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新聞  | 體育  | 娛樂  | 經濟  | 科教  | 少兒  | 法治  | 電視指南  | 央視社區網絡電視直播點播手機MP4
>> 朱自清

十五、“一載成都路”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47

  一到成都,陳竹隱即引朱自清到她的姐姐家中作客。一進門,朱自清便向陳家祖宗牌位磕頭。

  “哎呀,不要磕頭,你穿的是西裝呀!”陳竹隱姐姐連忙拉住他。

  “以前説好要磕頭的!”朱自清笑嘻嘻地説。

  原來,當他和陳竹隱婚後回老家揚州時,朱自清曾戲對陳竹隱説:

  “回去可得磕頭呀!”

  “好,到你們家磕頭可以,那你到我們家也得磕頭呀!”陳竹隱笑回道。

  她萬萬沒想到,當年一句戲言,至誠的他卻牢記在心,如今竟然兌現了。

  朱自清把家安頓在東門外宋公橋報恩寺裏,這是一座小尼庵,他住的是旁院三間沒有地板的小瓦房,雖然簡陋,但收拾得頗為清潔。他就在這樣艱苦環境裏,努力學術著作,功夫下得最深的是《經典常談》。這是一部研究文學歷史的入門書,涉及面極廣,説文解字、周易、尚書、詩經、春秋、諸子、左傳、戰國策、楚辭、文賦,無所不談。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就在啟發人們的興趣,引導他們到經典大道上去,他説:“如果讀者能把它當作一隻船,航到經典的海裏去,編撰者將自己慶倖,在經典訓練上,盡了他做尖兵的一份兒”。在這部專著裏,他打破歷來文學史籍的以作家為主分條敘述和以文體分編標目等體例,而將文體敘述和對文體歷代演變狀況的觀察相結合論述,使各種文體既眉目清楚脈絡分明,同時又能窺見其發展的軌跡。朱自清認為,古典文學是“隨時代演變隨時代堆積的”,因此在論述文學現象時,十分強調作品的時代色彩及其和社會的聯絡,從而對它們作出確當的評價。同時,在評論作家作品和文學流派時,持論比較公正,是好説好,是壞説壞,始終保持平心靜氣,實事求是的態度。在著述過程中,他既注意到普及的需要,力求為一般人都能接受的廣度,也力求達到學術研究的高度和深度,所以葉聖陶説這部著作是“採用最新最可靠的結論,深入淺出,對於古典教學極有用處”。在那簡陋的住房裏,他還致力於用白話文寫《古詩十九首釋》,他認為“詩是精粹的語言”,沒有什麼神秘,“語言,包括説的和寫的,是可分析的;詩也是可以分析的。只有分析,才可以得到透徹的了解”。他之所以分析古詩十九首,因為它是我國最早的五言詩,是古詩的最重要代表,而目的則主要是為了“幫助青年諸君的了解,引起他們的興趣,更重要的是要養成他們分析的態度”。他認定“只有能分析的人,才能切實欣賞,欣賞是在透徹的了解裏。”他日以繼夜,孜孜不倦,接連寫了四篇文章,簡明地闡釋了古詩創作的背景,仔細地剖析了詩的文義、典故及藝術手法,以自己獨特心得,來誘發青年讀者對詩歌的興趣,培養他們文藝的鑒賞能力。當時,正是國際形勢進入一個新的緊張階段。1940年四、五月間,德國法西斯先後侵佔了挪威、丹麥、荷蘭、比利時諸國。6月,巴黎陷落。9月,德、意、日締結了軍事同盟。日本在德國的慫恿下,竭力推行南進政策,急於儘快結束中國戰爭,因此對國民黨政府軟硬兼施,一面誘降,一面施加軍事壓力,揚言要進攻昆明、重慶、西安等地,逼迫蔣介石投降。為了給投降鋪平道路,蔣介石調轉槍頭“安內”,調兵遣將圍剿共産黨。隨著形勢的緊迫,成都物價暴漲,民不聊生,那時正是青黃不接時候,天旱無雨,鬥米千金。於是一群群饑民涌進城內,一面搶米倉,一面“吃大戶”。他們闖進有錢人家,要他們蒸出飯來吃了才走。朱自清十分同情這些饑民,認為“沒飯吃要飯吃是人情”,“所謂人情,就是自然的需求,就是基本的慾望,其實也就是基本的權利。”而此時此刻,他自己也已經到了“基本的權利”受到威脅的境地了,正如他自己説的“警訊頻傳,日懔冰淵之戒;生資不易,時惟凍餒之侵。白髮益滋,煩憂徒甚。”李長之到成都時去報恩寺看他,一見面就感到十分驚訝:他雖然才40出頭,但“頭髮像多了一層霜,簡直是個老人了”。李長之萬沒想到,幾年的折磨,竟使他變得如此憔悴,簡直變了個樣,但令他感動的是,他的朱先生雖是窮困如此,勤懇卻仍是如故:他的工作依然緊張而有秩序。桌上擺著《十三經注疏》。他那《經典常談》——一部非常可稱道的書,用著最親切的語言,報導著最新的專門成績——就是這時完成的。

  友人潘伯恩目睹他住在陋室裏過著困窘的生活,心中不忍,懷有不平,特賦詩兩首:縮手危邦涕淚痕,起看八表亦同昏。

  細思文字真何用,終有人知未報恩。

  至竟書生道固殊,杜陵強項是前驅。

  報恩豈必皆同軌,要令人間見餓夫。

  潘伯恩安徽懷寧人,文學造詣很深,常和朱自清等唱酬。

  朱自清看了他的詩卻坦然處之,次韻奉和兩首:

  夢痕黯澹雜煙痕,一片江山眼未昏。

  慚愧書生徒索米,雕镵文字説冤恩。

  今世書生土不殊,雞棲獨乘日馳驅。

  問津未識誰沮溺,登壟爭看賤丈夫。

  成都位於四川盆地北部,是我國西南的古城,早在3000多年前就成為蜀國古都。朱自清常把它和北平比較,覺得兩者妙處就在像而不像。他很欣賞易君左描寫成都的一首小詩:細雨成都路,微塵護落花。

  據門撐古木,繞屋噪棲鴉。

  入暮旋收市,淩晨即品茶。

  承平風味足,楚客獨興嗟。

  他感到這首詩多少能夠體現這座古城的一點風情,那就是“它抓住了成都的閒味”。北平也“閒”,但成都的“閒”是它獨有的,“像而不像,非細辨不知”。

  成都烏鴉多,特別是在暮色初合之時,僻靜的住區,都能夠清楚地聽到它那悲涼的叫聲。朱自清喜歡成都的毛毛雨,那兒花多,幾乎家家都養,雨鎊鎊的春天正是養花的天氣。那時節真是“天街小雨潤如酥”,路相當好,有點滑滑的,但卻不致于“行不得也哥哥”。緩緩地走著,呼吸著新鮮而潤澤的空氣,叫人“閒”到心裏、骨頭裏。若是在庭院中踱著,時而看見一些落花,靜靜地飄在微塵裏,貼在軟地上,那更“閒”得沒有影兒。

  成都舊宅門前多栽有一株粗而且大的泡桐樹或黃桷樹,往往讓人只見樹,不見屋,更不見門洞兒,這些樹戇粗偃蹇,老氣橫秋,在北平是看不到的。北平的春天短而多風塵,人家門前也有樹,可是成行的多,獨踞的少,北平的“閒”又是一副格局。對成都那種“入暮旋收市,淩晨即品茶”的“承平風味”,朱自清頗有感慨,常想“這種‘承平風味’戰後還能承下去不能呢?在工業化的新中國裏,成都這座大城該不能老是這麼閒著罷”。成都的生活雖是困苦枯燥,但也有舒心暢意之時。11月14日,陳竹隱生下一個女孩子,小生命給家庭帶來一點樂趣。18日清晨,朱自清正為家務瑣事忙亂著,忽聽有人叩響報恩寺院落的柴門,開門一望,不禁驚喜非常:原來是葉聖陶。抗戰期間,葉聖陶原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1940年5月,被四川省教育科學館聘為該館專門委員,負責審查小學國文教材。7月間,他隻身來到成都。朱自清看到葉聖陶十分高興,連忙準備菜肴招待,並讓葉聖陶看自己剛寫的《經典常談》稿子。老友重晤,真有説不盡的話,敘不完的情。葉聖陶對朱自清的,經典常談》很讚賞,當這本專著于1946年5月由文光書店出版時,地即撰文予以推薦。數十年後,他又為這本書的重印寫了個“序”’,饒有興味地説明了這本著作的成就:“朱先生所説的經典,指的是我國文化遺産中用文字記下來的東西。假如把準備接觸這些文化遺産的人比做參觀岩洞的遊客,他就是給他們當個嚮導,先在洞外講説一番,讓他們心中有個數,不至於進了洞去感到迷糊。他真是個好響導,自己在黑裏摸熟了,知道岩洞的成因和演變,自而能夠按實際講説,決不説這兒是雙龍搶珠,那兒是八仙過海,是某高士某仙人塑造的。求真而並非獵奇的遊客,自然歡迎這樣的好嚮導”。

  1941年1月31日,葉聖陶將家眷從樂山接到成都。2月4日,住進新西門外羅家碾王家岡,朱自清聞訊特地從東門外趕來慶賀。從此兩人經常互訪,或閒談,或小飲,或漫遊,過從甚密。4月26日,同登望江樓,憑欄遠眺山巒春色,數煙霧中白帆點點,看流水滔滔東逝。葉聖陶即興填了一闕《採桑子》:

  廿年幾得清遊共,尊酒江樓?尊酒江樓,淡白疏煙春似秋。無心人意愈難問,我欲言愁。我欲言愁,懷抱徒傷還是休。

  又同去憑吊了薛濤井。更多的時候,兩人對坐桌旁研討學問,乃合作編撰了《精讀指導舉隅》和《略讀指導舉隅》,這是教育科學館館長郭子傑委託他們編的。兩本書都是專供中學國文教師參考用的,各篇的“指導大概”均扼要説明選文的體制、主旨,作者意念發展的線索,取材的範圍、手法、筆調,以及構成本文特殊筆調的因素,並闡明各段文字在全文中的作用,指出在文章理法上有關係的章、節、句,註釋較難懂的字、句、詞。還論述了作者的思想,創作背景,論辯的對象等等。同時也指摘和訂正選文中錯誤的地方,有時也和其他文章進行比較,以助説明。兩書比一般教本詳明確切,對當時中學語文教師有很大幫助。《精讀》選文六篇,計記敘文一篇,短篇小説一篇,抒情文一篇,説明文一篇,議論文兩篇;《略讀》選了七部書,計經籍一種,名著節本一種,詩歌選本一種,專集兩種,小説兩種。分別於1942年和1943年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深受廣大讀者歡迎。

  在成都,朱自清常和葉聖陶賦詩唱和,互訴衷腸。在五古《近懷示聖陶》中,他深情綿邈地寫道:少小嬰憂患,老成到肝腑。歡娛非我分,顧影行踽踽。所期渴駑駘,黽勉自建樹。人一己十百,遑計犬與虎。涉世二十年,僅僅支門戶。多謝天人厚,怡然嚼*'脯。山崩溟海沸,玄黃戰大宇。健兒死國事,頭顱擲不數。絃誦幸未絕,豎儒猶仰俯。累遷來錦城,蕭然始環堵。索米米如珠,敝衣余幾縷。老父淪陷中,殘燭風前舞。兒女七八輩,東西不相睹。眾口爭嗷嗷,嬌嬰猶在乳。百物價如狂,口止匡躟孰能主!

  不憂食無肉,亦有菜園肚。不憂出無車,亦有健步武。只恐無米炊,萬念日旁午。況復三間屋,蹙如口鼻聚。有聲豈能聾,有影豈能瞽。婦稚逐雞狗,攫人若網居。況復地有毛,卑濕叢病蠱。終歲聞呻吟,心裂腦為頤皿。贛鄂頻捷音,今年驅醜虜。天不亡中國,微枕寄幹櫓。區區抱經人,於世百無補。死生等螻蟻,草木同朽腐。螻蟻自貪生,亦知愛吾土。鮒魚臥涸轍,尚以沫相煦。勿怪多苦言,喋喋忘其苦。不如意八九,可語人三五。惟子幸聽我,骨鯁快一吐。

  詩篇向老友傾訴了自己憂世傷時的情懷,他雖然甘守清貧,但絕不聾瞽于當前風雨如晦的現實,山河破碎,群黎呻吟,使他感到無限痛心。在這首“骨鯁快一吐”的長詩裏,他融抒情于敘事之中,沉鬱頓挫,感慨悲涼,真切地表露了處於饑寒交迫中的詩人,對淒風苦雨中的祖國和人民的殷切之情,反映了一個愛國知識分子抗敵救國的堅貞心志。

  有一天,他的思路回溯到遙遠的過去,想起他和葉聖陶結識的情況,想起他的性格與品性,憶起他們在杭州同室對床夜話,共泛西湖,憶起葉聖陶對自己的熱情關懷,洶湧的思潮像山間裏淌不盡的流水,使他激動不已,按捺不住,特賦詩寄贈:

  平生遊舊各短長,君謙而光狷者行。我始識君歇浦旁,羨君卓爾盛文章。訥訥向人鋒斂鑣,親炙乃窺中所藏。小無町畦大知方,不茹柔亦不吐剛。西湖風冷庸何傷,水色山光足彷徉。歸來一室對短床,上下古今與翱翔。曾無幾何參與商,舊雨重來日月將。

  君居停我情汪洋,更有賢婦羅酒漿。嗟我馳驅如捕亡,倚裝恨未罄衷腸。世運剝復氣初揚,咄爾倭奴何猖狂。不得其死者強梁,三年血戰勝算彰。烽火縱橫忽一鄉,錦城東西遙相望。悲歡廿載浩穰穰,章句時復同參詳。百變襟期自堂堂,談言微中相扶匡。

  通局從知否或臧,為君黽勉圖自強。浮雲聚散理不常,珍重寸陰應料量。尋山舊願便須償,峨眉絕頂傾壺觴。

  長詩情意綿遠,從論交之始敘到流亡內地,傾瀉其間仍然是他對故土舊人的一片真情。

  這期間,他還和肖公權相唱酬,寫了許多詩,肖公權住在西門外的光華村,和報恩寺相隔20余裏,面談時候不多,乃彼此“覓句”交郵寄出,每星期至少一次。肖公權經常向朱自清求教,得益非淺。他曾懷著感激的心情説:“他是我寫詩過程中最可感謝的益友。他讚許我的許多話,我雖然極不敢當,但經他屢次指點出詩中的甘苦,我學詩便有了顯著的進步。”又説:“佩弦的不斷獎掖,不但增加我學詩的勇氣,並且使我對章法、風格等重要問題更加注意。同時,從他稱許某首某聯而不提到其他,我知道哪些是我學詩比較成功的地方,哪些是我失敗的地方。作者對於自己的作品誠然應當自有權衡,如杜工部所説‘得失寸心知’。我所作的詩,或好或壞,我也未嘗不試加甄別。但佩弦的評騭加強我的信心。他寄寓成都一年便回昆明去執教。這是我學詩的一個頓挫。”這些詩不是無病呻吟,也不單是禮節上應酬,多是有感而發,表達了詩人對現實有所感觸的心聲,風格亦好,所以有人評論説:“暇居一年,與肖公權等多唱酬作舊詩。格律出入昌黎、聖喻、山谷間,而內容卻是新的。”詩都收在自編的《猶賢博奕齋詩鈔》裏,他自己曾自謙説:這些舊詩都是“偏意幽玄,遂多戲論之糞,未堪相贈,只可自娛”,所以不願發表。而其原因,葉聖陶卻有個解釋:“他的舊體詩不多發表,只給朋友看看。舊體詩跟新詩是兩回事兒,形式限制著內容,內容適應著形式,一作舊體詩,精神情思自然而然跟古人相近,跟現代人較遠。跟古人相近原沒有什麼不好,所以相近也由於平昔的教養,可是在生活實踐方面願意努力做個現代人,尤其切望青年人個個都做現代人,以我猜想:這或許是他不多發表舊體詩的原由。”8月裏的一天,一個年輕人到報恩寺拜訪朱自清,恰巧他一大早就進城到省立圖書館去了,陳竹隱囑咐青年明天再來。翌日他來時,朱自清正坐在窗前用心看書,一見他來連忙熱情招待。這個年輕人叫牧野,是成都文協分會派來請朱自清為分會主辦的署假文學研究會做個講話,朱自清愉快地答應了。朱自清喜歡年輕人,便留住他閒聊,問他喜歡什麼,最近都看了些什麼新刊物和新書籍。

  朱自清給暑假文學研究會講演的題目是《文學與新聞》。過後,牧野又來訪數次,他是喜歡新詩的,給朱自清帶來一些新出版的詩刊和詩集,還常常寫信來向他請教關於新詩創作問題。朱自清及時回信,熱心地滿足他的要求,為他仔細剖析詩篇,介紹他閱讀好詩,告訴他臧克家的《淮上吟》“比喻特別新鮮有意味”,柯仲平的《平漢路工人破壞大隊的産生》“有歌謠的明快,卻不單調,並且用白話的音節,所以能夠嚴肅。”和牧野的交往使朱自清誘發起研究新詩的興趣,十多年前他本是個熱情的詩人,後來轉向學術研究,但並未忘情于詩,在他的教學中詩就佔有很大的比重。抗戰烽火又燃起他對新詩的熱情,打算花一點功夫進行研究。牧野生病住在南郊療養院,他特地跑去探望,又借了許多詩刊和新詩集,得空便翻閱研究,準備寫評論文章。

  雨鎊鎊,霧重重。

  假期行將結束,要回昆明上課了。為了節省開支,朱自清考慮再三,決定將家眷留在成都,隻身從水路回昆明。葉聖陶聞訊趕來相送,在碼頭上,兩人執手相對,默然無語。此次他鄉小聚,不期又匆匆離別,從此天各一方,不知何時再得相晤?彼此心中均不免有點惆悵。

  平生儔侶寡,感子性情真。南北萍蹤聚,東西錦水濱。追尋逾密約,相對擬芳醇。不謂秋風起,又來別恨新。

  此日一為別,成都頓寂寥。獨尋洪度井,悵望宋公橋。詩興憑誰發?茗園復孰招?共期抱貞粹,雙鬢漫蕭條。

  這是葉聖陶的臨別贈詩。

  10月8日,朱自清搭小船順岷江而下。江水滔滔,往事歷歷,他坐在舟中,望著遠天雲海,心中默誦著葉聖陶的詩句,不由想起這一年來和他的交往,十分感激他對自己的深情厚誼,一股懷舊之情又猛地涌上心頭,乃提筆和韻作詩兩首:

  論交略形跡,語默見君真。同作天涯客,長懷東海濱。貪吟詩句拙,酣飲酒筒醇。一載都路,相偕意能新。

  我是客中客,憑君慰讠穴寥。情深河瀆水,路隔短長橋。小聚還輕別,清言難重招。此心如老樹,鬱鬱結枝條。

  水悠悠,情切切,蘆荻蕭蕭秋正晚。夜裏,明月滿江,煙水浩茫,朱自清望著渺渺江月,又驀地想起留在成都的一家數口,不禁黯然神傷。

  船到樂山耽擱一天,他乘期探望了在武漢大學的老朋友朱光潛、葉石蓀等人。樂山有“海棠香國”之美譽,風景優美,在岷江南岸淩雲山棲鸞峰臨江的崖壁上,有一

  座開鑿于唐開元年間的大佛,高達70余米,體態雍容,神意自若。朱光潛陪他玩了烏龍寺,看了這座世界最大的樂山大佛,又玩了蠻洞和龍泓寺。蠻洞乃漢人鑿在石壁上的墓室,樂山附近山上都有,龍泓寺是個石窟寺,規模很小,只有一排洞子,大多一人高,每個洞裏有一尊菩薩。朱自清倒覺得它比樂山大佛還有興味。

  16日,過幹柏樹。17日,到宜賓,折入長江。18早,船在煙雲之間涉過幹碓窩,灘勢很險,船夫號子激越淒厲,隨風遠揚,聽了令人膽寒。還好,沒幾分鐘就過去了,晚上到達納溪。

  19日從納溪乘車往敘永,由於汽車少,車票又被黃牛壟斷,難以買到,只好出高價和司機商量搭乘,不料又下大雨,傍晚時車還沒到站,卻因油盡而停住,只得摸黑進城,走了十多裏泥濘的石子路,相當狼狽。敘永是個邊城,永寧河曲折地從城中流過,蜿蜒多姿。河上有上下兩橋,朱自清站在橋上眺望,感到頗為曠遠,山高水深,清幽幽的。東城長街十多裏,都用石板鋪就,很寬闊,有氣象;西城馬路,石子像刀尖似的,一下雨到處是泥漿,很不好走。西南聯大在敘永有一個分校,朱自清就住在這裡。人家待他很好,第一晚到達,由於在船上蜷曲久了,很好睡,一夜盡在夢境中度過。第二天起床寫成《好夢》一詩:山陰道上一宵過,菜圃羊蹄亂睡魔。

  弱歲情懷偕日麗,承平風物□人多。

  魚龍曼衍歡無極,覺夢懸殊事有科。

  但恨此霄難再得,勞生敢計醒如何?

  他把這首詩寄贈朱光潛。在敘永他還和李廣田晤談數次,李廣田已十多年不見朱自清了,他寫道:相隔十年,朱先生完全變了,穿短服,顯得有些消瘦,大約已患胃病,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灰白頭髮和長眉毛,我很少見過別人有這麼長眉毛的,當時還以為這是一種長壽的徵象。他和李廣田談得很愉快,主要是討論抗戰文藝,特別是抗戰的詩,這次談話更使他下決心從事評論抗戰詩歌的工作。由於等車,他在敘永呆了10天,至11月初回到昆明。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