
等一下,媽媽進來了。她看我還沒有起床,嚇了一跳,催促著我,但是我皺緊了眉頭,低聲向媽哀求説:
“媽,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學了吧?”
媽媽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當她轉身出去,爸爸就進來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來,瞪著我:
“怎麼還不起來,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著頭皮説。
“晚了也得去,怎麼可以逃學!起!”
一個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麼啦!居然有勇氣不挪窩。
爸氣極了,一把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爸左看右看,結果從桌上抄起雞毛撣子倒轉來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掄,就發出咻咻的聲音,我挨打了! 爸把我從床頭打到床角,從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聲混合著我的哭聲。我哭號,躲避,最後還是冒著大雨上學去了。我是一隻狼狽的小狗,被宋媽抱上了洋車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車去上學。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車裏,一邊抽抽答答地哭著,一邊撩起褲腳來檢查我的傷痕。那一條條鼓起的鞭痕,是紅的,而且發著熱。我把褲腳向下拉了拉,遮蓋住最下面的一條傷痕,我最怕被同學恥笑。
雖然遲到了,但是老師並沒有罰我站,這是因為下雨天可以原諒的緣故。
老師教我們先靜默再讀書。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後,閉上眼睛,靜靜地想五分鐘。老師説:想想看,你是不是聽爸媽和老師的話?昨天的功課有沒有做好?今天的功課全帶來了嗎?早晨跟爸媽有禮貌地告別了嗎?……我聽到這兒,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閉著的,淚水不至於流出來。
正在靜默的當中,我的肩頭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睜開了眼,原來是老師站在我的位子邊。他用眼勢告訴我,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轉頭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剛安靜下來的心又害怕起來了!爸為什麼追到學校來?爸爸點頭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師,徵求他的同意,老師也微笑地點點頭,表示答應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沒説什麼,打開了手中的包袱,拿出來的是我的花夾襖。他遞給我,看著我穿上,又拿出兩個銅板來給我。
後來怎麼樣了,我已經不記得,因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記得,從那以後,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著校工開大鐵柵校門的學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門前,戴著露出五個手指頭的那種手套,舉了一塊熱乎乎的烤白薯在吃著。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門前,手裏舉著從花池裏摘下的玉簪花,送給親愛的韓老師,她教我跳舞。
啊!這樣的早晨,一年年都過去了,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這學校裏啦!
噹噹當,鐘響了,畢業典禮就要開始。看外面的天,有點陰,我忽然想,爸爸會不會忽然從床上起來,給我送來花夾襖?我又想,爸爸的病幾時才能好?媽媽今早的眼睛為什麼紅腫著?院裏大盆的石榴和夾竹桃今年爸爸都沒有給上麻渣,他為了叔叔給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節,石榴花沒有開得那麼紅,那麼大。如果秋天來了,爸還要買那樣多的菊花,擺滿在我們的院子裏、廊檐下、客廳的花架上嗎?
爸是多麼喜歡花。
每天他下班回來,我們在門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頭後面抱起弟弟,經過自來水龍頭,拿起灌滿了水的噴水壺,唱著歌兒走到後院來。他回家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澆花。那時太陽快要下去了,院子裏吹著涼爽的風,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雞妹妹的頭髮上。陳家的伯伯對爸爸説:“老林,你這樣喜歡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兒!”我有四個妹妹,只有兩個弟弟。我才十二歲…… 我為什麼總想到這些呢?韓主任已經上臺了,他很正經地説:
“各位同學都畢業了,就要離開上了六年的小學到中學去讀書,做了中學生就不是小孩子了,當你們回到小學來看老師的時候,我一定高興看你們都長高了,長大了……”
於是我唱了五年的驪歌,現在輪到同學們唱給我們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我哭了,我們畢業生都哭了。我們是多麼喜歡長高了變成大人,我們又是多麼怕呢!當我們回到小學來的時候,無論長得多麼高,多麼大,老師!你們要永遠拿我當個孩子呀!
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媽臨回她的老家的時候説: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還小。”
蘭姨娘跟著那個四眼狗上馬車的時候説:
“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媽媽生氣了!”
蹲在草地裏的那個人説:
“等到你小學畢業了,長大了,我們看海去。”
雖然,這些人都隨著我的長大沒有了影子了。是跟著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嗎?
爸爸也不拿我當孩子了,他説:
“英子,去把這些錢寄給在日本讀書的陳叔叔。”
“爸爸!”
“不要怕,英子,你要學做許多事,將來好幫著你媽媽。你最大。”
於是他數了錢,告訴我怎樣到東交民巷的正金銀行去寄這筆錢到最裏面的臺子上去要一張寄款單,填上“金柒拾圓也”,寫上日本橫濱的地址,交給櫃臺裏的小日本兒!
我雖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著頭皮去。這是爸爸説的,無論什麼困難的事,只要硬著頭皮去做,就闖過去了。
“闖練,闖練,英子。”我臨去時爸爸還這樣叮囑我。
我心情緊張,手裏捏緊一卷鈔票到銀行去。等到從高臺階的正金銀行出來,看著東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種滿了蒲公英,我高興地想:闖過來了,快回家去,告訴爸爸,並且要他明天在花池裏也種滿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著剛發下來的小學畢業文憑紅絲帶子係著的白紙筒,催著自己,我好像怕趕不上什麼事情似的,為什麼呀?
進了家門來,靜悄悄的,四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都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他們在玩沙土,旁邊的夾竹桃不知什麼時候垂下了好幾個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樣,是因為爸爸今年沒有收拾它們修剪、捆紮和施肥。
石榴樹大盆底下也有幾粒沒有長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氣,問妹妹們:
“是誰把爸爸的石榴摘下來的?我要告訴爸爸去!”
妹妹們驚奇地睜大了眼,她們搖搖頭説:“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
我撿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頭的廚子老高從外面進來了,他説:
“大小姐,別説什麼告訴你爸爸了,你媽媽剛從醫院來了電話,叫你趕快去,你爸爸已經……”他為什麼不説下去了?我忽然覺得著急起來,大聲喊著説:
“你説什麼?老高。”
“大小姐,到了醫院,好好兒勸勸你媽,這裡就數你大了!就數你大了!”
瘦雞妹妹還在搶燕燕的小玩意兒,弟弟把沙土灌進玻璃瓶裏。是的,這裡就數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對老高説:
“老高,我知道是什麼事了,我就去醫院。”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鎮定,這樣的安靜。
我把小學畢業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裏,再出來,老高已經替我雇好了到醫院的車子。走過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夾竹桃,我默念著:
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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