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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打滾兒

央視國際 2004年12月24日 13:20

  作者 林海音

  

  換綠盆兒的,用他的藍布撣子的把兒,使勁用著那個兩面釉的大綠盆説:

  “聽聽!你聽聽!什麼聲兒!哪找這綠盆兒去,賽江西瓷!您再添吧!”

  媽媽用一堆報紙,三雙舊皮鞋,兩個破鐵鍋要換他的四隻小板凳,一塊洗衣服板;宋媽還要饒一個小小綠盆兒,留著拌黃瓜用。

  我呢,抱著一個小板凳不放手。換綠盆兒的嚷著要媽媽再添東西。一件舊棉襖,兩疊破書都加進去了,他還説:

  “添吧,您。”

  媽説:“不換了!”叫宋媽把東西搬進去,我著急買賣不能成交,凳子要交還他,誰知換綠盆兒的大聲一喊:

  “拿去吧!換啦!”他揮著手垂頭喪氣地説:“唉!誰讓今兒個沒開張哪!”

  四個小板凳就擺在對門的大樹陰底下,宋媽帶著我們四個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講故事。燕燕小,擠在宋媽的身邊,半坐半靠著,吃她的手指頭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問。

  “跟你一般兒大,九歲嘍!”

  小栓子是宋媽的兒子。她這兩天正給我們講她老家的故事;地裏的麥穗長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紮在牛犄角上啦。她手裏還拿著一隻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繩納得密密的,是給小栓子做的。

  “那麼他也上三年級啦?”我問。

  “鄉下人有你這好命兒?他成年價給人看牛哪!”她説著停了手裏的活兒,舉起錐子在頭髮裏劃幾下,自言自語地説:“今年個,可得回家看看了,心裏老不順序。”她説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麼。

  “那麼你家丫頭子呢?”

  其實丫頭子的故事我早已經知道了,宋媽講過好幾遍。宋媽的丫頭子和弟弟一樣,今年也四歲了。她生了丫頭子,才到城裏來當奶媽,一下就到我們家,做了弟弟的奶媽。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頭子呢,就在她來我家試妥了工以後,讓她的丈夫抱回鄉下去給人家奶去了。我問一次,她講一次,我也聽不膩就是了。

  “丫頭子呀,她花錢給人家奶去啦!”宋媽説。

  “將來還歸不歸你?”

  “我的姑娘不歸我?你歸不歸你媽?”她反問我。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給奶?為什麼到我家當奶媽?為什麼你賺的錢又給了人家去?”

  “為什麼?為的是——説了你也不懂,俺們鄉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爸沒出息,動不動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來當奶奶自己賺錢!”

  我還記得她剛來的那一天,是個冬天,她穿著大紅棉襖,裏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臟了。她把奶頭塞到弟弟的嘴裏,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頓奶,立刻睡著了,過了很久才醒來,也不哭了。就這樣留下她當奶媽的。

  過了三天,她的丈夫來了,拉著一匹驢,拴在門前的樹榦上。他有一張大長臉,黃板兒牙,怎麼這麼難看!媽媽下工錢了,摺子上寫著:一個月四塊錢,兩副銀首飾,四季衣裳,一床新鋪蓋,過一年零四個月才許回家去。

  穿著紅棉襖的宋媽,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條舊花棉被裏,交給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來時,哭了,背轉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淚,半天抬不起頭來。媒人店的老張勸宋媽説:

  “別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媽這才止住哭,她把錢算給老張,剩下的全給了她丈夫。她囑咐她丈夫許多話,她的丈夫説:

  “您放心吧。”

  他就抱著孩子牽著驢,走遠了。

  到了一年四個月,黃板兒牙又來了,他要接宋媽回去,但是宋奶捨不得弟弟,媽媽又要生小孩,就把她留下了。宋媽的大洋錢,數了一大垛交給她丈夫,他把錢放進藍布褡褳裏,叮叮噹當的,牽著驢又走了。

  以後他就每年來兩回,小叫驢拴在院子裏墻犄角,弄得滿地的驢糞球,好在就一天,他準走。隨著驢背滾下來的是一個大麻袋,裏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棗,是他送給老爺和太太——我爸爸和媽媽。鄉下有的是。

  我簡直想不出宋媽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們家會成什麼樣兒?誰給我老早起來梳辮子上學去?誰喂燕燕吃飯?弟弟挨爸爸打的時候誰來護著?珠珠拉了尿誰來給擦?我們都離不開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話,她近來就問了我們好幾次:“我回俺們老家去好不好?”

  “不許啦!”除了不會説話的燕燕以外,我們齊聲反對。

  春天弟弟出麻疹鬧得很兇,他緊閉著嘴不肯喝那蘆根湯,我們圍著鼻子眼睛起滿了紅疹的弟弟。媽説:

  “好,不吃藥,就叫你奶媽回去!回去吧!宋媽!把衣服,玩意兒,都送給你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

  宋媽假裝一邊往外走一邊説:

  “走嘍!回家嘍!回家找俺們小栓子、小丫頭子去喲!”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憐巴巴地張開手,要過媽媽手裏的那碗蘆根湯,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碗。宋媽心疼得什麼似的,立刻摟抱起弟弟,把頭靠著弟弟滾燙的爛花臉兒説:

  “不走!我不會走!我還是要俺們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頭子!”跟著,她的眼圈可紅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漸漸睡著了。

  前幾天,一個管宋媽叫大嬸兒的小夥子來了,他來住兩天,想找活兒做。他會用鐵絲給大門的電燈編燈罩兒,免得燈泡兒被賊偷走。宋媽問他説:

  “你上京來的時候,看見我信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驚,瞪著眼珠,“我倒沒看見,我是打劉村我舅舅那兒來的!”

  “噢。”宋媽懷著心思地呆了一下,又問:“你打你舅舅那兒來的,那,俺們丫頭子給劉村的金子他媽媽著,你可聽説孩子結實嗎?”

  “哦?”他又是一驚,“沒——沒聽説。準沒錯兒,放心吧!”

  停一下他可又説:

  “大嬸兒,您要能回起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沒回去啦!”

  等到這個小夥子走了,宋奶跟媽媽説,她聽了她侄子的話,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

  媽媽安慰她説:

  “我看你這侄兒不正經,你聽,他一會兒打你們家來,一會兒打他舅舅家來。他自己的話都對不上,怎麼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媽還是不放心,她説:

  “打今年個一開年,我心裏就老不順序,做了好幾回夢啦!”

  她叫了算命的給解夢。禮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寫信。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經背下了:順義縣牛欄山馮村妥交馮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唸書多好,看你九歲就會寫信,出門丟不了啦!”

  “信上説什麼?”我拿著筆,鋪一張信紙,逞起能來。

  “你就寫呀,家裏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裏放牛要小心,別盡顧得下水裏玩,我給做好了兩雙鞋一套褲褂。丫頭子那兒別忘了到時候送錢去!給人家多道道乏。拿回去的錢前後快二百塊了,後坡的二分地該贖就贖回來,省得老種人家的地。還有,我這兒倒是平安,就是惦記著孩子,趕下個月要來的時候,把栓子帶來我瞅瞅也安心。還有,……”

  “這封信太長了!”我攔住她沒完沒了的話,一還是讓爸爸寫吧!”

  爸爸給她寫的信寄出去,宋媽這幾天很高興。現在,她問弟弟説:

  “要是小栓子來,你的新板凳給不給他坐?”

  “給呀!”弟弟説著立刻就站起來。

  “我也給。”珠珠説。

  “等小栓子來,跟我一塊兒上附小唸書好不好?”我説。

  “那敢情好,只要你媽答應讓他在這兒住著。”

  “我去説!我媽媽很聽我的話。”

  “小栓子來了,你們可別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頂能笑話人!他是鄉下人,可土著呢!”宋媽説的仿佛小栓子等會兒就到似的。她又看看我説:

  “英子,他準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長多老高呀!”

  宋媽高興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蓋上。膝蓋頭顛呀顛的,她唱起她的歌:

  “雞蛋雞蛋殼殼兒,裏頭坐個哥哥兒,哥哥出來賣菜,裏頭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燒香,裏頭坐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她唱著,用手扳住燕燕的小手指,指著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

  宋媽又唱那快板兒的: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姑娘都來到,就差我的姑娘還沒來;説著説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髻……”

  太陽斜過來了,金黃的光從樹葉縫裏透過來,正照著我的眼,我隨著宋媽的歌聲,斜頭躲過晃眼的太陽,忽然看見遠遠的衚同口外,一團黑在動著。我舉起手遮住陽光仔細看,真是一匹小驢,得、得、得地走過來了。趕驢的人,藍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層黃土。喲!那不是黃板兒牙嗎?我喊宋媽:

  “你看,真有人騎驢來了!”

  宋媽停止了歌聲,轉過頭去呆呆地看。“

  黃板兒牙一聲:“窩——哦!”小驢停在我們的面前。

  宋媽不説話,也不站起來,剛才的笑容沒有了,繃著臉,眼直直瞅著她的丈夫,仿佛等什麼。

  黃板兒牙也沒説話,撲撲地摔打他的衣服,黃土都飛起來了。我看不起他!拿手捂著鼻子。他又摘下了草帽扇著,不知道跟誰説:

  “好熱呀!”

  宋媽這才好像忍不住了,問説:

  “孩子呢?”

  “上——上他大媽家去了。”他又抬起腳來撣鞋,沒看宋媽。他的白布的襪子都變黃了,那也是宋媽給做的。他的襪子像鞋一樣,底子好幾層,細針密線兒納出來的。

  我看著驢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道裏面這回裝的是什麼。黃板兒牙把口袋拿下來解開了,從裏面掏出一大捧烤得信兒幹的挂落棗給我,咬起來是脆的,味兒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帶珠珠上小紅她們家玩去,挂落棗兒多拿點兒去,分給人家吃。”宋媽説。

  我帶著珠珠走了,回過頭看,宋媽一手收拾起四個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著她的衣角,他們正向家裏走。黃板兒牙牽起小叫驢,走進我家門,他準又要住一夜。他的驢滿地打滾兒,爸爸種的花草,又要被糟踐了。

  等我們從小紅家回來,天都快黑了,挂落棗沒吃幾個,小紅用細繩穿好全給我挂在脖子上了。

  進門看見宋媽和她丈夫正在門道裏。黃板兒牙坐在我們的新板凳上發呆,宋媽蒙著臉哭,不敢出聲兒。

  屋裏已經擺上飯菜了。媽媽在喂燕燕吃飯,皺著眉,抿著嘴,又搖頭又嘆氣,神氣挺不對。

  “媽,”我小聲地叫,“宋媽哭呢!”

  媽媽向我輕輕地擺手,禁止我説話。什麼事情這樣地重要?

  “宋媽的小栓子已經死了,”媽媽沙著嗓子對我説,她又轉向爸爸:“唉!已經死了一兩年,到現在才説出來,怪不得宋媽這一陣子總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來問問。她侄子那次來,是話裏有意思的。兩件事一齊發作,叫人怎麼受!”

  爸爸也搖頭嘆息著,沒有話可説。

  我聽了也很難過,不知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是什麼,又不敢問。

  媽媽叫我去喊宋媽來,我也感覺是件嚴重的事,到門道裏,不敢像每次那樣大聲呵叱她,我輕輕地喊:

  “宋奶,媽叫你呢!”

  宋媽很不容易地止住抽田的哭聲,到屋裏來。媽對她説:

  “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幾年沒回家了。”

  “孩子都沒了,我還回去幹麼?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媽紅著眼狠狠地説,並且接過媽媽手中的湯匙喂燕燕,好像這樣就表示她呆定在我們家不走了。

  “你家丫頭子到底給了誰呢?能找回來嗎?”

  “好狠心呀!”宋媽恨得咬著牙,“那年抱回去,敢情還沒出哈德門,他就把孩子給了人,他説沒要人家錢,我就不待!”

  “給了誰,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説是給了一個趕馬車的,公母倆四十歲了沒兒沒女,誰知道他説的是真話假話!”

  “問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兒,宋奶成年跟我們念叨的小栓子和丫頭子,這一下都沒有了。年年宋媽都給他們兩個做那麼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給了誰?!日花棉被裏裹著的那個小嬰孩,到了誰家了?我想問小栓子是怎麼死的,可是看著宋奶的紅腫的眼睛,就不敢問了。

  “我看你還是回去。”媽媽又勸她,但是宋媽搖搖頭,不説什麼,儘管流淚。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兩眼卻盯著宋媽看。因為宋媽從來沒有這個樣子過。

  宋媽照樣地替我們四個人打水洗澡,每個人的臉上、脖子上撲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樣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沒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連兒的歌兒了,光用扇子撲呀撲呀扇著他們睡了覺。一切都照常,不過她今天沒有吃晚飯,把她的丈夫扔在門道兒裏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小驢大概餓了,它在地上臥著,忽然仰起脖子一聲高叫,多麼難聽!黃板兒牙過去打開了一袋子乾草,它看見吃的,一翻滾,站起來,小蹄子把爸爸種在花池子邊的玉簪花又給踩倒了兩三棵。驢子吃上乾草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黃牙齒鷹著。怪不得,奶媽的丈夫像誰來著,原來是它!宋媽為什麼嫁給黃板兒牙,這蠢驢!

  第二天早上我起來,朝窗外看去,驢沒了,地上留了一堆糞球,宋媽在打掃。她一抬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來,宋奶跟我説:

  “英子,別亂跑,等會跟我出趟門,你識字,幫我找地方。”

  “到哪兒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門那一帶去找找——”説著她又哭了,低下頭去,把驢糞撮進簸箕裏,眼淚掉在那上面,“找丫頭子。”

  “好。”我答應著。

  宋奶和我偷偷出去的,媽媽哄著弟弟他們在房裏玩。出了門走不久,宋媽就後悔了:

  “應當把弟弟帶著,他回頭看不見我準要哭。他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呀!”

  就是為了這個,宋媽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這時仗著膽子問:

  “小栓子怎麼死的?宋媽。”

  “我不是跟你説過,馮村的後坡下有條河嗎?……”

  “是呀,你説,叫小栓子放牛的時候要小心,不要凈顧得玩水。”

  “他摔在水裏死的時候,還不會放牛呢,原來正是你媽媽生燕燕那一年。”

  “那時候黃板——嗯,你的丈夫做什麼去了?”

  “他説他是上地裏去了,他要不是上後坡草棚裏耍錢去才怪呢!準是小栓子餓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給他轟出來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後坡的河裏去。”

  “還有,你的丈夫為什麼要把小丫頭子送給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嗎?反正是個姑娘不值錢。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頭子,我不要也罷。現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來,要花錢就花吧。”

  宋媽説,我們從絨線衚同走,穿過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東交民巷就是哈德門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話。

  “宋媽,你到我們家來,丟了兩個孩子不後悔嗎?”

  “我是後悔——後海早該把俺們小栓子接進城來,跟你一塊兒唸書認字。”

  “你要找到丫頭子呢,回家嗎?”

  “嗯。”宋奶瞎答應著,她並沒有聽清我的話。

  我們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國銀行門口,宋媽在石階上歇下來,過路來了一個賣吃的也停在這兒。他支起木架子把一個方木盤子擺上去,然後掀開那塊蓋布,在用黃色的麵粉做一種吃的。

  “宋媽,他在做什麼?”

  “啊?”宋媽正看著磚地在發愣,她抬起頭來看看説,“那叫驢打滾兒。把黃米麵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綠豆粉裏滾一滾,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東西起名叫“驢打滾兒”,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點點頭,宋奶掏出錢來給我買了兩個。她又多買了幾個,小心地包在手絹裏,我説:

  “是買給丫頭子的嗎?”

  出了東交民巷,看見了熱鬧的哈德門大街了,但是往哪邊走?我們站在美國同仁醫院的門口。宋媽的背,汗濕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兩肩頭抖落著,一邊東看看,西看看。

  “走那邊吧,”她指指斜對面,那裏有一排不是樓房的店舖。走過了幾家,果然看見一家馬車行,裏面很黑暗,門口有人閒坐著。宋媽問那人説:

  “跟您打聽打聽,有個趕馬車的老大哥,跟前有一個姑娘的,在您這兒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媽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們是哪兒的?”

  “有個老鄉親托我給他帶個信兒。”

  那人指著旁邊的小衚同説:

  “在家哪,衚同底那家就是。”

  宋媽很興奮,直向那人道謝,然後她拉著我的手向衚同裏走去。這是一條死衚同,走到底,是個小黑門,門雖關著,一推就開了,院子裏有兩三個孩子在玩土。

  “勞駕,找人哪!”宋媽大聲喊。

  其中一個小孩子就向著屋裏高聲喊了好幾聲:

  “姥姥,有人找。”

  屋裏出來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聾,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沒看見我們站在門口,孩子們説話她也聽不見,直到他們用手指著我們,她才向門口走來。宋媽大聲地喊:

  “您這院裏住幾家子呀?”

  “啊周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著耳朵才聽見。

  “您可有個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媽呀?”她指著三個男孩子。

  宋媽搖搖頭,知道完全不對頭了,沒等老太太説完就説:

  “找錯人了!”

  我們從哈德門裏走到哈德門外,一共看見了三家馬車行,都問得人家直搖頭。我們就只好照著原路又走回來,宋媽在路上一句話也不説,半天才想起什麼來,對我説: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們坐車好不?”

  我搖搖頭,仰頭看宋媽,她用手使勁捏著兩屆間的肉,閉上眼,有點站不穩,好像要昏倒的樣子。她又問我:

  “餓了吧?”説著就把手巾包打開,拿出一個剛才買的驢打滾兒來,上面的綠豆粉已經被黃米麵溶濕了。我嘴裏念了一聲:“驢打滾兒!”接過來,放在嘴裏。

  我對宋媽説:

  “我知道為什麼叫驢打滾兒了,你家的驢在地上打個滾起來,屁股底下總有這麼一堆。”我提起一個給她看,“像驢糞球不?”

  我是想逗宋媽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説:

  “吃罷!”

  半個月過去,宋媽説,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馬車行,也沒有一點點丫頭的影子。

  樹陰底下聽不見馮村後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見宋媽手裏那一雙雙厚鞋底了,也不請爸爸給寫平安家信了。她總是把手上的銀鐲子轉來轉去地呆看著,沒有一句話。

  冬天又來了,黃板兒牙又來了,宋媽把他撂在下房裏一整天,也不跟他説話。這是下雪的晚上,我們吃過晚飯擠在窗前看院子。宋媽把院子的電燈捻開,燈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還在不斷地落著雪,一層層鋪上去。宋奶喂燕燕吃凍柿子,我念著國文上的那課叫做《下雪》的:

  一片一片又一片,

  兩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飛入蘆花都不見。

  老師説,這是一個不會做詩的皇帝做的詩,最後一句還是他的臣子給接上去的。但是念起來很順嘴,很好聽。

  媽媽在燈下做燕燕的紅緞子棉襖,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層層地鋪上去。媽媽説:

  “把你當家的叫來,信是我請老爺偷著寫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兒子再回這兒來。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栓子和丫頭子,活該命裏都不歸你,有什麼辦法!你不能打這兒起就不生養了!”

  宋媽一聲不言語,媽媽又問:

  “你瞧怎麼樣?”

  宋媽這才説: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賬去!”

  爸爸和媽媽都笑了。

  “這幾個孩子呢?”宋媽説。

  “你還怕我虧待了他們嗎?”媽媽笑著説。

  宋媽看著我説:

  “你唸書大了,可別欺侮弟弟呀!別凈給他跟你爸爸告狀,他小。

  弟弟已經倒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現在很淘氣,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書包。

  宋媽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輕輕給弟弟脫鞋,怕驚醒了他。她嘆口氣説:“明天早上看不見我,不定怎麼鬧。”她又對媽媽説:“這孩子脾氣因,叫老爺別動不動就打他;燕燕這兩天有點咳嗽,您還是拿鴨兒梨燉冰糖給她吃;英子的毛窩我帶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給捎了來;珠珠的襪子都該補了。還有……我看我還是……唉!”宋媽的話沒有説完,就不説了。

  媽媽把摺子拿出來,叫爸爸念著,算了許多這錢那錢給她,她毫不在乎地接過錢,數也不數,笑得很慘:

  “説走就走了!”

  “早點睡覺吧,明天你還得起早。”媽媽説。

  宋媽打開門看看天説。

  “那年個,上京來的那天也是下著鵝毛大雪,一晃兒,四年了。”

  她的那件紅棉襖,也早就拆了,舊棉花換了榧子兒,泡了梳頭用,面子和裏子給小栓子納鞋底用了。

  “媽,宋媽回去還來不來了?”我躺在床上問媽媽。

  媽媽擺手叫我小聲點兒,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輕輕地對我説:

  “英子,她現在回去,也許到明年的下雪天又來了,抱著一個新的娃娃。”

  “那時候她還要給我們家當奶媽吧?那您也再生一個小妹妹。

  “小孩子胡説!”媽媽擺著正經臉罵我。

  “明天早上誰給我梳辮子?”我的頭髮又黃又短,很難梳,每天早上總是跳腳催著宋媽,她就要罵我:“催慣了,趕明兒要上花轎了也這麼催,多寒儲!”

  “明天早點兒起來,還可以趕著讓宋媽給你梳了辮子再走。”媽媽説。

  天剛濛濛亮,我就醒了,聽見窗外沙沙的聲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快起床下地跑到窗邊向外看,雪停了,幹樹枝上挂著雪,小驢拴在樹榦上,它一動彈,樹枝上的雪就抖摟下來,掉在驢背上。

  我輕輕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奶,她看我這樣早起來嚇一跳。我説:

  “宋媽,給我梳辮子。”

  她今天特別地和氣,不嘮叨我了。

  小驢兒吃好了早點,黃板兒牙把它牽到大門口,被褥一條條地搭在驢背上,好像一張沙發椅那麼厚,騎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媽打點好了,她把一條毛線大圍巾包住頭,再在脖子上繞兩繞。她跟我説:

  “我不叫醒你媽了,稀飯在火上燉著呢!英子,好好唸書,你是大姐,要有個大姐樣兒。”説完她就盤腿坐在驢背上,那姿勢真叫絕!

  黃板兒牙拍了一下驢屁股,小驢兒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一個個清楚的蹄印兒。黃板兒牙在後面跟著驢跑,嘴裏喊著:“得、得、得、得。”

  驢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鈴鐺,在雪後新清的空氣裏,響得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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