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仔卦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13
作者 林海音
一陣四月的和風把挂在拘留所廊下的小鳥籠吹得直晃蕩,迎著午後陽光的那只小鳥,在籠子裏跳來跳去,小紅嘴兒喳喳地叫著。
坐在屋裏的年輕的看守,正無聊地注視著這個鳥籠。看那鳥兒的活潑,鳥籠的動蕩,感覺到陽光的溫暖,不由得引誘他走出陰暗的屋子。在屋格市,他伸手把鳥籠摘下來,衝著裏面的小鳥,吹了一聲口哨:“噓——!”然後問小鳥説:“悶得慌嗎?”
小鳥拍拍翅膀,這樣回答:“吱吱——喳喳——!”
年輕的看守笑了,他叫在屋裏打噸的那位:“老張,你來看!”
老張惺忪著睡眼出來了,漫不經心地問:“這是什麼鳥?麻雀兒?”
“麻雀兒?麻雀兒會算命?家家屋進底下都是。兔子要是架得了轅,誰還買大騾子呀!你別土豹子啦!”
“就算我上豹子好了。可是説真的,那算命的,他怎麼就能把這小鳥訓練得會跑出籠子叼紙牌,叼完就回籠子而不會飛走呢?”老張兩手插在褲袋裏,繞著鳥籠子在研究。
“籠子裏總該是個舒服地方吧!人家常説:‘鳥為食亡’,它吃喝現成,倒用不著為食奔波呢!也不用擔心外面的狂風暴雨。——所以你看,咱們這兒的生意也不錯呀,連算命先生都要進來白吃白住了,哈哈……”年輕的看守指著對面的拘留室笑起來。
“我不信,”老張拿過鳥籠來,“我就不信它不愛外面更自由的天地,放並試試!”
“你就試吧!”
鳥籠子被老張打開了,小馬跳到籠門口望了望,又縮回到籠子裏。
“你看怎麼樣!”年輕的看守很得意。
“真也怪!”老張很納悶兒地搖搖頭,又好奇地再一次把鳥籠子打開,伸出掌心接在鳥籠子門口,那小鳥兒跳了兩跳,叫幾聲,果然又探出身子來。這回跳到老張的手心上了,並且啄了啄,老張手心被啄得發癢,嘿嘿地笑了。
他向年輕的看守點點頭説:“看!……”他高興得還要説什麼,但是話還沒説出口,那鳥兒拍拍翅膀,飛了!飛到欄杆上停了一下,似乎在選一個方向,又繼續向高處飛,向遠處飛,飛過了樹梢,飛過了樓邊。只是一瞬間,它就不見了。
“呀呀!”兩個人顧不得説話,四隻手向空中亂抓,但有什麼用呢!
兩個人互相埋怨起來,老張指著樓那邊中間的房間,歉然地説:“真不好意思,那算命的曾再三拜託過我呢!”
蹲在拘留室一角的算命先生,他正以十分無奈的心情向著鐵柵窗子呆望。從這扇高高窗子望出去,只是一小塊單調的藍色天空,但在藍色天空下的世界是多麼廣大,到處是山林、村舍、街道、田地、人群,……可是誰是和他有關係的呢?他胡亂地想著,想到了他的番種小文鳥。他想到那個圓錐似的小紅嘴兒,跳出鳥籠來叼紙牌,從它嘴裏叼出來的命運之牌,維持著他倆可憐的日子。想到在灰暗的小旅舍中,他怎樣一粒一粒地喂它吃穀子。他總要把它喂飽了,才肯用一碗米粉湯來填自己的肚子。近來算命的生意實在太壞了,人們怎麼會變得不喜歡算命了呢?他帶著小文鳥,一村一鎮,一鎮一市地串過去,常常整天都沒有生意。沒有生意,使他餓得發慌,其實他只要一碗米粉,小文鳥只要幾粒穀子,就夠他們湊合一天了。
幾粒谷!就是幾粒谷,他才被送到這裡來。世間有些事他不太懂,也算不出來,也許他只顧算旁人的命運和錢袋,對於自己的未來就顧不過來了。正如他被送進這間屋裏來時,躺在對面的那個老龜奴嘲笑他的話:“算命先生,你的鳥仔卦就沒給你算出要受牢獄之災?喝喝!”
這次的事情,第一他不懂的就是那個女人為什麼哭?她蹲在樹底下,抽抽噎噎,哭得那麼傷心?好像誰在要她的命。跟著就是為那幾粒谷,鳥店的主人怎麼也對他那麼不依不饒的?
這天的天氣很好,他一早便餓著肚子從城西的小旅店裏出來。這個相當繁華的小城鎮,他是前年來過的,道路還模模糊糊地認識,他的腋下夾著包裹在黑布包袱裏的鳥籠,小文鳥暗無天日地在裏面跳著,叫著。他的肚子是滾著昨天一天喝下去的風吧?像打雷似地鳴叫著。——今天非得算個好命不可了!在肚子裏一陣咕咯咯的響聲之後,他不由得這麼想。身上一個錢也沒有了,就連那小火柴盒裏也只剩下了幾粒谷,他和小文鳥都要吃飯,要活下去呀!
——算一個好命,一定要算一個好命。他想著,手裏的兩片竹卦頭便敲得更響,喊聲也提高了。
“卜鳥仔卦!卜鳥仔卦!”噠!噠!噠!
“老人卜尾景!”噠!噠!“少年的卜運氣!”噠噠!
卦頭隨著他的叫喊聲有節奏地敲著,那聲音就像要把每個沉睡的人都敲醒來。可是一上午白白敲喊過去了,並沒有人理睬他。
他走得熱了,又口渴得很,但連喝一碗茶的錢都沒有,他就站一棵大樹底下乘涼,看日頭的影子,知道這時已經過午了。
就在樹陰下,他遇見了這個女人,她蹲在哪兒,拿樹枝畫著土地。他要看看她畫的是什麼——測字他也會呀!走過去,她抬起頭來,他們打了一個照面。他有禮貌地向她點點頭。但是她沒理他,仍低下頭畫她的。
他低下頭看自己的黑布膠鞋上,滿是塵土,他用力地跺了跺腳,便也順勢蹲下了,把黑包袱放在身邊的地上,手中的竹卦頭“呱噠”一聲擱在包袱上。
那個女人,仿佛吃驚地抬頭看了看,冷冷地問説:“你是算命先生?”
“是啦!我是卜鳥仔卦的,老人卦尾景,少年卜運氣,馬仔卜卦真有靈,卜人貴賤生死無差。——看你的相,是好命相。”他捉住好機會,向眼前的女人展開了一套江湖話。
“好命?什麼樣的人才有好命呀?”女人似乎感到興趣了,但仍是冷漠地問。
“好命——’他斜著頭思索了一下,“好命——我給你講一個好命的人,鹿港的辜顯榮,你總該知道,他就是千萬人中難得的順命。”
“怎麼順?”
“怎麼順!他這麼順——辜顯榮的生辰八字算起來剛好是虎兔龍蛇順排的,虎年兔月龍日蛇時生,一順百順,是命中註定的。”
他講得很賣力氣,為了要博取這個女人的信任。雖然辜顯榮的八字究竟是不是像他所説的這麼確實,他也不知道,這原是師傅傳授的一套。但是提到辜顯榮,人人都知道就是了。如果這個女人要算命的話,他為什麼不可以替她算個好命呢?卦中乾坤,全在他擺弄的幾張紙牌上呀!於是他問她:“這位大姊,你是屬什麼的?”
“嗯——”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屬雞的。”
他仔細觀察一下這個女人,滿額頭的紋路,緊鎖的眉頭,黝黑的皮膚,她該是勞心又勞力的女人,看上去像三十多歲的,但是他知道她不會那麼大,“啊!屬雞的,你是1933年癸酉生人,今年二十五歲。”
女人點點頭,眉頭展開些,好像有點信服了。
“那麼,”他又接著説,“今年丁酉,剛好是你的本命年,家裏有屬免的嗎?有的話要注意,雞兔是太歲衝呀!”
見女人在傾聽了,他便進一步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臟布包,打開來是一個小竹筒,裏面有十六根卦簽,他把簽筒搖兩搖伸到女人的面前,她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抽了三根簽。
“坎為水,乾為天,坤為地,……”他念著簽上的字,邊問邊講,他先從女人的嘴裏知道一些她的事,然後再向她解釋著,警告著,比喻著,安慰著。他又問她:“要問什麼?”
人總是希望預知未來的,她也不例外。那麼他要給她一個好的未來,一個令人安心,令人興奮,有希望而又富足的未來。為什麼不呢?眼前這個女人,無疑是有著痛苦的,為了要解除這個女人的憂心,為了自已的一頓飽餐和湊出旅店錢,他將毫不吝惜地多説幾句好話。
他問了她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一算,驚異地瞪著眼對她説:“好命,是個好命,此命生來福祿豐,榮化富貴直衝衝,事事隨心皆如意,堆金積玉粟滿倉……”
他説得高興,忘了熱,忘了餓。她也聽得開心,眼睛裏開始閃出希望的光輝。隨後他打開黑包袱,露出那只竹條油透並且沾了一層泥的小鳥籠來——他每次打開它,就是歉疚地想,有機會該給小文鳥換個新住處了。他又打開了一包紙牌,一邊嘴裏扯著閒話,分散女人的注意力,同時一張地選著,揀出預備給小鳥叼的牌,排在固定的地方。訓練小文鳥叼那有記號的紙牌,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紙牌的一邊點了像穀子樣的小圓點,餓著小文鳥的肚子,讓它在紙牌中叼出有像穀子記號的牌。
在挑選最後一張卦錢牌的時候,他曾想了想,拿出哪張來呢?“天神送元寶”?還是“天送黃金”?別那麼狠心吧!“天送黃金”也就差不多了。
於是他打開鳥籠放出鳥兒來,一張,一張,它一共叼出了四張牌,他都接過來排在手裏。然後把火柴盒僅余的幾粒穀子酬謝了那只仍食人間煙火的神鳥。
他順序地打開那有著畫兒的紙牌給女人看,並且為她逐一講解。第一張是美麗的雞,表示她的屬相,第二張是句諺語“雙腳踏雙船”,他告訴她,做事不要猶豫,不要腳踏雙船,認定了一方,努力地去做。譬如婚姻吧,認準了哪個人就嫁給他,將來榮華富貴是保有的。——看!他又攤開了第三張,告訴她,這是鳥仔所卜的“郭子儀七子八婚大拜壽”圖,象徵她的未來,晚景是如何地美好!
接過那張紙牌,女人展開了笑容,仔細地端詳著。她是在想那美麗的未來的晚景,足可以抵過眼前不幸的遭遇吧?七子八婿!她的臉紅紅地發燒了。他相信這女人是這樣想法的,因為她精神顯得振作起來了,他的幾句話就像清晨的露水,滴到她如花的生命裏,不再枯萎了。那麼就在她轉憂為喜的當兒,他攤出了最後的王牌,“天送黃金四十元”,這個好卦,他只收她四十元。
“四十元?!”她像受驚的小鳥,立刻收斂了笑容,“四十元!不,我沒有,沒有那麼好的命,算命先生!”她焦急地喊著。
“你看,”他乎心靜氣地又拿出一張牌,“你並不是最好的命,天神送元寶八十元才是最好的呢!”
“不,”女人還是堅決地否定,並且哭了,“不,我要是有好命,怎麼身上連一塊錢也沒有?我是那箱裏的垃圾,被人削了皮,掃出來,扔掉的,我一個錢也不值!我一個錢也沒有,哪兒熬得到七子八婿那個時候……”
她就這麼數叨著哭起來了,他沒見過像她這麼不知好歹的人,算出了好命來倒不承認。去年他給一個胖女人算了“天神送元寶”的命,人家還另加十塊喜金呢!看她哭,他愣愣地也沒有辦法,但是這時卻圍上了一圈看熱鬧的人。真有愛管閒事的,挺身而出的是個外省人吧,指著他鼻子説:“四十塊!你不是窮開心嗎?你看她這身打扮,哪有好命,不會到對面高墻門裏算去!路邊上餐風飲露的,還有什麼好命!”
喲!這一卦倒算出了這位客人的一肚子牢騷,他何必那麼激昂,竟把對世間的不平,借著無影無蹤的四十塊錢發泄起來了!但是另外一些人的默默不言,也是表示同意嗎?在這個情勢下,他除了走開,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於是他一言不發地捲起了黑包袱,唉地嘆了一口氣,從嚶嚶的哭泣聲中,從多少只對他陌生又懷疑的眼光下,走開了。
他沒有目的向前走。——找錯了主顧他該挨餓,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他一邊走一邊想。只是怎樣解決眼前的生活呢?店錢!飯錢!好吧,他餓一頓也是餓,餓兩頓也是俄,可是憑什麼小文鳥也跟著他受罪呢。他想著不由得夾緊了腋下的黑包袱,拍了拍,像母親拍她懷中的孩子。在黑包袱裏是個遠來的小鳥,它的祖宗是在馬來群島的,所以人們叫它番種文鳥。淡紅的小圓錐嘴,蒼灰的背,淡葡葡的肚子,小小的黑翅膀,可有兩隻紅腳,在他的手掌心上那麼乖巧地啄著谷粒,他們相依為命的,有兩三年嘍!……
忽然他的耳旁傳來一陣吱喳的聲音,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又走到這條有鳥店的街上來了。昨天他曾走過這裡,並且徘徊了許久,為那只小巧的鳥籠子不是還發了半天呆嗎?怎麼今天又不知不覺走到這兒來了?
走進鳥店,看看那成百的各色鳥兒在漂亮的籠子裏吱喳叫著,他不禁為腋下的小文鳥叫屈,他夢想給小文鳥換個鳥籠不止一天了,可是到了今天,連火柴盒子都是空的還談什麼鳥籠。他滿心羨慕地挨個摸著那些鳥籠,有鋼絲的,有漆竹的,料這麼好,工這麼細,在一轉身的時候,他又看見了一籮穀子,——啊,也有鳥食賣呢!這倒是目前最需要的,不過——他隨即想起了自己的空錢袋。但是過了一會兒,不知一個什麼念頭竟驅使他在看看店裏沒有人的時候伸出手去,抓了一把穀子,那麼快,那麼不假思索的。
就在這同時,他卻被店後面出來的人捉到了,是當做賊一樣地被捉到了。
“我在後面看你半天了,摸摸這個摸摸那個,昨天的一對琥珀鸚哥偷出滋味來了嗎?”
“不,昨天不是我。真失禮,剛才我只是拿了些穀子要喂我的鳥,我是卜鳥仔卦的。”他後悔太大意,趕忙解釋説,臉也羞得漲紅了。
“算命的!哈哈!你倒算出那兩隻琥珀鸚哥是我店裏最值錢的鳥來了。昨天就是你,是不是?在店門口來回走了半天?晚上我的鳥就丟了!你會算,算準了。”
那是一個怎樣尷尬的場面,他無論怎麼解説,都不能得到人家相信,鳥店主人不依不饒地認準了是他愉的。在這個鎮上,有什麼人能為他證明的呢?他是個陌生的旅客,昨天才來到這兒的,旅店的主人能證明他嗎?他們會説:“這小子,我剛看見他的,在五福街的樹蔭下,騙一個女人!”
他終於算一個嫌疑犯被拘留起來了。在拘留所的進門處,他又被攔截住:“家畜不能帶進去!”
“它只是一隻小鳥。”他小心翼翼地解釋説。
“小鳥!螞蟻也不行呀!”
就這麼,他把鳥籠雙手捧給看守,好言地拜託了一番。小文鳥卻像一個無知的孩子,儘管在裏面亂跳。
現在,他呆望著窗外的藍天,渴望那遼闊的天地。這世間雖有許多事他不但,而且也算不出,但是他總要生活呀!
在窗前,他忽然瞥見一個小黑影掠空而過,他不知道那就是被放出籠的迷途小鳥,還滿心地盤算著,他和小文鳥下一站的旅程會在什麼地方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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