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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九、“千里魂應憶舊儔”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7:12

  1928年隨著政權易手,北京改名為北平;8月17日,南京政府決議改清華學校為國立清華大學。校長溫應星隨著奉系軍閥的倒臺而離職。早在1926年春教務長張彭春辭職,學校曾因此掀起了“改進教務”的浪潮,教務長一職不再由校長任命,而由教授會公舉。4月,物理系首席教授梅貽琦被推為改制後的首任教務長。梅貽琦天津人,美國吳士脫工業大學畢業,學識廣博,曾被公認為“科學各教授的首領”,作風民主,富有辦學才幹。他接任後對大學部作了有力的整頓和調整,本來大學部只是籠統劃分普通和專門兩科,學習年限各定為兩年或三年,目標不明確。梅貽琦把兩科制改為學系制,結合社會需要,設立了國文、西文、物理、化學、歷史、政治、農業等17個學系,並制定了新的組織大綱和學程大綱。溫應星離任後,南京政府電委教務長梅貽琦代校長職務,8月下旬羅家倫受命接任校長。

  就在金風颯爽的8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了。內分甲乙兩輯。共收散文15篇,是他四年來勞動的結晶。在《序》裏,他略述了現代散文發生的歷史背景和發展趨勢,指出:“就散文論散文,這三四年的發展,確是絢爛極了:有種種的樣式,種種的流派,表現著,批評著,解悉著人生的各面,遷流曼衍,日新月異:有中國名士風,有外國紳士風,有隱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寫,或諷刺,或委曲,或縝密,或勁健,或絢麗,或洗練,或流動,或含蓄,在表現上是如此。”説到自己則坦白相告:我是大時代中一名小卒,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才力的單薄是不用説的,所以一向寫不出什麼好東西。我寫過詩,寫過小説,寫過散文。25歲以前,喜歡寫詩;近幾年詩情枯竭,擱筆已久。

  其中又説到創作的艱辛:我覺得小説非常地難寫;不用説長篇,就是短篇,那种經濟的,嚴密的結構,我一輩子也學不來!我不知道怎樣處置我的材料,使它們各得其所。至於戲劇,我更是始終不敢染指。我所寫的大抵還是散文多。……我意在表現自己,盡了自己的力便行;仁智之見,是在讀者。言辭懇切,話説的十分實在。

  開明書店將《背影》寄到朱自清老家揚州,他的三弟朱國華接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連忙拿著書飛快奔至二樓父親的臥室,讓老人家先睹為快。這時朱小坡身體不好,行動不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眼鏡,一字一句地讀著兒子寫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興奮的光芒。“腹有詩書氣自華”,兒子畢竟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猶如一鳴驚人的雲雀,在文壇上激起了強烈的反響。朱自清遵循的是現實主義法則,十分強調對客觀事物進行仔細的觀察,深入的體味。他認為“所知愈多,所接愈廣”,主張“要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出‘自己’的真面目”。這種創作態度就深切地反映在《背影》中,他對自己描寫對象觀察之認真,已經達到錙銖必究的地步。當《荷塘月色》發表後,有個姓陳的讀者給他寫了一封信,説“蟬子夜晚是不叫的”。朱自清重視,問了好些人,都説蟬在夜晚是不叫的,又寫信去問一個昆蟲學家,回信抄了一段書給他,説“好容易找到這一段兒”,蟬在夜裏會叫的。朱自清認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那麼“一段兒”,可能這是一次例外。因此,他寫信給陳先生,表示感謝,説待《背影》再版,當刪掉月夜蟬聲那句子。後來,他留心觀察,有兩回親耳聽到了月夜蟬聲。因此感到“觀察之難”,原因就在“往往由常有的經驗作概括的推論。”朱自清這種品辨毫釐的創作精神,便形成他的散文創作具有鮮明的個性色彩的縝密細緻的風格。同時,他又講究剪裁技巧,追求語言藝術,常以素樸優美的文字,描寫客觀事物,抒發主觀情愫,以發自肺腑之聲,直訴讀者心靈。因此,他的散文在當時獲得良好的社會效應,在文藝界有極大的影響。小説家楊振聲對其評價頗高,他在《朱自清先生與現代散文》一文中指出:“近代散文早已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發,卸下了皂袍;它與一切問題短兵相接,與人生日常生活廝混,共遊戲。一句話,它不再裝腔作勢,專為傳道者與説理者作工具,而只是每人宣情達意的語言符號。”又説:“現代散文的運用就在它打破了過去的桎梏,成為一種綜合的藝術。它寫人物可以如小説,寫緊張局面可以如戲劇,抒情寫景又可以如詩。不,有些地方簡直就是小説,就是戲劇,就是詩。它的方便處,在寫小説而不必有結構,寫戲劇而不必講場面,寫詩而不必用韻腳,所以它本體還是散文”。他認為這些特色,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學運動初期,便已在領導著文壇。”他還感到朱自清文如其人,“你同他談話處事或讀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麼誠懇、謙虛、溫厚、樸素而並不缺乏風趣”:風華是從樸素出來,幽默是從忠厚出來,腴厚是從平淡出來。

  鬱達夫對他的散文也讚賞備至,説:“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滿貯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堅忍的頭腦,能寫出江南風景似的秀麗的文筆來者,大約是因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的緣故”。後來李廣田在觀照一代散文創作後,明確地指出他作品的價值:“在當時的作家中,有的從舊壘中來,往往有陳腐氣;有的從外國來,往往有太多的洋氣,尤其西歐世紀末的頹廢氣息。朱先生則不然,他的作品一開始就建立了一種純正樸實的新鮮作風。”

  《背影》的出版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聲譽。

  革新整頓後的清華大學的文學院院長兼中國文學系主任,就是對朱自清創作十分欣賞的楊振聲,他是朱自清的大學同學,對朱自清的學問和為人都很器重,系裏一切計劃多和他商量。當時各大學中文系都存在著兩個關鍵問題,即新文學應如何與古代文學承接,如何與外國文學交流。過去中國文學一直與中外新潮隔絕,究竟何去何從?許多教師都在觀望,學生則十分困惑。楊振聲和朱自清商量決定,國文學系的教學方針應是:注重新舊文學的貫通與中外文化的融會。在他們擬定的課程總説明中明確指出:我們的課程的組織,一方面注重研究我們的舊文學,一方面更參考外國的現代文學。為什麼要注重研究舊文學呢?因為我們文學上所用的語言文字是中國的;我們文學裏所表現的生活,社會,家庭,人物是中國的;我們文學所發揚的精神,氣味,格調,思想也是中國的。換句話説,我們是中國人;我們必須研究中國文學。我們要創造的也是我們中國的新文學,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新文學罷了。

  為什麼要參考外國現代文學呢?正因為我們要創造中國新文學,不是要因襲中國舊文學。中國文學有它光榮的歷史,但是某一時代的光榮的歷史,不是現在的,更不是我們的,只是歷史的而已。

  這完全是立足於民族,立足於現代的一種革斷。朱自清&&實踐,一年內開了兩門新課,一門是“歌謠”,一門是“中國新文學研究”。過去中國文學系的課程帶有濃厚的尊古傾向,許(慎)鄭(玄)之學是學生入門之導,文字、聲韻、訓詁之類課程佔主要地位,新文學和民間歌謠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朱自清新開的兩門課程,首先打破了中國文學系教學設置的舊格局,使五四以來文學和民間文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

  “歌謠”這門課的內容十分豐富,有“歌謠釋名”、“歌謠的起源與發展”、“歌謠的分類”及“歌謠的結構”等,後又增加了“歌謠的歷史”、“歌謠的修辭”、“歌謠的評價”、“歌謠研究的面面”、“歌謠的收集歷史”、“歌謠敘錄”等。在向來比較保守的中國文學系來説,這門課程顯得特別新鮮突出,因此引起學生們濃厚的興趣。

  “中國新文學研究”分“總論”和“各論”兩部份。“總論”共三章,第一章“背景”,從戊戌政變講到辛亥革命,係探討晚清文學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歷史關係。第二章“經過”,由五四《新青年》提倡文學革命開始一直講到當前,其中包括文藝運動、思想論爭以及各種文學流派的主張。第三章“外國的影響”與“現在的分野”,主要論述外國文學對中國各種流派的影響。“各論”分五章,前四章分別論述五四以來詩歌、小説、戲劇和散文等創作的成就,介紹各類體裁的理論主張,著重分析評價每一文體重要作家作品在思想和藝術的風格和成就。魯迅和茅盾的創作,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草兒》、李金髮的詩,以及冰心、葉聖陶、鬱達夫、巴金、蔣光慈、張資平等作品無不論及。最後一章“文學批評”,主要介紹五四以來有社會影響的各種文學見解和主張。這門課既是對五四以來新文學歷史的總結,又是對當代文學創作的評價。在講課時,朱自清特別注重對作家創作風格的研究,引導學生關心現實。他教學態度十分嚴肅,甚至有點拘謹。他極其尊重別人的看法,力避個人的好惡和門戶之見。他的學生吳組緗回憶説:給我印象較深的是“新文學研究”。發的講義有大綱,有參考節目,厚厚的一大疊。我們每星期得交一次讀書報告,這種報告上若有什麼可取的意見,發還的時候他就告訴你説:“你這段話,我摘抄了下來,請你允許我”。

  他講得也真賣勁。我現在想到朱先生講書,就看見他一手拿著講稿,一手拿著塊疊起的白手帕,一面講,一面看講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總是不很鎮定,面上總是泛著紅。他講的大多援引別人的意見,或是詳細的敘述一個新作家的思想與風格。他極少説他自己的意見;偶爾説及也是囁囁嚅嚅的,顯得要再三斟酌詞句,唯恐説溜了一個字,但説不上幾句,他就好像覺得已經越出了範圍,極不妥當,趕快打住。於是連連用他那疊起的手帕抹汗珠。朱自清也是當時知名的作家,但他在課堂上絕不講自己的作品,同學們發現了這一點。有一天,他們提了出來,朱自清臉紅耳赤,非常慌張,半晌才鎮靜下來,不好意思地説:“這恐怕很不重要,我們沒有時間來講,而且也很難講”。同學們不肯,一定要他講。他看推辭不掉,就想了一想,十分嚴肅地説:

  “我寫的是些個人的情感,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無愁之愁,沒有愁偏要愁,那是活該。就讓他自個兒愁去罷。”

  他十分重視新人新作,有發現立即補充,張天翼的《鬼土日記》和臧克家的《烙印》一齣版,他就在課堂上講開了。他又很認真,若發現講錯或不妥之處,下次上課必定慎重提出更正。有一次,他講到張天翼時,介紹説:“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聽説是浙江人,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課他立即聲明更正:“請原諒我,我上次説張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錯了。有人説他是江蘇人。還弄不清楚,你們暫時空著罷”。數年後,吳組緗了解到張天翼原籍湖南,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蘇,他自己兩省都長住過,還能説一口地道的湘鄉話。昊組緗寫信告訴朱自清,喜得他連忙回信道謝。在課堂上,他常常啟發學生獨立思考,鼓勵他們發表自己意見,一聽到他們有新的見解,立即高興地説:“啊,你的意見很新!”他教學嚴謹持重,絕不作主觀論斷,談到某種文學現象時,總是尊重客觀事實,進行實事求是的評述,如講“革命文學與無産階級文學時期”,他在全面介紹創造社與太陽社的文學觀點和主張的基礎上,對當時普羅文學創作傾向,提出了三點意見:(一)革命遺事的平面描寫;(二)革命理論的擬人描寫;(三)題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動,完全是概念在支配著。持論十分公允全面。他備課極其認真,講義就有三種,一種鉛印,兩種油印,隨時充實修改,所以最後一種剪貼補正很多。因而這門課受到同學們的熱烈歡迎,師範大學和燕京大學都請他去講課,可能是負擔太重,1933年以後他就不開這門課了。

  和其他教師不同的是,朱自清課堂紀律特別嚴,經常點名,記憶力又好,只要點過兩三次名,名字就記住了。有一次,一個男生沒來上課,第二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道:“你昨天為什麼缺課?”嚇得那學生滿臉通紅連忙道歉,從此不敢逃課。他上課認真,改作業更是認真,他和俞平伯曾有過一次關於作業應否改得詳細的問題的有趣討論。俞平伯不贊成多改,理由是學生只注重分數多少,從來不仔細看老師的修改和評語。朱自清反對這種看法,他説:“我有一個學生,已經十多年不見了,忽然有一天來看我,他説,‘老師,我給你帶來了一份禮物,你猜猜是什麼?”我回答説:‘你不要買禮物,太破費了,我心裏不安。’‘我知道老師一定猜不著,哪,你看’,説著,他從皮包裏,拿出一本厚厚的作文簿來,這是我在中學教書的時候替他改的,如今他已由大學畢業,也在教中學了,真想不到我改的作文,他視若珍寶地保存得好好的。”

  “那只是千萬個學生裏的一個特殊例子。”俞平伯反駁道:“據我知道的是大多數學生,都是不把老師辛辛苦苦改的文章當做一回事的,不信,我來給你看一件事實。”

  俞平伯立刻掏出錢來,請人到巷口買包花生米,想不到那包花生米的紙,正是一篇作文。俞平伯笑説:“怎麼樣?這不是鐵的事實!告訴你,大多數的作文,都是拿來包花生米的,所以我主張,不要改得太詳細。”“不!這現象,也不過是千萬人中的一個特殊例子罷了”。朱自清不服氣,他倣照俞平伯的口氣反駁道:“大多數的學生還是歡迎多改的,不管怎樣,各憑良心,我始終主張要詳細地嚴格地改。”

  朱自清堅持自己的主張,他為班上學生改作業,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

  自從接眷北來之後,有妻子兒女相伴,朱自清安享到了靜謐的家庭之樂,得以全身心撲在教學上,做一些自己樂意做的事。他寫了兩篇《近來的幾篇小説》對當前作品進行了評價,還為李健吾的《一個兵和他的老婆》、老捨得《老張的哲學》與《趙子曰》寫了書評。為《粵東之風》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寫了序。同時,還根據自己的生活經歷寫了《兒女》、《白馬湖》等優美散文。還抽空為《小説月報》寫了篇隨筆《説話》,主張文章語言要像“行雲流水”一般自然,“文章有能到這樣境界的,簡直當以説話論,不再是文章了。但這是怎樣一個不易到的境界。”這種“談話風”,也正是他自己散文創作所追求的藝術境界。

  寫作之餘,他常在清華園裏散步賞花。他愛繁花老幹的杏,臨風婀娜的小紅桃,帖梗壘壘如珠的紫荊。但最喜歡的還是西府的海棠,那花絮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點蕩意。樹榦高的,疏疏的,英氣隱隱逼人。有時俞平伯來了,他倆一天三四趟在花下徘徊。他偶然也到城裏去,有一次,還帶武鐘謙和孩子們去玩了萬生園。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誰能料到,不幸的陰影已漸漸逼近這個善良的家庭?武鐘謙本來患有肺病,1928年1月11日她生了一個女兒,沒有奶,只好喂奶粉,雇了個老媽子專管她;不料年底又生了一個男孩,過於勞累,過年之後病情日益嚴重了。小男孩身體不好多病,朱自清勸她少管,但她總是放不下心來,一會兒摟,一會兒抱,到了夏天小孩病更多了,她整天忙著小生命的湯藥冷暖,毫不關心自己的身體,看他好一點,黃蠟枯幹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對小女孩也不放心,夜裏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要到老媽子房裏看看;同時又惦念著在揚州的邁兒和轉子,又關心丈夫的健康。到後來,她天天發燒,自以為是瘧疾,不放在心上,怕丈夫擔心一直瞞著,本躺著休息,一聽見他的腳步聲,便一骨碌從榻上坐起來。日子一久,終被朱自清發覺了,立刻陪她到醫院檢查,發現病情十分不妙,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大夫勸她到西山療養,她丟不下孩子,又怕花錢,在家裏休養,又丟不下家務。身體越來越不行了,10月間,朱自清乃決定送她和孩子們一起回揚州養病。她想到回家可以看到兩年不見的邁兒和轉子便答允了。

  朱自清送她到車站時,她忍不住哭了,説:“還不知能不能再見!。”朱自清知道她從心里舍不下丈夫和兒女,她不願就這樣離開人世,她多希望病好後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他呀!他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心裏卻也盼著她能很快養好病回到自己身邊,遂好言撫慰她。誰知此去竟是永訣!回到揚州一個多月,才31歲的她,竟于11月26日,拋下他和六個孩子與世長辭了。

  噩耗傳來,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武鐘謙結婚12年,伉儷甚篤,現在竟中途永別,怎不令他肝腸寸斷!從此,偌大西院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淒涼。

  這時,朱自清的生活發生了困難,飯食無法自理,篤于情義的俞平伯出來幫忙,一日三餐均由俞家送來,朱自清要算伙食費,俞平伯堅持不收,朱自清執意不從。最後,俞平伯只好每月收他15元搭夥費,而暗中卻又把它全部用於他的伙食,因此朱自清感到俞家的飯菜總是特別豐盛可口。這個秘密多年之後他才知道。為了排遣愁懷,一天,俞平伯特地陪他冒著大風到中山公園去看海棠,那天看花的人不少,可惜沒到畿輔先哲祠去,俞平伯告訴他,那裏有一株海棠遮著大半個院子,枝幹向橫裏伸張,花繁得沒法説,海棠本無香,因為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

  日子過得十分苦寂。朱自清説過,他的“全世界只有幾個人,我如失了他們,便如失去了全世界”。現在,他的“世界”幾乎破碎了。他日夜思念遠在揚州的失去了母愛的六個兒女。一天,報紙報導緝私營兵士滋事,心中更是無限掛念,乃寫五律《憶諸兒》,以遣情懷:平生六男女,晝夜別情牽。

  逝母悲黃口,遊兵警故廛。

  笑啼如昨日,梨栗付誰邊。

  最憶迎兼邁,相離已四年。

  對亡妻他更是深情綿邈,夢寐難忘。清明節後一天,是武鐘謙的生辰,那天傍晚,他到西郊,見春遊車馬極多,萬感交集,不禁想起去年和她及兒女共遊萬生園的情景,悽惻之情,不能自已。乃賦詩以抒哀情:名園去歲共春遊,兒女酣嬉興不休。

  飼象弄猴勞往復,尋芳選勝與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應憶舊儔。

  三尺新墳何處是?西郊車馬似川流。

  世事紛拿新舊曆,茲辰設悅憶年年。

  浮生卅載憂銷骨,幽室韆鞦夢化煙。

  松□春陰風裏重,狐狸日暮隴頭眠。

  遙憐一昨清明節,稚子隨人展暮田。

  愛妻亡故,兒女遠離,在北京幾年中,他除了俞平伯沒有什麼朋友,生活無味,心境寂寞,時時念舊:舊京盛文史,賢雋集如林。

  側陋疏聲氣,風流憶蓋簪。

  辭源三峽倒,酒盞一時深。

  懶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南方變成了巨大的心理磁場,強烈地吸引著他。在流霞翻飛的傍晚,在孤燈瑩瑩的深夜,他常常苦苦地思憶著南方諸友,往事如潮,舊情似海,他是那樣深切地懷念著往日熱鬧的生涯。他想起了夏丐尊的豪情與誠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與美酒,想起了他豐富的著譯和古樸的家居。古抱當筵見,豪情百輩輸。

  蒔花春永在,好客酒頻呼。

  鞮譯勤鉛槧,江湖忘有無。

  別來尤苦憶,風味足中廚。

  他想起了劉延陵,想起他飄泊的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想起他的病與遠遊。

  響濡泉邊鮪,飄零海上鷗。

  廿年悲女難,一病等俘囚。

  破浪舟空往,論交孰與遊。

  可憐隨雁鶩,頻為稻梁謀。

  他唸唸不忘豐子愷當年在白馬湖畔彈奏貝多芬的《月光曲》,也想起他的漫畫,想起他近年隨從弦一法師學佛茹素。洲淵黃叔度,語默與時殊。

  浩蕩月光曲,風華兒女圖。

  勞歌空自惜,爛醉任人扶。

  近聞依凈土,還憶六凡無?

  他十分敬佩葉聖陶狷介的風格和樸真的品性,羨慕他的勤奮和精思。

  狷介不隨俗,交親自有真。

  浮沉杯酒冷,融泄一家春。

  説部聲名久,精思日月新。

  付余勤揀擇,只恨屢因循。

  在《懷南中諸舊遊》一組五首舊詩中,他思緒綿遠,情懷誠摯。這種對已逝生活的咀嚼,對過往溫情的尋覓,映現出的正是朱自清在喪偶之後,無限苦寂的心情。

  葉聖陶以往曾托朱自清為他的短篇小説編個選集,此事拖了很久沒做,“只恨屢因循”,他一直感到愧對老友。暑假無事,乃決定抓緊時間進行,每日躲在書房裏,揮扇翻閱葉聖陶的短篇小説著作,擇選篇目。在編選中頗有心得,便著手寫《葉聖陶的短篇小説》書評。他認為葉聖陶“初期的作風可以説近於俄國的,而後期可以説近於法國的”,“愛與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説的兩塊基石”,因此“特別著眼在婦女與兒童身上,他寫出被壓迫的婦女,如農婦、童養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他又發現葉聖陶小説還有一個特點,即“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如親子之愛與禮教的矛盾,理想被現實所食的痛苦,以及理想主義者與腐敗社會的抗爭等等。後期作品“便是現實主義手法的完成”,“他的眼從對村鎮轉到城市,從兒童婦女轉到戰爭與革命的側面的一些事件了”,於是出現了“廣闊的世間”。他也指出葉聖陶小説的不足之處,那就是,“愛用駢句,有時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風味”,“寫對話似不頂擅長,各篇中對話嫌平板,有時説教氣太重”。論述精辭中肯,態度嚴肅持正,充份表現了他的美學思想和學術作風。由選編評述作品,而勾起了他和作者之間的許多往事的回憶,想起兩人的友誼,於是又冒著酷熱,著手寫《我所見的葉聖陶》。在文章中,他細細地敘寫了自己與葉聖陶交往的經過,以白描手法寫他的寡言,寫他的和易,寫他的天真,寫他的誠樸,從他的穿著、處世、起居、情性等各個方面,勾勒出一個誠摯的靈魂,再現了這位現實主義大師的個性風貌。流貫在全篇的是他對遠方摯友的深濃的情意。

  這時,朱自清有個鑽心的苦惱,使他晝夜不安,夢寐不寧。那就是由於他對現實抱“暫時超然”的態度,因此對當前文藝運動都不介入,生活圈子又極狹小,游離于主流之外,以致漸漸地感到心靈之水有點枯窘了。以前他寫詩,後來寫散文,近來卻寫不出什麼來了。他感到有的人苦於有話説不出,有的人苦於有話無處説,而自己則是覺得無話可説。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他前後徘徊,左思右想,總感到自己多年來只是淒淒惶惶地在個人小天地裏輾轉,為填飽一家的肚子,在庸庸碌碌的生活濁流裏掙扎,內心十分痛楚。他萬分悲哀地説:

  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裏。

  他又一次默默地審視自己生命的足跡,翻閱已逝的生活日曆,吃驚地發現過往深長的歲月,竟是如此慘澹,如此平直,如此空寂。由不得從心中發出悲鳴: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麼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麼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複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麼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這是坦爽的直白。朱自清始終是嚴肅的正視人生,嚴格地剖析自己的。而剖析是為了探索,因此他的心境雖然跋徨,但仍然發願要不務空想,腳踏實地,繼續摸索前進。“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雲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著經驗的擔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鬆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願遠遠地捉摸,而願剝開來細細地看。

(編輯:小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