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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鯉魚的百裥裙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4:11

  作者 林海音

  

  金鯉魚有一條百裥裙,大紅洋級的,前幅繡著“喜鵲登梅”。金鯉魚就喜歡個梅花,那上面可不是繡滿了一朵朵的梅花。算一算,足足有九十九朵。兩隻喜鵲雙雙一對地停在梅枝上,姿式、顏色,配得再好沒有,長長的尾巴,高高地翹著,頭是黑褐色的,背上青中帶紫,肚子是一塊白。梅花朵朵,真像是誰把鮮花撒上去的。旁邊兩幅是繡的蝴蝶穿花,周邊全是如意花紋的繡花邊。

  裙子是剛從老樟木箱子裏拿出來的,紅光閃閃地平鋪在大沙發上。珊珊不知怎麼欣賞才好,她雙手撫著胸口,興奮地嘆著氣説:

  “唉!不得了,不得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百裥裙!”

  她彎下腰伸手去摸摸那些梅花,那些平整的裥子,那些細緻的花邊。她輕輕地摸,仿佛一用力就會把那些嬌嫩的花瓣兒摸散了似的。然後她又斜起頭來,嬌憨地問媽媽:

  “媽咪!這條百裥裙是你結婚穿的禮服嗎?”

  媽媽微笑著搖搖頭。這時爸爸剛好進來了,媽媽看了爸爸一眼,對珊珊説:

  “媽咪結婚已經穿新式禮服嘍!”

  “那麼這是誰的呢?”珊珊又一邊輕撫著裙子一邊問。

  “問你爸爸吧!”媽媽説。

  爸爸並沒有注意她們母女在説什麼,他是進來拿晚報看的,這時他回過頭來,才注意到沙發上的東西。他扶了扶眼鏡,仔細地看了看,並沒有看出什麼來。

  “爸,這是誰的百裥裙呀?不是媽咪跟你結婚穿的嗎?”珊珊還是問。

  爸爸只是輕輕搖搖頭,並沒有回答,仿佛他也鬧不清當年結婚媽咪穿的什麼衣服了。但是停一下,他像又想起了什麼,扭過頭來,看了那裙子一眼,問媽説:

  “這是哪來的?”

  “哪來的?”媽咪謎語般地笑了,卻對珊珊説:

  “是你祖母的呀!”

  “祖母的?是祖母結婚穿的呀!”珊珊更加驚奇,更加地發生興趣了。

  聽説是祖母的,爸又伸了一下脖子,把報紙放下來,對媽咪説:

  “拿出來做什麼呢?”

  “問你的女兒。”媽媽對女兒講“問爸爸”,對爸爸卻又講“問女兒”了,總是在打謎語。

  珊珊又聳肩又擠眼的,滿臉洋表情,她笑嘻嘻地説:

  “我們學校歡送畢業同學晚會,有一個節目是服裝表演,她們要我穿民初的新娘服裝呢!

  “民初的新娘子是穿這個嗎?”爸爸不懂,問媽媽。

  “誰知道!反正我沒穿過!”媽咪有點生氣爸爸的糊塗,他好像什麼事都忘記了。

  “爸,你忘了嗎?”珊珊老實不客氣地説:“你是民國十年才結婚的呀!結了婚,你就一個人跑到日本去讀書,一去十年才回來,害得我和哥哥們都小了十歲(她撅了一下嘴)。你如果早十年生大哥,大哥今年不就四十歲了?連我也有二十八歲了呀!”

  爸爸聽了小女兒的話,哈哈地笑了,沒表示意見。媽媽也笑了,也沒表示意見。然後媽媽要疊起那條百裥裙,珊珊可急了。説:

  “不要收呀,明天我就要拿到學校去,穿了好練習走路呢!”

  媽媽説:“我看你還是另想辦法吧!我是捨不得你拿去亂穿,這是存了四十多年的老古董咧!”

  珊珊還是不依,她扭著腰肢,撒嬌地説:

  “我要拿去給同學們看。我要告訴她們,這是我祖母結婚穿的百裥裙!”

  “誰告訴你這是你祖母結婚穿的啦?你祖母根本沒穿過!”媽媽不在意地隨口就講了這麼一句話,珊珊略顯驚奇地瞪著眼睛看媽咪,爸爸卻有些不耐煩地責備媽媽説:

  “你跟小孩子講這些沒有意思的事情幹什麼呢?”

  但是媽媽不會忘記祖母的,她常説,因為祖母的關係,爸爸終於去國十年回來了,不然的話,也許沒有珊珊的三個哥哥,更不要説珊珊了。

  爸爸當然更不會忘記祖母,因為祖母的關係,他才決心到日本去讀書的。

  在這裡,很少一可以説簡直沒有人認識當年的祖母,當然更不知道金鯉魚有一條百裥裙的故事了。

  六歲來到許家

  許大太太常常喜歡指著金鯉魚對人這麼説:

  她呀,六歲來到許家,會什麼呀?我還得天天給她梳辮子,伺候她哪!”

  許大太太給金鯉魚的辮子梳得很緊,她對金鯉魚也管得很緊。沒有人知道金鯉魚的娘家在哪兒,就知道是許大太太隨許大老爺在崇明縣的任上,把金鯉魚買來的。可是金鯉魚並不是崇明縣的人,聽説是有人從鎮江把她帶去的。六歲的小姑娘,就流離轉徙地賣到了許家。她聰明伶俐,人見人愛。雖然是個丫頭的身份,可是許大太太收在房裏當女兒看待。許家的丫頭多的是,誰有金鯉魚這麼吃香?她原來是叫鯉魚的,因為受寵,就有那多事的人,給加上個“金”字,從此就金鯉魚金鯉魚地叫順了口。

  許大太太生了許多女兒,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還是小姐。到了五小姐,索性停止不生了。許家的人都很著急,許大老爺的官做得那麼大,她如果沒個兒子,很遺憾吧。因此老太太要考慮給兒子納妾了。許大太太什麼都行,就是生兒子不行,她看著自己的一窩女兒,一個賽一個地標致,如果其中有一個是兒子,也這麼粉團兒似的,該是多麼的不同!

  那天許大太太帶著五個女兒,還有金鯉魚,在花廳裏做女紅。她請了龔嫂子來教女兒們繡花。龔嫂子是湖南人,來到北京,專給宮裏繡花的,也在外面兼教閨中婦女刺繡。許大太太懂得一點刺繡,她説蘇繡雖然翎毛花卉山水人物無不逼肖,可是湘繡也有它的特長,因為湘繡參考了外國繡法,顯得新鮮活潑,所以她請了龔嫂子來教刺繡。

  龔嫂子來了,閨中就不寂寞,她常常帶來宮中逸事,都不是外面能知道的。所以她的來臨,除了教習以外,也還多了一個談天的朋友。

  那天許大太太和龔嫂子又談起了老爺要納妾的事。龔嫂子忽然瞟了一眼金鯉魚,努努嘴,沒説什麼。金鯉魚正低頭在白緞子上描花樣。她這時十六歲了,個子可不大,小精豆子似的。許大太太明白了龔嫂子的意思,她尋思,龔嫂子的腦筋怎麼轉得那麼快,眼前擺個十六歲的大丫頭,她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呢!

  金鯉魚是她自己的人,百依百順,逃不出她的手掌心。把金鯉魚收房給老爺做姨太太,才是辦法。她想得好,心裏就暢快了許多,這些時候,為了老太太要給丈夫娶姨太太,她都快悶死了!”

  六歲來到許家,十六歲收房做了許老爺的姨太太,金鯉魚的個子還抵不上老爺書房裏的小書架子高呢!就不要緊,她才十六歲,還在長哪!可是,年頭兒收的房,年底她就做了母親了。金鯉魚真的生了一個粉團兒似的大兒子,舉家歡天喜地,卻都來向許大太太道喜,許大太太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

  許大太太不要金鯉魚受累,奶媽早就給雇好了。一生下,就抱到自己的房裏來撫養。許大太太沒有什麼可操心的了。許大老爺,就讓他歸了金鯉魚吧!她有了振豐——是外公給起的名字——就夠了。

  有許大太這樣一位大太太,怪不得人家會説:

  “金鯉魚,你算是有福氣的,遇上了這位大太太。”

  金鯉魚也覺得自己確是有福氣的。可是當人家這麼對她説的時候,她只笑笑。人家以為那笑意便是表示她的同意和滿意,其實不,她不是那意思。她認為她有福氣,並不是因為遇到了許大太太,而是因為她有一個爭氣的肚子,會生兒子。所以她笑笑,不否認,也不承認。

  無論許大太太待她怎麼好,她仍然是金紅魚。除了振豐叫她一聲“媽”以外,許家一家人都還叫她金鯉魚。老太太叫她金鯉魚,大太太叫她金鯉魚,小姐們也叫她金鯉魚,她是一家三輩子人的金鯉魚!金鯉魚,金鯉魚,她一直在想,怎麼讓這條金鯉魚跳過龍門!

  到了振豐十八歲,這個家庭都還沒有什麼大改變,只是這時已經民國了,許家的大老爺早已退隱在家做遺老了。

  這一年的年底,就要為振豐完婚。振豐自己嫌早,但是父母之命難違,誰讓他是這一家的獨子,又是最小的呢!對方是江寧端木家的四小姐,也才不過十六歲。

  從春天兩家就開始準備了。兒子是金鯉魚生的,如今要娶媳婦了,金鯉魚是什麼滋味?有什麼打算?

  有一天,她獨自來到龔嫂子家。

  繡個喜鵲登梅吧

  龔嫂子不是當年在宮裏走動的龔嫂子了,可是皇室的余蔭,也還給她帶來了許多幸運。她在哈德門裏居家,雖然年紀大了,眼睛不行了,不能自己穿針引線地繡花,可是她收了一些女徒弟,一邊教,一邊也接一些定制的繡活,生意很好,遠近皆知。東交民巷裏的洋人,也常到她家裏來買繡貨。

  龔嫂子看見金鯉魚來了,雖然驚奇,但很高興。她總算是親眼看著金鯉魚從小丫頭變成大丫頭,又從大丫頭收房作了姨奶奶,何況——多多少少,金鯉魚能收房,總還是她給提的頭兒呢。金鯉魚命中帶了兒子,活該要享後福呢!她也聽説金鯉魚年底要娶兒媳婦了,所以她見了面就先向金鯉魚道喜。金鯉魚謝了她,兩個人感嘆著日子過得快。然後,金鯉魚就説到正題上了,她説:

  “龔嫂子,我今天是來找龔嫂子給繡點東西。”

  於是她解開包袱,攤開了一塊大紅洋緞,説是要做一條百裥裙,繡花的。

  “繡什麼呢?”龔嫂子問。

  “就繡個喜鵲登梅吧!”金鯉魚這麼説了,然後指點著花樣的排列,她要一幅繡滿了梅花的“喜鵲登梅”,她説她就愛個梅花,自小愛梅花,愛得要命。她問龔嫂子對於她的設計,有什麼意見?”

  龔嫂子一邊聽金鯉魚説,一邊在尋思,這條百裥裙是給誰穿的?給新媳婦穿的嗎?不對。新媳婦不穿“喜鵲登梅”這種花樣,也用不著許家給做,端木家在南邊,到時候會從南邊帶來不知道多多少少繡活呢!她不由得問了:

  “這條裙子是誰穿呀?”

  “我。”金鯉魚回答得很自然,很簡單,很堅定。只是一個“我”字,分量可不輕。

  “噢——”龔嫂子一時愣住了,答不上話,腦子在想,金鯉魚要穿大紅百裥裙了嗎?她配嗎?許家的規矩那麼大,丫頭收房的姨奶奶,哪就輪上穿紅百裥裙了呢”就算是她生了兒子,可是在許家,她知道得很清楚,兒子歸兒子,金鯉魚歸金鯉魚呀!她很納悶。可是她仍然笑臉迎人地依照了金鯉魚所設計的花樣——繡個滿幅喜鵲登梅。她答應趕工半個月做好。

  喜鵲登梅的繡花大紅百裥裙做好了,是龔嫂子親自送來的。誰有龔嫂子懂事?她知道該怎麼做,因此她直截了當地就送到金鯉魚的房裏。打開了包袱,金鯉魚看了看,表示很滿意,就隨手疊好又給包上了,她那穩定而不在乎的神氣,真讓龔嫂子吃驚。龔嫂子暗地裏在算,金鯉魚有多大了?十六歲收房,加上十八歲的兒子,今年三十四嘍!到許家也快有三十年嘍,她要穿紅百裥裙啦!她不知道應當怎麼説,金鯉魚到底該不該穿?

  金鯉魚自己覺得她該穿。如果沒有人出來主張她穿,那麼,她自己來主張好了。送走了龔嫂子回到房裏,她就知道“金鯉魚有條百裥裙”這句話,一定已經被龔嫂子從前頭的門房傳到太太的後上房了,甚至於跨院堆煤的小屋裏,西院的丁香樹底下,到處都悄聲悄語在傳這句話。可是,她不在乎,金鯉魚不在乎。她正希望大家知道,她有一條大紅西洋級的繡花百裥裙子。

  很早以來,她就在想這樣一條裙子,像家中一切喜慶日子時,老奶奶,少奶奶,姑奶奶們所穿的一樣。她要把金鯉魚和大紅百裥裙,有一天連在一起——就是在她親生兒子振豐娶親的那天。誰説她不能穿?這是民國了,她知道民國的意義是什麼——“我也能穿大紅百裥裙”,這就是民國。

  百裥裙收在樟木箱子時,她並沒有拿出來給任何人看,也沒有任何人來問過她,大家就心照不宣吧。她也沒有試穿過,用不著那麼猴兒急。她非常沉著,她知道該怎麼樣的沉著去應付那日子——她真正把大紅繡花百裥裙穿上身的日子。

  可是到了冬月底,許大太太發佈了一個命令,大少爺振豐娶親的那天,家裏婦女一律穿旗袍,因為這是民國了,外面已經興穿旗袍了,而且兩個新人都是念洋學堂的,大家都穿旗袍,才顯得一番新氣象。許大太太又説,她已經叫了億豐祥的掌櫃的來,做旗袍的綾羅綢緞會送來一車,每人一件,大家選吧。許大太太向大家説這些話的時候,曾向金鯉魚掃了一眼。金鯉魚坐在人堆裏,眼睛可望著沒有人的地方,身子扳得紋風不動,她真沉得住氣。她也知道這時有多少只眼睛向她射過來,仿佛改穿旗袍是衝著她一個人發的。空氣不對,她像被人打了一門根子。她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像被蟲啃般的痛苦。她被鐵鏈鏈住了,想掙脫出來一下,都不可能。

  到了大喜的日子,果然沒有任何一條大紅百裥裙出現。不穿大紅百裥裙,固然沒有身份的區別了,但是,穿了呢?不就有區別了嗎?她就是要這一點點的區別呀!一條繡花大紅百裥裙的分量,可比旗袍重多了,旗袍人人可以穿,大紅百裥裙可不是的呀!她多少年就夢想著,有一天穿上一條繡著滿是梅花的大紅西洋緞的百裥裙,在上房裏,在花廳上,在喜棚下走動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從熨得平整堅實的裙裥子裏發出來的。那個聲音,曾令她羨妒,令她渴望,令她傷心。一去十年

  當振豐趕到家,站在他的親生母親的病榻前時,金鯉魚已經在彌留的狀態中了。她仿佛睜開了眼,也仿佛哼哼地答應了兒子的呼聲,可是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是振豐離國到日本讀書十年後第一次回家——是一個急電給叫回來的。不然他會呆多久才回來呢?

  當振豐十八歲剛結婚時,就感覺到家中的空氣,對他的親生母親特別的不利,他也陷入痛苦中。他有撫養著他的母親,寵慣著他的姐姐,關心著他的父親,敬愛著他的親友和仆從,但是他也有一個那樣身份的親生母親。他知道親生母親有什麼樣的痛苦,因為傳遍全家的“金鯉魚有一條百裥裙”的笑話,已經説明了一切。在這個新舊思想交替和衝突的時代和家庭裏,他也無能為力。還是遠遠地走開吧,走離開這個沉悶的家庭,到日本去唸書吧!也許這個家庭沒有了他這個目標人物,親生母親的強烈的身份觀念,可以減輕下來,那麼她的痛苦也説不定會隨著消失了。他是懷著為人子的痛苦去國的,那時的心情只有自己知道,讓他去告訴誰呢!

  他在日本書念得很好,就一年年地呆下去了。他吸收了更多更新的學識,一心想鑽研更高深的學問,便自私得顧不得國裏的那個大家庭了。雖然也時時會興起對新婚妻子的歉疚,但是結果總是安慰自己説,反正成婚太早,以後的日子長遠得很呢。

  現在他回來了,像去國是為了親生母親一樣,回來仍是為了她,但母親卻死了!死,一了百了。可是他知道母親是含恨而死的,恨自己一生連想穿一次大紅百裥裙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對她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她是鬱鬱不歡地度過了這十年的歲月嗎?她也恨兒子嗎?恨兒子遠行不歸,使她在家庭的地位,更不得伸張而永停在金鯉魚的階段上。生了兒子應當使母親充滿了驕傲的,她卻沒有得到,人們是一次次地壓制了她應得的驕傲。

  振豐也沒有想到母親這樣早就去世了,他一直有個信念,總有一天讓這個叫“媽”的母親,和那個叫“娘”的母親,處於同等的地位,享受到同樣的快樂。這是他的孝心,悔恨在母親的有生之年,並沒有向她表示過,竟讓她含恨而死。

  這一家人雖然都悲傷于金鯉魚的死,但是該行的規矩,還是要照行。出殯的那一天,為了門的問題,不能解決。説是因為門窄了些,棺材抬不過去。振豐覺得很奇怪,他問到底是哪個門嫌窄了?家人告訴他,是説的“旁門”,因為金鯉魚是妾的身份,棺材是不能由大門抬出去的,所以他們正在計劃著,要把旁邊的門框臨時拆下一條來,以便通過。

  振豐聽了,胸中有一把火,像要燃燒起來。他的臉漲紅了,抑制著激動的心情,故意問:

  “我是姨太太生的,那麼我也不能走大門了?”

  老姑母苦笑著責備説:

  “傻孩子,怎麼説這樣的話!你當然是可以走大門……”

  振豐還沒等老姑母講完,便衝動地,一下子跑到母親的靈堂,趴伏在棺木上,捶打痛喊著説:

  “我可以走大門,那麼就讓我媽連著我走一回大門吧!就這麼一回!就這麼一回!”

  所有的家人親戚都被這景象嚇住了。振豐一直伏在母親的棺木上痛哭,別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解,因為太意外了。結局還是振豐扶著母親的棺柩,堂堂正正地由大門抬了出去。

  他覺得他在母親的生前,從沒有能在行為上表示一點孝順,使她開心,他那時是那麼小,那麼一事無知,更缺乏對母親的身份觀念的了解。現在他這樣做了,不知道母親在冥冥中可體會到他的心意?但無論如何,他沉重的心情,總算是因此減輕了許多。

  現在算不得什麼了

  看見媽媽捨不得把百裥裙給珊珊帶到學校去,爸爸倒替珊珊説情了,他對媽媽説:

  “你就借她拿去吧,小孩子喜歡,就讓她高興高興。其實,現在看起來,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了!那時,一條百裥裙對於一個女人的身份,是那樣地重要嗎?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的。看女學生只要高興,就可以隨便穿上它在臺上露一露。唉!時代……”

  話好像沒説完,就在一聲感喟下戛然而止了。而珊珊只聽了頭一句,就高興得把百裥裙抱了起來,其餘,爸爸説的什麼,就完全不理會了。

  媽媽也想起了什麼,她對爸爸説:

  “振豐,你知道,我當初很有心要把這條百裥裙給放進棺材裏,給媽一起陪葬算了,我知道媽是多麼喜歡它。可是

  媽也沒再説下去了,她和爸一時都不再説話,沉入了緬想中。

  珊珊卻只顧拿了裙子朝身上比來比去,等到裙子扯開來是散開的兩幅,珊珊才急得喊媽媽:

  “媽咪,快來,看這條裙子是怎麼穿法嘛!”

  媽拿起裙子來看看,笑了,她翻開那裙腰,指給爸爸和珊珊看,説:

  “我説沒有人穿過,一點兒不錯吧?看,帶子都還沒縫上去哪!”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