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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遲到

冬青樹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3:24

  作家 林海音

  

  為了舅母的六十整壽,我冒著酷暑到台北來。表哥表妹兩對夫婦都早到了,只等遲到的我。

  我進門放下手提箱高聲喊:“阿妗,我到啦!”從廚房的甬道裏發出一迭聲的“啊,跟著擁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從舅舅的書房跑出來,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著鼻尖的汗,拖著笨重的身軀,搶著跑出來。我見了舅母好高興,趕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一打量,紅著眼圈嘆口氣:“瘦了!”

  “瘦了?哪!我臨來時才在醫院磅過的,比上次長了兩磅呢!”舅母不滿意我的答覆,不住地搖頭。

  “姆媽就是這樣,見了誰都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油簍似的走不動才算數嗎?”表妹雖然結婚了,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搶白的習慣。我們聽了都好笑,舅母用手指戳著表妹的頭笑罵:“該死!該死!”我又聽見舅母熟悉的罵人聲了,惟有在舅母這毫無惡意的罵聲裏,才覺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賴的家。

  這是兩年來一次難得的團聚,年輕的一代,為了職業,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聲聲説:“走遠了頂好,圖個清靜!”其實我知道她是多麼盼望孩子們都圍繞在她的身邊。這一次大家寫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體回家來——其實各人在外面都已成家立業了,可是提到回家,總以在舅母的身邊才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為這裡有一個舅母。她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讓你舒服得像一個懶洋洋的人,躺在軟綿綿的床上,不由得睡著了。

  可是在這個團聚的家庭裏,我算的是什麼呢?我不過是舅父的妹妹遺留下的一個孤女,在女孩時代便被遠遊的父親寄留在這家裏。舅母每見我瘦弱,總嘆息説我是一個不幸的女孩,而我卻以為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運的事。我曾失去許多親人,卻永遠不會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樹,在我的生活裏永遠存在。如果我説我在這家裏從無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愛,她從沒有給過我一次機會,使我感覺在這家庭裏是額外的一員。我和一個表哥一個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樂,舅母卻偏愛説我不幸。

  舅母是舊時代中一個可愛的婦人,她所以常常説我不幸,正因為她是一個家庭觀念極濃厚的人。我的出生就是悲劇的開始,生母早死,又被父親遺棄。後來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劇裏,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觀念來説,我沒有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在弱如此吧?其實我在依賴舅母生活的年紀時,何曾有一絲絲這種不健全的念頭。去年遭婚變,我原處之泰然,卻急壞了舅母,她見了我頓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來我怎麼交代?”我是快三十歲的人了,舅母還疑心地想著,有一天,十幾年沒有音信的阿爹回來了,她把我仍像五歲的小女孩一樣交還給阿爹呢!我在舅母的眼裏簡直是悲劇的化身。無怪表妹責怪自母説:“阿姊本來是快樂的,可是媽媽偏要給培養點兒悲劇的氣氛!”“嗯?”舅母舊書念得不少,可是遇見表妹嘴裏的抽象新名詞,就害苦了她:“什麼賠點兒,養點兒的!”我們哄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舅母轉移目標,衝著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麼?”我説過的,舅母的罵聲,常常是表現了這家庭的融洽,罵裏含了無限的愛與關懷。舅母真是這一家子不倒的權威。

  表哥已經做了兩個兒子的爸爸,這次回來,表嫂又鼓著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嘗懷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開心,所見所聞都是孩子的問題。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了孤零的傷感,可是還好,這情緒在我心頭一瞥即逝,我很快恢復了常態。表哥正在喊:“叩頭,叩頭,給老太太拜壽!”舅母笑得嘴合不攏了。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著新的希望與舊的道德,叩頭禮並不是這家庭落伍的表現,而是子女奉給長輩所喜愛的一些行為的表現,如果我們那種七搖人晃的叩頭法,能給舅母老夫婦開心的話,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舅母還照老規矩,四眼兒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帶著兩個表任一字排開跪倒在紅氈子上。桌上的一對紅壽燭,燭光搖曳映到舅母剛撲了粉的圓臉上,在舅母光亮的臉上,我看見一個老婦人最快樂的時光。剎那間,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個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風趣,而也得到真正生活的女人。

  這次我們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説她願意自己下廚,因為她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壽星呀!我們應當孝敬您,您怎麼反倒做給我們吃?”表妹笑著説。

  “算了罷,吃一頓明天就全滾蛋了,什麼孝敬不孝敬!”舅母又罵了,可是這次罵是親切中帶著傷感的,她雖是個頂達觀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是希望歸來而怕離去的,舅母又何能例外?

  我們吃得好開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八匹馬,把舅舅要灌醉了。我們也顧不得男母在廚房烤成什麼樣兒,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和兩表兄妹中,我一直受舅母特別的寵愛,當然是因為她對我多幾分身世的憐憫。她希望我身體健康,婚姻美滿,好對我那謎樣的父親有個交代,可是在這兩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傷心。我很慚愧一直給舅母精神上負荷沉重,她對於我的關懷遠超過她的親生子女,雖然我已成人,不需人扶助,她的關懷也未稍減。

  舅母的生日,我畫了一幅冬青樹送給她,但是我知道,更多的頌詞,再多的贈禮,都不如給她一個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許久以來就要對舅母説的是:我的身體雖仍嫌瘦弱,但意志卻堅強;我的婚姻雖告失敗,但這並不證明我從此失去光明的前途!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