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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十、歐洲之旅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16

  1930年8月,楊振聲到青島大學任校長,所遺中國文學系主任一職,校方請朱自清代理。

  一些關心朱自清的朋友,感到他孤身一人生活不便,應該及早續弦,於是開始為他物色介紹,選定的對象便是陳竹隱女士。

  陳竹隱原籍廣東,但從高祖起就遷往四川了。1905年生,小朱自清7歲,16歲時父母相繼去世,生活清苦。後來考入四川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後開始獨立生活,繼後又考入北京藝術學院,學工筆畫,曾受教于齊白石、肖子泉、壽石公等人,又從浦熙元學習崑曲,常到浦家參加“曲會”。浦熙元看她年齡已大,北京也無親人,便關心她的婚姻問題,與清華大學教授葉公超談及此事,請其作伐。

  1931年4月的一天,浦熙元帶陳竹隱等幾個女學生到一家館子吃飯,在坐作陪的有清華大學的兩位教授,其中一人身材不高,白皙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身穿一件朱黃色的綢大褂,頗為秀氣文雅,但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顯得有些土氣。這人便是朱自清。兩人便這樣見面了,但席間很少説話。

  飯局散後,陳竹隱回到宿舍,同去的同學便笑著嚷開:“哎呀,穿一雙‘雙梁鞋’,土氣得很,要我才不要呢!”陳竹隱卻有自己的見識:我認為在那紛亂的舊社會,一個女子要想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建立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並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華麗的服飾,更不追求金錢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個樸實、正派、可靠的人。為這我曾堅決拒絕了一個氣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錢的人的追求。佩弦是個做學問的人,他寫的文章我讀過一些,我很喜歡。他的詩歌與散文所表現的深沉細膩的感情,所描繪的一幅幅恬靜、色彩柔和的畫面,以及那甜美的語言,都使我很受感動,我很敬佩他。從此兩人開始通信,感情不斷發展,陳竹隱住在中南海,朱自清常常進城去看她。他們有時往瀛臺、居仁堂、懷仁堂等處遊覽,有時漫步在波光瀲艷的湖邊,有時相約垂釣于河畔。朱自清還常把自己的文章念給她聽,徵求她的意見,共同推敲琢磨字句。有一次,朱自清拿來一篇清華學生的試卷,裏頭文章詞句古奧,陳竹隱居然順利地完成了“考試”的任務,兩人為此都很高興。在交往中,陳竹隱深深地感到朱自清做事嚴肅認真,話雖不多,但為人誠懇,真心待人,實實在在關心著自己,心中很感動。

  但也有矛盾,主要是當她知道對方老家尚有六個孩子時,便不免有些猶豫,思想時有鬥爭。

  我那時才24歲,一下子要成為六個孩子的媽媽,真不可想象!一時我很苦惱。要好的朋友勸我説:“佩弦是個正派人,文章又寫得好,就是交個朋友也是有益的”。

  是的,我與他的感情也已經很深了。像他這樣一個專心做學問又很有才華的人,應該有個人幫助他,與他在一起是會和睦和幸福的。而六個孩子又怎麼辦呢?想到六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是多麼不幸而又可憐!誰來照顧他們呢?我怎能嫌棄這些無辜的孩子們呢?於是我覺得做些犧牲是值得的。

  兩情相許,兩心相依。

  六、七月間,兩人在北平訂婚了。愛情的柔絲,把朱自清破碎的心重新縫補,幸福的陽光又將照臨他久已冷寂的家了。

  清華大學對教授們很優待,它靠著庚子賠款的餘額,在校園南面建立一幢幢精緻而寬敞的住宅,薪金也很優厚,到一定時期還讓出國休養。這年,朱自清獲得了公費出國遊歷的機會,過去他曾嚮往遠涉重洋,飽覽異國風光,現在終於如願以償了。

  俞平伯得訊為他高興,特贈詩兩首:翰海停車挹晚涼,烏拉嶺外有斜陽。

  少將遠志酬中歲,多作佳遊在異鄉。

  五月花都春爛漫,十年霧國事微茫。

  槐陰時霎燈前雨,明日與君天一方。

  下城黌舍乍披襟,去矣年光不可尋。

  眼底桑田同閱歷,尊前哀樂半銷沉。

  壯君絕域關河氣,笑我荒居懶病心。

  欲反楚聲代驪唱,山中松桂未成陰。

  詩中有慰勉,有鼓勵,敘的多是舊事與故情,深切地表達了對老友依依惜別的殷殷之意。

  8月22日,朱自清從北平起程往歐洲旅遊。這天是個陰天,浮雲滿天,清風陣陣,氣候涼爽,朱自清心情愉快,滿臉笑容。來車站送行者有胡秋原、林庚、陳竹隱及妹妹玉華等十余人,朱自清和大家合影一張,又和陳竹隱合影一張。8時25分,氣笛低沉地長嘯一聲,車輪啟動,列車徐徐而去,朱自清看著月臺上面帶微笑的陳竹隱,向她揮手告別。

  翌晨5時到瀋陽,雇汽車玩了北陵和故宮。下午乘南滿車,晚抵長春。24日早上到達哈爾濱,住在北京旅館。在朱自清看來,哈爾濱沒有一點中國味兒,街上都是俄國人,中國人也大都會説俄國話,連店舖裏的招牌也都是俄文的譯音,他感到這樣下去,終歸是“非驢非馬的畸形”。當天,他遊逛了特市公園,裏面有許多花壇,用各色的花拼成種種對稱的圖案,最有趣的是入口處兩隻蹲伏的草獅子,滿身碧油油的嫩草,神氣極了。第二天到太陽島去玩,在松花江裏划船,槳薄而彎,長而勻稱,又穩重,又靈活,江上沒有萍藻,寬暢之至,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個下午。

  26日又登車啟程,第二天到滿洲裏,傍晚日落時分,明霞如海,景物之佳,為其向所未睹。晚過黑龍江,二時許抵赤塔。展現在他眼前的,是西伯利亞的茫茫平原,沿路沒有童山,千里黛綠,到處點綴著木屋,在牛毛細雨中,有一種特別的韻致。晴天時落日特別好看,平原漸漸蒼茫起來,邊際無窮盡地伸展開來,只有西方一片深深淺淺的金光,像是一個海。金光炫爛極了,像熊熊的火焰,但那深深淺淺的色調,又有些像版畫,濃一塊淡一塊的,雖不經意,倒極顯精神。

  28日晚7時許,車過舉世聞名的貝爾加湖,朱自清極思一看這個名湖,在他想象中那是一個美麗而荒涼的世界,當年蘇武就在這個湖畔牧羊。可是,在黯淡的暮色中,他只看到渺渺一片無窮的白水,十分平靜,十分寂寥,沒有一個帆影,也沒有一隻鳥影。他坐在窗前足足有兩個鐘點,貝爾加湖的水還在窗外流淌著。

  在車上,朱自清悠閒地抽著香煙,品著香茗,細細地觀賞著外面綿延不斷的青山和悠然流淌的綠水,經常把它和中國的山水意境相評比。他發現在歐亞兩洲交界處的有些地方,近乎中國的山水詩或山水畫。河中一條狹狹的小舟,一個人緩緩地劃著,那船和人都是灰鎊鎊的,暗淡的,這豈不簡直就是一幅中國畫?除了觀賞窗外景致,他就給陳竹隱寫信,和同車人玩撲克。8月的最後一天,他以和葉聖陶通訊形式,為《中學生》雜誌寫《西行通訊》,報導旅途的見聞。9月2日,列車本該于下午兩點抵達莫斯科,因誤點5個鐘頭,到時已是晚間了。朱自清一心想看看這個著名的赤都,誰知下車一看,眼前只是一片漆黑,只得悵悵上車。在當日的《日記》中,他寫道:“恨未睹赤都光景也。”列車向西飛馳。3日,過波蘭,越萊茵河。4日,經柏林。5日抵達巴黎,和朋友們遊覽了盧浮宮、凡爾賽宮、巴黎聖母院、鐵塔、殖民地展覽會等。8日早上登車,下午抵達倫敦,暫時寓旅館,連日忙於聯絡大學,尋找住所,購買衣物,並和友人遊覽了倫敦堡、博物館、海德公園、倫敦大街、帕爾議會大廈、白金漢姆宮等。

  正當朱自清在英倫漫遊時刻,他的祖國河山正遭到外敵鐵騎的蹂躪。

  日本帝國主義早有侵吞中國富饒東北的野心,1927年4月,臭名昭著的“田中奏折”就公然叫囂:“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1927年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爆發,日本為緩和國內的階級矛盾,加緊了侵略中國的步伐。1931年7月,日軍製造了挑撥中朝關係的“萬寶山事件”;8月,又製造了日本間諜失蹤的“中村事件”。狂叫“根本解決滿蒙問題”,“以武力解決懸案”,悍然調動軍隊開進東北境內。

  9月18日夜間,日本關東軍故意製造事端,下令軍隊向東北軍駐地北大營發起攻擊,重炮猛轟瀋陽城。事變發生時,蔣介石下令東北軍“絕不抵抗”,“避免衝突”,二十幾萬東北軍竟一槍下發,撤入關內,瀋陽城一夜之間陷入敵手。接著,日軍又分兵進佔長春、本溪、牛莊、營口及安東等地,至21日,遼寧、吉林兩省千里江山幾乎全部被其侵佔。

  朱自清在《泰晤士報》得知“九一八”事變消息,心中非常焦急,但報國有心,救國無方,徒喚奈何,在給陳竹隱信中寫道:

  閱報知東省事日愈。在外國時時想到國家事,但有什麼法子呢?

  10月8日,朱自清至皇家學院辦上課手續,學校規定要選四門課,且須主課,遂決定不在該校進修。翌日,往另一所大學上課,修語言學及英國文學;每星期二、四、五下午都有課,星期一下午還要聽講演。他對自己每天活動做了這樣安排:早上念英文生字、讀報;下午上課;晚上寫信或訪問朋友。還定了每階段讀書計劃,涉及面極廣,包括聖經、歐洲文學歷史、神話故事、各種類型的現代作家作品,以及莎士比亞、哈代、高爾斯華綏、康拉德、勞倫斯、肖伯納、沃德、查理德等作品,還要研究音樂和藝術。他決定要在這次歐遊中充實自己。

  10月10日上午,他在查林路上散步,忽然迎面走來一個中國青年,覺得有點面熟,停步諦視,原來是清華大學學生柳無忌,聽過自己的課,是個好學生。他鄉遇故知,心中十分高興。兩人沒有客氣寒暄,直言互説自己到倫敦的經過。柳無忌是在美國耶魯大學得到學位,經留美學生臨督處的准許,來歐洲旅行一年,在英、德、法圖書館探訪館藏的中國舊小説。從此,兩人交往甚密,經常結伴遊逛。朱自清當時為住所問題傷透腦筋,不是房租太貴,就是房東不理想。柳無忌正好也在尋找一個可以安身的住處,兩人不約而同,認為最好能找一個地方同住,彼此可以照應,也比較熱鬧。不久,柳無忌在倫敦西北部芬乞來路找到一個老大房子,房東歇卜士太太,原是個闊小姐,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丈夫在劍橋大學畢業,是個不成功的詩人,早已去世。兒子在世界大戰中犧牲,現在唯一的親人就是一個女兒。朱自清特地訪問了這個人家,感到很滿意,“因為這個地方的女房東確實是個與人為善的婦人”,而且“這裡的伙食比我們住處好,女房東對每件事情都很用心。”由是,決意搬去,柳無忌説:歇太太出租的兩間房子,一間大的正房朝寬闊的芬乞來路,窗戶十分清亮。另有一間側房,對著鄰近的另一家房屋,稍陰暗,但亦頗舒暢。朱自清雖是清華教授,所拿到的月費恐怕不見得比我的多,可是他得接濟在國內的家人數口。因此,他挑了那間側房,把正房讓給我。

  朱自清對新居很滿意,房東歇卜士太太雖然並不怎樣喜歡中國,可“有中國那老味兒”,教養很好,愛説話,也會説話,為人樂觀,是個道地的賢妻良母。小妹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主客相處頗為融洽。直到1932年2月10日他才搬到金樹公寓去。芬乞來路是倫敦北部的一條交通大道,公共車站離歇卜士太太的家很近,每天清晨,朱自清和柳無忌同坐公共汽車進城,到不列顛博物館附近,兩人分手各奔目的地。

  在霧重重的倫敦,朱自清除了學習外,大部分時間用在遊覽。有時候,他和柳無忌結伴到Hampstead曠野散步,那裏灌木叢生,漫無邊際,一望無涯,別有風味,有時則在公園裏划船。

  倫敦對名人故宅保存很好,李健吾從巴黎到倫敦來玩,朱自清便和他一起去參觀約翰生的住宅,位置在舊城一個小方場的角落裏,是一座三層樓房,裝置與陳設無不古氣盎然,他編的那部著名大字典厚厚兩大冊,就陳列在樓下會客室裏。他們還憑吊過在市北漢姆司德區的濟慈故居,這是詩人戀愛、寫詩的地方,屋後是大花園,綠草繁花,相當幽靜。中間有一棵老梅樹已枯死了,據介紹,濟慈的著名詩篇《夜鶯歌》就在這棵樹下寫成的。在那裏,他拜讀了《夜鶯歌》的複製件,深感詩人的筆鋒十分渾厚有力。他還去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區訪問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散文家加萊爾的故宅,瞻仰過坐落在熱鬧地區的狄更斯故居,增長了許多見識。

  在倫敦,朱自清還和友人去切林克斯路遊舊書鋪,最大一家是福也爾,共佔七號門牌,有新舊兩座大樓,都是四層,舊大樓還有地下室,裏頭都是舊文學書。牛津街也有一個大書鋪,叫做彭勃恩,是座五層大樓,很有年代了,下層賣新書,二樓賣絕版書,三樓是兒童書和外國書,四、五樓專賣廉價書。朱自清最感興趣的是在大不列顛博物館附近的小街上的一家詩鋪,設在一座建築物的地下室裏,不大顯眼,要花很多時間才能找到,舖子是詩人赫洛德孟羅于1912年創辦的,用意在於讓詩與社會發生切實的關係。為達到這一目的,孟羅除開辦書店,還辦雜誌,辦讀詩會,于每星期四晚上舉行,許多詩人幾乎都在這裡讀過詩,入場卷很便宜,只收六便士。朱自清去過兩次,都恰逢詩人生病,由他的夫人愛立達克萊曼答斯基誦讀濟慈的詩,聽的人很多,屋內只有讀書人的小桌上,放一盞藍罩子的燈,發出幽幽的光。朱自清感到“她讀得很好,口齒清楚,又有頓挫,內行説,能表出原詩的情味”。詩鋪裏陳列著各種詩集和雜誌,朱自清選購了好些。

  朱自清在英倫的文化生活相當豐富,常去聽音樂,看芭蕾,學跳舞,參觀畫展和各種博覽會。倫敦有一個加爾東尼市場,每星期四和星期五營業,有點像北平的廟會,朱自清對它很感興趣。1932年2月26日恰是星期五,他特地去逛了一次,可憐沒有財力,只能專挑便宜貨,先到外頭一家舊書店,在亂書堆裏挑出一本莎翁全集,是普通本子,花了九便士買下。露天場地裏有許多地攤,攤主男女老少都有,貨物色色俱全,多半是日用什物,他踱了半天,看見一個銅獅鎮紙,樣子頗威武,要價三先令,還了一先令沒成交。無意中發現地上有一本大厚冊,拿起來翻看,原來是舊賀年片樣本,雖是廢物,印得卻很好看,價錢只四便士,馬上把它買下。這次他逛了一趟市場,花錢不多,收穫不少,感到很值得。

  在倫敦,朱自清時刻掛念著國內時局的發展。“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帝國主義為鞏固其侵華利益,變本加厲地推行其併吞中國的野心計劃。他們把魔爪伸向上海,1932年1月18日,日本和尚在上海馬玉山路向中國工人義勇軍挑釁;20日,日本浪人焚燒中國紡織廣,搗毀中國商店,殺害中國警察;24日,日本特務火焚日本駐華公使館,製造事端,並於27日向上海市政府提出禁正排日運動,取消抗日救國會等四項無理要求,調動海陸空軍集結上海。1月28日,日軍瘋狂地向上海江灣、北站,吳淞等地發起進攻。駐守淞滬的十九路軍在廣大上海人民的協助下,不顧蔣介石不抵抗政策,奮起抗擊,英勇殺敵,斃傷日軍萬餘人,這就是震動全國的”一二八”事變。

  自“九一八”之後,朱自清一直注意閱讀報紙,關心國內情況,有一天他和柳無忌參加北大同學聚餐會,研討國事,還被選為北大同學會書記。當他聽到日軍對上海進行軍事挑釁時,心中十分不安,在1月22日《日記》中寫道:“我們的國家現在正處於危急關頭,我們正在憂患之中沒落。我們能做些什麼呢?有一件事是顯而易見的,不能再講空話了”。29日,他從收音機中聽到“一二八”事件,更是憂心如焚,在《日記》中寫道:無線電廣播説日本人佔領了上海,商務印書館和北火車站被炸成一片火海。這真是人類文化的浩劫。我耽心東方圖書館是否還倖存著!

  房東歇卜士太太聽到這消息,和朱自清等人——相抱,表示同情。2月2日,他在報紙上又看到日本宣稱在上海大獲全勝的消息,心中更加煩亂。

  大約在三月間,朱自清在倫敦街頭又遇到一個好友朱光潛。1925年,朱光潛到英國愛丁堡大學學文科,1928年獲文學碩士學位,1929年11月又到倫敦大學的學院學習,致力西方哲學的研究,從克羅齊開始,閱讀了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等著作,又接觸了莎士比亞、濟慈、雪萊、勃朗寧、歌德等作品,潛心研究歐美文學。1927年他寫了《給青年的十二封信》,這時又寫了《談美》和《文藝心理學》兩本書。朱光潛很欽佩朱自清的學問和為人:我對於佩弦先生始終當作一個良師益友信賴。這不是偶然底。在我的學文藝的朋友中,他是和我相知最深的一位,我的研究範圍和他的也很相近,而且他是那樣可信賴的朋友,請他看稿子他必仔細看,請他批評他必切切實實地批評。

  朱光潛把《談美》和《文藝心理學》兩部書稿交給朱自清,請他批評指正。八年前,朱自清曾看過朱光潛的論文《無言之美》,很喜歡他説理透徹,現在仔細地讀了《文藝心理學》之後,深感朱光潛的學識更其淵博了,心中十分欣慰。《文藝心理學》實質是一部從心理學觀點出發來研究美學的論著,在當時是一門年輕的學問。朱自清很欣賞這本書,認為“書中雖以西方文藝為論據,但作者並未忘記中國”,“此書並不是專寫給念過西洋詩,看過西洋畫的人讀的。他這書雖然並不忽略重要的哲人的學説,可是以‘美感經驗’開宗明義,逐步解悉種種關聯的心理的,以及相伴的生理的作用,自是科學的態度。在這個領域內介紹這個態度的,中國似乎還無先例;一般讀者將樂於知道直到他們自己的時代止的對於美的事物的看法。”並且“全書文字像行雲流水,自在極了。他像談話似的,一層層領著你走進高深和複雜裏去。”他也誠懇地向朱光潛提出意見,該書第六章“美感與聯想”,就是根據他的批評而改寫的。《談美》是以《文藝心理學》這本書為依據,用簡潔素樸的語言介紹美學與心理學的理論。據作者説,他之所以要在時局維艱時刻侈談美學,是因為“堅信中國社會鬧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問題,是大半由於人心太壞。”他寫這本書主要目的就在要求“人心凈化”和“人心美化”。朱自清對這本小冊子也很欣賞,認為它並不是《文藝心理學》的節略,而是有其完整體系的論著。他特別欣賞最後一章“人生的藝術化”,認為它是朱光潛“最主要的理論”,將引導著讀者“由藝術走入人生,又將人生納入藝術之中”。4月5日,他為《文藝心理學》和《談美》兩書各寫了一篇序言。雖然他對自己的評論“並不感到滿意”,但卻是“已盡到自己的最大努力”。自去年9月到達倫敦,至今已半年多了,光陰如駛,假期將盡,該作歸計了”。4月21日晚上,他與柳無忌夫婦商量同去歐洲旅遊的計劃。柳無忌此時已完成了在倫敦的進修任務,看完博物院所存的中國通俗文學書籍,且與從美國來的未婚妻結了婚,現在要與她同去歐洲度蜜月。柳無忌和朱自清共處一段時間,對他的為人十分欽仰:我與朱自清一同在倫敦住了三、四個月,天天見面,交往甚密。但在談話中從不涉及家庭及私人瑣事,也不提到他在清華學校的事情。……他總是伏在案頭讀書或寫信,我不便去打擾他。就是有幾次我們空閒了聊天,也寡言笑,不時相對著作會心的領悟。這也許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在現代中國作家中間,朱自清是少有的君子人,我對他有深厚的敬意,同樣的在道德與文章方面。

  五、六月,他們在歐洲漫遊,“這兩個月走了五國,12個地方。巴黎待了三個禮拜,柏林兩禮拜,別處沒有待過三天以上;不用説都只是走馬觀花”。巴黎看得最細,所有名勝幾乎遊遍,他沿著塞納河岸遊覽了剛果方場、磚廠花園、仙街、凱旋門、盧森堡花園,還登上鐵塔眺望,只覺眼底儘是密匝匝的房子,有點應接不暇,而無蒼茫之感。他還參觀了歌劇院、國務院、養老院、聖龕堂、毛得林堂、楓丹白露宮等。盧浮宮去了三回,遺憾的是還只看了一犄角。在柏林他遊逛了柏林最大的公園梯爾園,在那裏欣賞望不到頭的綠樹和隱現其間的小湖和小溪,還去司勃來河一個小州上參觀七個博物院,看那些世界聞名的壁雕和古跡,以及氣象萬千的壯麗的古建築,他深深地為德意志人的魄力所感動。

  在柏林,他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結識了青年詩人馮至。馮至很喜歡朱自清的創作,以前他讀過《雪朝》,感到“裏邊的詩有個共同的趨勢,散文化,樸實,好像有很重的人道主義的色彩。”他以為中國新詩如果能沿著這一條路發展下去,也許會少走許多彎路,可惜集子中許多作者都放棄了創作或者改變了作風,“其中真能把那種樸質的精神保持下來的,不但應用在詩上,而且運用在散文上以及作人的態度上”的就只有朱自清。馮至這時住在柏林西郊,一天,他特地邀請朱自清到他的寓所小花園裏喝咖啡。過了幾天,又陪他到柏林西南的波茨坦遊覽無憂宮,波茨坦是佛來德列大帝的城,無憂宮是他常住的地方,大帝和伏爾泰友好,曾請他在宮裏住過好些日子,他住的房間就在宮的西頭。馮至曾記下朱自清遊覽時的情景:

  他很少説話,只注意聽旁人講;他遊無憂宮時,因為語言文字的隔閡,不住地問這個問那個,那誠摯求真的目光使回答者不好意思説一句強不知為知的話。有“歐洲的公園”之稱的瑞士,是個小國,朱自清感到在這裡逛山的味道比遊湖還好。瑞士的湖水是淡藍的,一平如鏡,在陽光照耀下,水在微風裏搖晃著,如西方小姑娘的碧眼,若遇上陰雨天,湖上一片迷鎊,水天混在一起,人如在夢裏一般。風起時,水便皺起粼粼細紋,又像顰眉的西子。湖水雖時有變幻,但朱自清以為這些在山上可以更好地領略到,而且山上不但可以看到湖,還可以欣賞谷,風景流連低回,目不暇接,境界層出不窮。在盧參的東南有一個交湖,從那裏可以乘車登世界聞名的少婦峰。一天,朱自清和柳無忌夫婦住在山腳下一個旅館裏,登山費用極大,柳無忌夫婦不敢去,因為這一來就得花去他一個月的清華官費的一半。可是,愛女山水的朱自清卻不計較這些,興致勃勃地獨自去作登山旅行。路上要換兩次車,還要經過隧道,從車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在陽光下亮晶晶的冰川,山上厚厚地堆著白雪,日光雖是淡淡的,卻耀得人睜不開眼,山上不時有雪崩,沙沙沙沙地流下來,如水一般,朱自清覺得“很好玩兒”。他早上9點多鐘在交湖上車,回來時已是傍晚五點多鐘了。

  他們在意大利玩的比較匆促,多半是坐在美國運通公司的大汽車裏看的。在意大利半島西南角上的龐貝古城是盡人皆知的著名古跡,這座在8世紀被火山埋在地底的古城,當時已大半被挖掘出來了。朱自清和柳無忌夫婦被一個導遊領著逛了一個下午,看了遍佈各處的酒店、魏堤的住宅、講究的浴場,以及能容納2萬人的劇場和各種店舖的遺址,從中領略到當時龐貝人民的生活習俗。最後,他們到達在意大利東北角的威尼斯,這是名聞遐邇的“水中的城”,這裡水天相連,一片茫茫,天空沒有煤煙,乾乾淨淨,在溫和的陽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在朱自清眼中,威尼斯有點像中國江南的水鄉,水是那麼綠,那麼釅,簡直要把人帶到夢中去。7月7日,朱自清告別了如夢般的威尼斯,和柳無忌夫婦乘意大利羅索伯爵號輪船,經紅海印度洋返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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