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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

五、溫州蹤跡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30日 16:44

  溫州浙江第十中學原係溫州府學堂,創辦于1902年,校舍是原來的中山書院,辛亥革命後改為省立第十學堂。翌年,“學堂”改稱“學校”。第十師範學校前身為溫州師範學堂。1923年實行新學制,十中和十師合併,仍稱省立第十中學,分中學部和師範部,前者設在倉橋的十中,後者設在道司前的十師。學校研究部部長兼圖書館主任金嶸軒浙江瑞安人,早年留學日本東京高等師範,和章太炎、陶成章等革命黨人有過交往,富有民主主義思想,是浙江著名的教育家。朱自清就是由他提議聘請來的。

  在春花爛漫的三月,朱自清帶著家小來到了這個位於甌江下游的古城。先在離學校較近的大士門租了一所房子,不久因大士門失火又遷至朔門西營堂34號。這是一座老式的兩進平房,前後都有院子,四週有圍墻,靠大門有兩間廂房,外面一間當住室,後面一間前半為書房,從學校裏借來一張學生自修桌,放在前方的門下,靠墻的0.66米許空隙,放了一張舊籐椅。房子的後半便作了廚房。廂房外面有花墻把大院隔開,自成小院落,種了些花木,環境還頗幽靜。在十中,朱自清的教學任務相當重,在中學部教國文,又在師範部教公民和科學概論。他教學認真,態度嚴肅,在課堂上極力向學生傳授新知識,播種新文學種子,又講究教育方法,注重教學效果。當時一個學生有生動的回憶:朱先生來教國文,矮矮的,胖胖的,濃眉平額,白皙的四方面。經常提一個黑皮包,裝滿了書,不遲到,不早退。管教嚴,分數緊,課外還另有作業,不能誤期,不能敷衍。

  同學們開頭都不習慣,感到這位老師特別嗦多事,刻板嚴厲,因而對他沒有好感。但日子一久,看法起了變化:説起教書的態度和方法,真是親切而嚴格,別致而善誘。那個時候,我們讀和寫,都是文言文。朱先生一上來,就鼓勵我們多讀多作白話文。“窗外”、“書的自敘”……是他出的作文題目,並且要我們自由命題,這在作慣了“小樓聽雨記”、“説菊”之類文言文後的我們,得了思想上和文筆上的解放。朱自清還創造了特別的作文記分法,他要學生在作文本首頁的一邊,將本學期作文題目依次寫下,並註明起訖頁數,另一邊由他記分,首格代表90分到100分,次格為80到90分,如此順推下去。每批改一篇就在應得分數格裏標上記號,學期結束時,只要把這些記號連接起來,就出現一個升降表,成績的進退便一目了然了。這種記分法,大大誘發起學生對寫作的興趣,激勵了他們學習的進取心。學生們都喜歡聽他的課,中學部師範部各年級,都爭著要求他上課,朱自清只得奔波于兩部之間,儘量滿足學生的要求。學生們也常到他家裏拜訪,向他請教問題,三三兩兩,絡繹不絕,簡直是門庭若市了。其中有一個剛從日本回來的學生,他的父親特地托朱自清指點。這個學生是在日本受的教育,對國文一竅不通,朱自清便告訴他,文字的運用和藝術的境界是國際性的,所不同的,只在使用的符號,即文字的不一。要他在這一原則下去領會自己國家的文字。又選《辛夷集》為他講解,花了近三個月時間,並經常和他閒聊,鍛鍊他的漢語能力。時間一久,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有時老師要他邀集一些同學一起到三角門外,去看妙古寺的“豬頭鐘”,到江心寺後看古井,渡甌江去白水,坐河船去探訪頭陀寺,相處十分歡洽。

  十中校景頗佳,學校與雁蕩山相對,位處甌江之濱,校園東南隅,原是一座林木蔚鬱,曲徑迴環的園囿,叫做籀園,在道司前原校址西首,又有一棟朱柱飛檐,莊嚴典雅的亭院,名曰懷籀亭,這是為紀念清代溫州大儒孫治讓而築的,孫治讓字仲容,號籀蚌。在十中倉橋分部後面有座小山叫中山,晚清中山書院就設在這裡。朱自清對這所有著悠久歷史的中學很有感情,特地為她寫了一首校歌:雁山雲影,甌海潮淙,看鐘靈毓秀,桃李蔥蘢。

  懷籀亭邊勤講誦,

  中山精舍坐春風。

  英奇匡國,作聖啟蒙,上下古今一冶,東西學藝攸同。

  歌詞言簡意深,既有對學校環境的讚美,又有對教育業績的歌頌,有對過去賢儒的景仰,又有對當前學界的期望,而茵蘊于中的是朱自清對教育事業的殷殷之情。

  在溫州,朱自清生活比較平靜,一家四口和睦相處,武鐘謙樸素嫻靜,朱自清出去上課,她一定要送到大門口,立在小徑上,等到望不見背影才回去。她為人和氣,來了客人,總是笑臉相迎,殷勤招待;又很勤勞,燒飯、洗衣、納鞋底、帶兒女,家務活做個不停,把小家庭料理得舒舒服服。

  經過一番思想整理,朱自清的心情略趨平定,有時心頭竟也浮起一絲愉悅的情緒。

  東風裏,

  掠過我臉邊,

  星呀星的細雨,

  是春天的絨毛呢。

  ——《細雨》東風蕩蕩、細雨鎊鎊,人在和風春雨裏,大地充滿了生機。這是寫景,也是抒情,那東風化雨,生意鎊鎊的畫面,抒發的恰是他有動於衷的喜悅襟懷。這首小詩也明顯地表現了朱自清捕捉語言形象的功力,他以“絨毛”來比喻春天的細雨,十分貼切而準確地抓住了具體事物的特徵。直訴於人們的視覺、感覺和觸覺,把春雨的暖和、纖細、飄忽等特點形容盡了,以清新流麗的語言,勾勒了一幅抒情小畫,真切地表露了自己剎那的感興。 四月間,他給俞平伯信中説:“我們不必談生之苦悶,只本本份份做一個尋常人吧。”他不無慨地説:“B!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不尋一安心立命的鄉土,使心情有所寄託,使時間有所消磨,使煩激的漩渦得以暫時平恬。”又説:“在未有厭棄生活的決心以前,不得不暫時肯定它。這種對於生活暫作肯定觀的態度,既沒甚理由,尤非不可變更,僅僅表明我們對於生活尚未完全厭倦而已”。這時他只想立定腳跟,老老實實地做些自己所樂意做的事。到了夜裏,人們可以望見他小書房窗口射出熒熒的燈光,不到更深不會熄滅。

  自從走出校門步入社會以來,生活的擔子把朱自清壓得喘不過氣來,對舊家庭翁姑婆媳間的矛盾,朱自清見過很多,也曾有親身的經歷,為此感到過痛苦,這在他《轉眼》、《毀滅》等詩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露。在台州時,他曾以此素材開始構思作品,這時他把它寫成了,這就是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説《笑的歷史》。作品通過一個名叫小招的少婦的悽婉訴説,揭露了舊式家庭對一個青年婦女的精神迫害。小招未嫁時,是個天真活潑很愛笑的姑娘,她的娘説她:“笑得像一朵小白花,開在臉上,看了真受用”。她的笑成了母親的安慰,“家好像嚴寒冬天,我便像一個太陽。”可一齣嫁,笑便結束了,初到夫家,“滿眼都是生人”,像“孤鬼”一樣,在翁姑的脅迫和婦道的規範下,她動輒得咎,一笑翁姑便不愉快,説她“沒規矩”。她終於懂了,“男人笑是不妨的,女人笑是沒規矩”,於是笑便少了。後來,家道中落,丈夫賺錢不多,她便成了家人的眼中釘,婆婆怕她“爬上頭去”,便常常挑剔,使她“仿佛上了手銬腳鐐,被囚在一間牢獄裏”,漸漸由愛笑而不敢笑,進而由不笑到愛哭,甚而討厭別人笑了,聽到笑聲,心中就有説不出的難受。《笑的歷史》實際上是一個婦人笑的消失代之以哭的悲酸生活史。它通過小招從笑變哭的前後絕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的描寫,為在舊道德、舊家庭的重壓下中國青年婦女的痛苦遭遇,發出悲憤的控訴。朱自清對這篇小説並不滿意,説它“材料的擁擠,像個大肚皮的掌櫃”。六月,小説在《小説月報》上發表了,反響十分強烈,社會效應極好。一個商人説,他讀了《笑的歷史》後,有一種“不可言説的悲哀”,因為作者“把現代女子所受的不平等的,冷酷的,不人道的待遇,用極深刻的描寫,涌現于吾人眼前,活現現的,寫出一個純潔爛漫真率而無抵抗的女子;一個柔弱而被征服的女子”。轉眼間暑假到了,朱自清帶著又已懷孕的妻子和兒女回到揚州探望父母。

  八月初,他和俞平伯到了南京,兩人思想都比較苦悶,為了舒暢一下心懷,一個晚上,他們乃一起去秦淮河划船。朱自清以前來過一次,俞平伯則是初遊。秦淮河原是茅山西面一條天然水系,是萬里長江的自然支流。“槳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濁波”,到了明清之際,秦淮河成為王公貴族紙醉金迷之地,“畫船簫鼓,晝夜不絕”,演出了不少淒艷哀絕的風流韻事。

  秦淮河裏有兩種船,一是大船,艙口闊大,可容30人。裏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一是小船,也叫“七板子”,規格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杆,空敞的艙,也足係人情思。更稱心的是艙前甲板上,放著兩張藤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景色。這時正是夕陽方下,皎月東升時刻,朱自清和俞平伯乃雇了一條“七板子”,于槳聲汩汩之中,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夜幕慢慢下垂,在薄靄和明漪裏,兩人聽著悠然間歇的槳聲,墜入歷史的夢幻之中。他們談論明末秦淮河的艷跡,回憶《桃花扇》描寫的情節,神往六朝金粉景象,仿佛又重見當年畫舫淩波笙歌徹夜的繁華。在漾漾的水波,黯淡的燈光中,七板子飄飄然禦風而行,劃過利涉橋,從東關頭轉彎,便到達大中橋。通過大橋拱,河面頓然開闊,淡淡的月,襯著蔚藍的天,河中縱橫著畫舫,悠揚的笛韻夾著切切的琴聲。這時暑氣漸消,清風習習,水靜靜的冷冷的綠著。船夫將七板子停了下來,河裏熱鬧極了,輕輕的影,曲曲的波,歌聲琴聲合成別有風味的韻律。朱自清向來枯坐案頭,心靈枯澀久了,現在一經大自然的潤澤,有點瘋狂不能自主了。在他停泊的地方:

  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裏,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裏,滲入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跡!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粧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朱自清盡情地欣賞著這燈月並存,月色與燈光交相輝映的美景,心中不禁歡呼:“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正在這時,一隻歌舫劃了過來,一個夥計跨上他們的船頭,來人年紀不大,神氣狡猾,把一本破爛的手折塞了過來,笑説:

  “先生,小意思,點幾齣吧!”

  朱自清原以為歌妓早已取締了,誰知她們仍在秦淮河裏掙扎,心中不免張皇。他勉強地將那摺子翻了翻,趕緊遞還給那漢子,不好意思地説:“不要……我們不要。”

  夥計把摺子塞給俞平伯,灑脫的俞平伯掉過頭去,搖手説:“不要!”

  那夥計又把摺子塞給朱自清。俞平伯要看看他是怎樣對付的,心中暗道:“自認已經擺脫了糾纏的他,如今是怎麼辯解?”

  果然,朱自清的臉紅了,十分窘迫地拒絕了那夥計。過了一會兒,他對俞平伯説:“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

  理由主要兩點:一、接近妓者是一種不正當行為;二、妓是一種不健康的職業,對她們應有哀憐勿喜之心,不應賞玩去聽她們的歌。他就在這種道德律的壓迫下,抑制住自己喜歡聽歌的願望。繼後,歌舫又連續兩次來糾纏,都被他們拒絕了。朱自清由此心中十分不安,感到這些歌妓的身世值得同情,自己這樣做似乎太使她們失望了。為了怕歌舫再來,他對船夫説:

  “我們多給你們酒錢,把船搖開,別讓他們來。”由是,船在冷清月色的相伴下,慢慢地蕩了回去,但朱自清的心情已經不能平靜,他起坐不寧,既懊惱、又惆悵,對那仲夏之夜的秦淮美景也無心欣賞了。森森的水影,疏疏的燈火,兩人默然相對,聽著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船靠岸時,才猛醒過來,在素月涼風相伴下,他們背著秦淮河悄默地走去,心裏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開始時淡淡的喜悅,結束時淡淡的哀愁,這次夜泛真有點高興而來索興而歸了。本想放形山水,縱覽風月,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陶醉片時,誰知卻被妓船的出現而擾亂了恬靜的心境,朱自清畢竟未能真正超脫,他的心靈還擺脫不了現實的糾纏。

  第二天,兩個朋友分手了;這次他們在南京相處了四天。

  暑假結束了,朱自清立即回到溫州第十中學上課,但秦淮夜泛的感受,卻如海潮般不時地拍擊著他心靈的防堤,激起強烈的創作衝動。近來他對散文創作頗感興趣,10月11日夜晚,他就以這次秦淮夜泛為題材,寫一篇散文。靈巧地扣住月亮、燈光、河水三者關係的變化,細察其中風味,從而精勾細繪了盛夏之夜秦淮的好景奇觀,通過“滿船儘是歷史重載”,到“船裏滿載著悵惘”的情感變化過程的描寫,抒發了自己無法擺脫現實糾纏的痛苦。這就是膾炙人口的名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俞平伯也在這時寫了同名的散文,由是兩篇同時在《東方雜誌》21卷2號上發表了。兩篇作品題材相同,所感所思卻不一樣,各有獨自的風格特點,成為現代散文史上的一樁佳話。王統照説:“文筆的別致,細膩,字句的講究,妥帖,與平伯的文字各見所長。總之,在那個時期的白話散文中,這兩篇都頗動人,流傳甚速。”也在這個時候,朱自清還和俞平伯討論了關於文藝理論的問題,在俞平伯的“啟示”下,他寫了一篇論文《文藝的真實性》,以真實為標準,將文藝創作分為數等,認為“自敘性質的作品,比較的最真實,是第一等”,原因是“一個人知道自己,總比知道別人多些,敘述自己的經驗,總容易切實而詳密些。”以為“近代文學裏,自敘傳性質的作品一日一日的興盛,主觀的傾向一日一日的濃厚;法郎士甚至説,一切文藝都是些自敘傳。這些大約就因為力求逼近真實的緣故。”他把這稱之為藝術的“求誠之心”。在文章中,他還強調觀察的重要性,追求藝術的“個性”,主張要“仔細下一番推敲的工夫,體貼的工夫,才能寫出種種心情和關係”,以為“人性雖有大齊,細端末節,卻是千差萬殊,這叫做個性。人生的豐富的趣味,正在這細端末節的千差萬殊裏。能顯明這千差萬殊的個性的文藝,才是活潑的、真實的文藝。自敘傳性質的作品,確能做到一大部分,敘述別人的事,卻就難了。”文章結尾寫道:“我們要有真實而自由的生活,要有真實而自由的文藝。”這種文學見解,反映了朱自清當時的美學思想,決定了他此後的創作傾向和基調,這篇文章不啻為他的文藝創作的宣言書。

  在溫州十中,朱自清新交了幾個朋友,其中有數理及國畫教員馬孟容和馬公愚兩兄弟。馬家是溫州“書畫傳家二百年”的望族,家在百里坊,離朱自清的四營堂住處很近,宅裏種有許多花草,客廳四壁挂滿名人字畫。一有空閒,朱自清就到馬家賞花品畫,有時還帶妻子和子女一起去,兩家相處很熟。朱自清很欣賞馬孟容的畫藝,遂向他索討。一天,馬孟容畫了一幅畫送給朱自清,並請他題詩,朱自清十分高興,拿回家去細細品味,這是一幅尺多寬的小小橫幅:上方的左角,斜著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著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艷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著嬌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著一對黑色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裏。一隻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著這一隻,已縮著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著一些痕跡。朱自清看這幅畫佈局經濟,設色柔麗,情韻綿厚,精彩動人,十分喜歡。不禁浮想聯翩:為什麼在這海棠嫵媚、圓月朦朧之夜,枝頭好鳥卻雙棲而各夢?那只高踞枝頭的八哥又為何撐著眼兒不肯睡去呢?它到底等待什麼?是捨不得那淡淡的月兒?還是捨不得那疏疏的簾兒?驀地他憶起蘇東坡咏海棠詩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粧”之句,忽然觸著,恍然大悟:原來八哥不睡乃是等那沒有出現的卷簾人。他以獨自豐富的想象來理解畫面的內容,以自己深濃的情懷來品味畫中意境,激動之餘,不能自製,乃將感受寫成一文,以志這段贈畫的因緣。

  過了幾天,他來到馬宅,對馬孟容表示自己對這幅畫極為欣賞,説經過細細領略之後才悟出其中韻味,鳥兒之所以在花好月圓之夜不肯睡去,原來是畫中還有一個玉人在。他拿出題為《“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的文章繪畫家,笑説:“先生囑題詩,不敢承命,姑以小文塞責,以文換畫吧!”溫州山水頗佳,名勝古跡很多,羅浮雪影,沙汀漁火,翠微夕照,孟樓潮韻,吸引了歷代無數詩人墨客探勝尋幽。朱自清功課繁多,天天忙於編講義,改作業,還要為文藝青年批閱不成熟的作品,沒有時間去遊逛山水。在溫州東南十多公里處,有座仙岩山,相傳是黃帝曾修煉於此,因有仙跡,故有此名,屬瑞安縣管轄。仙岩有三條爆布:龍須瀑、雷瀑、梅雨瀑。朱自清剛到溫州時曾去過梅雨瀑一次。10月的一天,天氣薄陰,馬公愚和另外兩個朋友,陪他一起去玩仙岩,先到仙岩寺,再到梅雨亭,亭在梅雨潭側,原名觀瀑亭,因遊人可以在那裏坐觀飛瀑。老百姓則稱它為“梅雨亭”,因瀑布從上面衝下,一經岩石撞擊,便絲絲點點,紛紛颺颺,猶如江南四、五月間梅雨。這個亭蹲踞在突出的一角岩石上,上下都是空空兒的,仿佛一隻蒼鷹展翼浮在天宇,三面都是山,底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天上有幾片流雲,岩面與草叢都很潤濕,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朱自清坐在亭上觀賞著飛花碎玉的瀑布,過了一會,走出亭子立在崖際,附身察看潭水。馬公愚立即制止,對他説這太危險了,便領他攀著亂石,附著身子穿過一道石穹門,來到汪汪一碧的潭邊。那綠色的潭水像一張極大的荷葉鋪展著,朱自清站在水邊,為那潭水的綠而驚詫了,他的心隨著那綠水面搖蕩,詩的靈感突然迸發,無數絢麗而神奇的想象在他的腦際涌動: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塵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朱自清風趣地對馬公愚説:“這潭水太好了!我這幾年看過不少好山水,哪兒也沒有這潭水綠得這麼靜,這麼有活力。平時見了深潭,總未免有點心悸,偏這個潭越看越愛,掉進去也是痛快的事。”過了一會兒,又説:“這水是雷潭下來的,那樣兇的雷公雷婆,怎麼會生出這樣溫柔文靜的女兒?”他表示回去後一定要寫一篇梅雨潭的文章。

  這就是作于翌年,即1924年2月間的《綠》。朱自清寫作力求創新,要寫自己“獨得的秘密”和“新異的滋味”,山水紀遊寫瀑布者很多,有關描寫梅雨潭的詩篇,前人也多屬意於此,如永嘉學派的陳博良《梅雨潭》一詩,就有“怒號懸瀑從天下”之句。朱自清不願掉進前人窠臼,乃另辟蹊徑,著力描繪潭水的“綠”,通過和北京什剎海拂地綠楊,杭州虎跑寺旁深密的綠壁,以及西湖的波、秦淮河的水的對比,利用想象來誘導讀者,使他們沿著他所提供的對立形象所規定的線路,去進行聯想,從而恰到好處地捕捉到那令人驚詫的奇異的“綠”。以高明的藝術手腕為現代遊記散文,提供了令人神醉的藝術范型。

  繼後,他又在幾個朋友相伴下,玩了白水癟,“癟”是閩越方言,即指瀑布。白水癟在甌江北岸羅浮山的中段,離溫州約五里,不大有名,因為水太薄又太細,有時還閃著些須白光,待你定睛看時,卻又只剩一片飛煙了。但朱自清卻為那似有若無的薄流所吸引,神往其間,幻影疊生,獲得與梅雨潭不同的美的享受。

  永嘉山水雖然秀麗,但社會現實卻相當醜惡,它時時給朱自清以強烈的刺激,使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朱自清住處四營堂靠近甌江碼頭,那裏沒有深宅大院,多是平屋瓦房。住的大都是小販、搬夫、店員、小手工業者,他們靠自己勞力掙扎活著,日子過得十分艱辛。一天,朱自清正和孩子們在吃飯,武鐘謙進來叫他看一件奇事:房東家裏有人只花了七毛錢就買來了一個五歲的女孩子。朱自清看那孩子端端正正坐在條凳上,面孔黃黑,衣帽卻還整齊,看不出她的生命如此低賤的印記,心中十分納悶。武鐘謙告訴他,這孩子沒有父母,是她哥嫂將她賣給一家銀匠舖裏的一個夥計,這夥計沒有老婆,手頭很窘,而且喜歡喝酒,是個糊塗人。朱自清聽了更是難過,唉,人相賣,原是人類處於蒙昧狀態時産生的罪惡,理應隨著人類文明的進程而滅絕,誰知在20世紀的今天,居然堂而皇之的存在著。“幹什麼得了七個小錢,就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小妹子捧給人家呢?説等錢用?誰也不信,七毛錢得什麼急事!”面對這一罪惡事實,他不由沉入了對現實社會的思索和對民族文明的反省。

  朱自清對溫州十中有感情,和同事相處也極融洽,可是為了生計,他卻不得不于1924年二月下旬,離開溫州到寧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學去任教。在溫州十中,他每月薪金是30多元,那時物價不高,一擔穀子才一元大洋,按理收入不算低。但是學校經常欠薪,二、三個月發一次薪水是常有的事,甚至一個月只給十元以維持生活;而朱自清的家庭負擔重,去年11月妻子又生了一個女兒,一家五口要維持,同時還要贍養父母,償還宿債,經濟十分掣肘。為了節省開支,他只得一個人去寧波,把家眷留在溫州,怕妻子照顧四個兒女忙不過來,只得將老母從揚州老家接來幫忙。

  朱自清到達寧波四中時,適值學制改革,中學與師範合併,學校將中學六年分為三段,前二年為初中,中二年為公開高中,後二年為分科高中,分文理二科。朱自清擔任文科國文教員。他不用部頒教科書,自編教材,將魯迅的《阿Q正傳》、《風波》等編列進去,他教學一貫嚴謹,備課充分,講究方法,循循善誘,深受學生的歡迎。學生們常去他住處求教,他每問必答,絕不敷衍了事,因為來訪的人多,索性在屋中放一張桌子,讓學生們環桌而坐,他不厭其煩地解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或釋疑語義,或闡明語源,或傳授方法,往往長達數小時。

  在寧波,朱自清沒有什麼朋友。一天,俞平伯突然來訪,他大喜過望,乃邀他到李榮昌酒店小酌,那兒的特色是野味,有竹雞、鴿、鵪鶉、水鴨、麂肉等,豐腴珍肴,擺了一桌,要了二斤酒,在嘈雜市聲,暗黃燈火裏,把酒談心。朱自清足足喝了一斤半,酒罷又吃上虞名點炒年糕,回到宿舍,他已不勝酒力醉倒了。繼後,潘漠華也來了,兩人結伴玩了一天,在竹州吃茶,登天封塔,遊薛福成的後花園,小亭錯落,池水一方,滿蔽浮萍,頗有雅致。他比較喜歡那裏的螺髻亭。在四中教師中,他和夏丐尊交往較多,夏是上虞松廈人,公元1886年生,大朱自清12歲,曾在浙江省兩級師範學堂執教,和魯迅同過事,後又在浙江一師教書,1921年在上海中國公學任教時,經劉延陵的介紹而結識朱自清。1924年回家鄉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任教,同時在寧波四中兼職,教作文課。他為人正直,學問淵博,和朱自清一樣,不用統編教材,自編“文章作法”,朱自清對他的講義十分讚賞。為了給學生創造練習和寫作的機會,他和夏丐尊竭力倡導印行校刊《四中之半月刊》大量發表學生文章,而這些習作大都經過朱自清修改潤飾的。當時四中文學社團很多,1923年就成立有“雪花社”,這時他們又編行《大風》刊物,宣傳民主思想,抨擊封建勢力,朱自清曾給予具體指導。除《大風》外,尚有其他刊物,只要他們需要,朱自清都給予大力支持。

  改革後的四中,學生有較多課外活動及自習時間,朱自清乃建議校方聘請校內外名師、學者來校作學術報告。方光燾、劉延陵、惲代英、陳望道、楊賢江等都應邀作了講演。9月19日,他也作了《我們對於文學態度》的演講,主張文學要表現“時代的要求與理想”,作者要有“深厚的同情”和“積極的態度”,認為“覺得感情無謂者,宜節産”。寧波文學研究會成員不少,且多為四中教員,朱自清和夏丐尊等籌劃成立寧波分會,以四中為陣地,約請會員聚會,研究“文學與人生”的問題。在他們活動下,寧波的文化生活大為豐富了。

  但是,朱自清對寧波的生活不大習慣,常常懷念溫州山水和友人,家眷又不在身邊,十分孤獨。煩悶之餘,開始喝酒、抽煙,時時想念妻子和兒女。在三月間寫的《別後》一詩,對當時的生活和心情有真實的反映: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老想起來走;

  空空的房子,

  冷的開水,

  冷的被窩——

  峭厲的春寒呀!

  我懷中的人呢?

  你們總是我的,

  我卻將你們冷冷的丟在那地方,沒有依靠的地方!

  我是你唯一的依靠,

  但我又是靠不住的;

  我懸懸的

  便是這個。

  1923年春,葉聖陶經朱經農介紹到上海商務印書館國文部任編輯。1924年4月,朱自清與葉聖陶、俞平伯等商議再度合作出版刊物,傳播新文學。第一期由俞平伯負責,大家分頭撰文、約稿。由是朱自清乃埋頭創作,對溫州的生活他已寫了兩篇,到寧波後他又抽閒寫了一篇300來字短文《白水癟》,透過想像的光圈,以簡潔筆墨捕捉白水癟既薄又細,閃著白光渺如飛煙的瀑流的神韻。但時刻縈繞在他心頭,引起他靈魂震顫的,還是那一幕五歲女孩價值只有七毛錢的慘景。夜裏,萬籟俱寂,空氣清涼,思維流暢,他憑著一盞孤燈,伏案沉思,運用自己思辨的利刃,剖析他親眼目睹的這件“奇事”。他緊扣住那人貨交易的“第一幕”,聯想追索這一悲劇的結局,他斷定這女孩將來必定被不斷賣給“新屠戶”,或做婢妾,或當妓女,挨打罵,受淩辱,被殘酷地拶榨,在痛苦中打發日子。每日承歡賣笑,任人蹂躪,在慘無人道的迫害中以眼淚消磨一生。他從心中發出如此痛苦的呼告: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麼?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這幕悲劇的根源在哪呢?他尖銳指出,就在於金錢世界裏存在著“生命市場”,所以“生命本來不應該有價格的,而竟有了價格。”在文章的結尾,他憤怒地寫道:“這是誰之罪?這是誰之責?”答案似乎沒有,矛頭所向卻是十分清楚的。

  思路一經打開,無數感受如海潮般不斷湧來,他不禁想起有一次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乘夜航船的情景。那裏的船家有“男女分座”的文明規定。朱自清親眼看到,一個鄉下女人對這樣精神文明表示抗議,理由是“男人女人都是人”,而船家卻答説:“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稱鉤的是鐵,做稱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於是在這樣名教大防的壓力下,她只好服從了。另有一個帶有城市氣的婦女比前一位更勇敢,她硬要和自己一起來的男人同坐,説:“我們是‘一堆生’的!”。“一堆生”?“一堆生”!結果是引起了周圍乘客的驚奇和嘲諷,由是在這四面楚歌聲中,她也只好屈服了。朱自清是個極善於扣住生活細微進行反復審察的作家,他主張“于每事每物,必要拆開來看,拆穿來看”,“總要看出而後已,正如顯微鏡一樣”。這一航船文明現象,引起了他對古國文明的深刻反思。他感到航船男女分坐的規矩之所以得以實行,絕非偶然,在它背後有著一個龐大的精神支柱,這就是舊思想、舊道德、舊風俗、舊習慣。他透過船上的陋習,于航船一隅,揭發了社會的積弊,原來所謂禮義之邦,實是一個黑暗愚昧的國度。他在這篇題為《航船的文明》文章裏,忿怒地指出,所謂“精神文明”,就是“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

  四月初,他在寫完《溫州蹤跡》中兩篇文章後,心裏松了一口氣。但一樁往事卻無端地如巨石一樣在他心中擊起了洶湧的波瀾。這是由鄧中夏的幾篇文章引起的。鄧中夏在學生時代就投身革命洪流,1923年“二七”大罷工失敗後,他被軍閥政府通緝,這年三月在組織安排下,秘密從北京來到上海,經李大釗介紹,改名鄧安石在上海大學任教務長,同時還兼《中國青年》雜誌編輯,他十分關心當前詩壇情況,不時發表文章進行評論。還在溫州時

  候,朱自清就在《中國青年》上看到他寫的《新詩人的棒喝》一文,在這篇文章中,鄧中夏希望詩人不要“坐在暖閣中做新詩”,要“注意社會問題”,在文章最後他高呼:青年們!醒來喲,誰在你們的周圍,

  虎視鷹瞵的,

  磨牙吮血的?

  你們是處在一種什麼環境?

  你們是負了一種什麼責任?

  春花般的青年們喲!

  烈火般的青年們喲,

  新中國的改造只仗你們了,卻不是仗你們幾首新詩。

  青年們醒來喲!

  沒有多久,朱自清又在《中國青年》上看到《貢獻于新詩人之前》一文,在文章中鄧中夏進一步要求新詩人“須多做能表現民族偉大精神的作品”,“須多作描寫社會實際生活的作品”,“須從事革命的實際活動”。最後抄錄了他三年前過洞庭湖時所作的兩首詩:莽莽洞庭湖,五日兩飛渡。

  雪浪拍長空,陰森疑鬼怒。

  問今何所世?豺虎滿道路。

  禽獮殲除之,我行適我素。

  莽莽洞庭湖,五日兩飛渡。

  秋水含落暉,彩霞如赤柱。

  問將為何世,共産均貧富。

  慘澹經營之,我行適我素。

  文章和詩篇均表現了一個革命者的偉大胸懷。朱自清看後激動不已,久久不能忘懷。春天的夜裏,他秉筆凝思,情緒涌動,無數歷史鏡頭迎面撲來,他想起鄧中夏當年為革命而奔波的情景,憶起自己在平民教育講演團跟隨他到處演説的情形,他似乎又看到了鄧中夏叱吒風雲的英姿,聽到他如春雷般發聵震聾的聲音,窺見搏動於他胸膛中的一顆紅心。無數動人影像在他腦際浮騰,心潮澎湃,感觸深重,於是在煢煢孤燈下,揮筆寫詩:你的手像火把, 你的眼像波濤,

  你的言語如石頭,

  怎能使我忘記呢?

  你飛渡洞庭湖,

  你飛渡揚子江;

  你要建紅色的天國在地上!

  地上是荊棘呀,

  地上是狐兔呀,

  地上是行屍呀;

  你將為一把快刀,

  披荊斬棘的快刀!

  你將為一聲獅子吼,

  狐兔們披靡奔走!

  你將為春雷一震,

  讓行屍們驚醒!

  我愛看你的騎馬,

  在塵土裏馳騁——

  一會兒,不見蹤影!

  我愛看你的手杖,

  那鐵的鐵的手杖;

  它有顏色,有斤兩,有錚錚的聲響!

  我想你是一陣飛沙走石的狂風,要吹倒那不能搖撼的黃金的王宮!

  那黃金的王宮!

  嗚——吹呀!

  去年一個夏天大早我見著你,你何其憔悴呢?

  你的眼還澀著,

  你的發太長了!

  但你的血的熱加倍的熏灼著!

  在灰泥裏輾轉的我,

  仿佛被焙炙著一般!——你如鬱烈的雪茄煙,

  你如釅釅的白蘭地,你如通紅通紅的辣椒,我怎能忘記你呢?

  他創造性地運用藝術手腕,使想像自由自在地翱翔于感覺世界裏,終於在紙上突破空白,塑造了一個用自己雙手創造光明的革命先驅的形象,凸顯了鄧中夏崇高的精神世界,表現了他無堅不摧的性格特徵,有力地顯示了他改革現實的堅強的意志。在他的筆下,鄧中夏就是毀舊創新的革命力量的化身。詩裏有歌頌,有詛咒,有自愧,也有嚮往與追求。整首詩的內容和旋律都是和鄧中夏的詩篇相應和,相呼應的,溶注在字裏行間的是詩人朱自清無限景仰革命的真情。4月15日,他將詩寫畢,立即將它寄往上海《中國青年》雜誌;4月26日,這首題為《贈友》的詩在《中國青年》第28期上發表了。

  暑假到了,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南京開第三屆年會,朱自清不是該社社員,但他卻想觀光。遂于7月1日乘火車到上海,2日和上海的會員一起往南京,本來説好由招待員負責,可以優待買到半票,但鬧了半天竟不能辦到,朱自清只得自個兒想辦法,擠了一身汗才買到一張三等票。7月3日開幕大典,天氣很壞,他冒著狂風暴雨坐了黃包車趕去,列席旁聽。一到會場,只見車水馬龍,黑色的警察和灰色的士兵一片靜默肅立,原來有大人物到場。督軍齊燮元、省長韓國鈞、督辦高恩洪猶如三尊佛像,端坐臺的正中。齊燮元張開大喉嚨訓話,他甩腔拖調一字一板地在“中華教育改進社”上做拆字戲法,先講“教育”,繼説“教育改進”,再談,中華教育改進”,最後則在“社”上大做文章,層層遞進,胡説八道。朱自清越聽越不是味道,感到這齊督軍講話實在是典型的“半篇八股”。韓省長有一篇開會詞發給大家,朱自清看裏頭有一節論及現在學風的不良,頗有痛心疾首之慨,很想聽聽他的高見,殊不料他卻大談什麼“統一要靠文化”的謬論。朱自清大為掃興,在他的感覺中,這次所謂教育改進會,實際上只是一幕喜劇,本想列席參加,增長見識,卻想不到反惹了一肚子氣。

  會議一結束,他馬上回到溫州和家人團聚。8月4日,他收到亞東圖書館寄來二本《我們的七月》雜誌,32開本,形式如書,裝璜很美。看了心裏很高興,晚上他在《日記》中寫道:“閱之不忍釋手”。這本雜誌在當時文壇上獨具一格,別開生面,除封面設計者豐子愷署名外,所有文章都沒有作者的名字,封面上印有“OM”編,實乃“我們”的拼音代號。為什麼這樣呢?幾十年後有人問及俞平伯,他解悉道:“之所以《七月》不具名,蓋無深義。寫作者自都是熟人,可共負文責。又有一些空想,務實而不求名,就算是無名氏的作品罷。”由此可見他們的用心。朱自清在上面發表作品最多,除《溫州蹤跡》一組四篇散文外,還有一篇雜文,一首詩,三通信,同時又把《贈友》一詩改名為《贈AS》重新刊登。AS乃是鄧中夏改名鄧安石的英文拼音頭兩個字母。下一期的《我們》輪到朱自清主編了。

  暑假結束了,朱自清要離家往寧波去了,十中老同事都來送行。這時十中校長是金榮軒,他和朱自清私交甚篤,乃誠懇地約他明春來十中執教,朱自清爽快地答允了。9月5日,他乘船往寧波,半路遇風停駛,泊于楚門,至9日晚才到達,這時四中尚未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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