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的蹤跡》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23日 15:37
作者 朱自清
一 “月朦朧,鳥朦朧,簾卷海棠紅”
這是一張尺多寬的小小的橫幅,馬孟容君畫的。上方的左角,斜著一卷綠色的簾子,稀疏而長;當紙的直處三分之一,橫處三分之二。簾子中央,著一黃色的,茶壺嘴似的鉤兒——就是所謂軟金鉤麼?“鉤彎”垂著雙穗,石青色;絲縷微亂,若小曳于輕風中。紙右一圓月,淡淡的青光遍滿紙上;月的純凈,柔軟與平和,如一張睡美人的臉。從簾的上端向右斜伸而下,是一枝交纏的海棠花。花葉扶疏,上下錯落著,共有五叢;或散或密,都玲瓏有致。葉嫩綠色,仿佛掐得出水似的;在月光中掩映著,微微有淺深之別。花正盛開,紅艷欲流;黃色的雄蕊歷歷的,閃閃的。襯托在叢綠之間,格外覺著妖嬈了。枝欹斜而騰挪,如少女的一隻臂膊。枝上歇著一對黑色的八哥,背著月光,向著簾裏。一隻歇得高些,小小的眼兒半睜半閉的,似乎在入夢之前,還有所留戀似的。那低些的一隻別過臉來對著這一隻,已縮著頸兒睡了。簾下是空空的,不著一些痕跡。
試想在圓月朦朧之夜,海棠是這樣的嫵媚而嫣潤;枝頭的好鳥為什麼卻雙棲而各夢呢?在這夜深人靜的當兒,那高踞著的一隻八哥兒,又為何盡撐著眼皮兒不肯睡去呢?他到底等什麼來著?捨不得那淡淡的月兒麼?捨不得那疏疏的簾兒麼?不,不,不,您得到簾下去找,您得向簾中去找——您該找著那卷簾人了?他的情韻風懷,原是這樣這樣的喲!朦朧的豈獨月呢;豈獨鳥呢?但是,咫尺天涯,教我如何耐得?
我拚著千呼萬喚;你能夠出來麼?
這頁畫佈局那樣經濟,設色那樣柔活,故精彩足以動人。雖是區區尺幅,而情韻之厚,已足淪肌浹髓而有餘。我看了這畫。瞿然而驚:留戀之懷,不能自已。故將所感受的印象細細寫出,以志這一段因緣。但我于中西的畫都是門外漢,所説的話不免為內行所笑。——那也只好由他了。
二 綠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梅雨潭是一個瀑布潭。仙瀑有三個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邊,便聽見花花花花的聲音;抬起頭,鑲在兩條濕濕的黑邊兒裏的,一帶白而發亮的水便呈現于眼前了。我們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對著那條瀑布;坐在亭邊,不必仰頭,便可見它的全體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這個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兒的;仿佛一隻蒼鷹展著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個環兒擁著;人如在井底了。這是一個秋季的薄陰的天氣。微微的雲在我們頂上流著;岩面與草叢都從潤濕中透出幾分油油的綠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響了。那瀑布從上面衝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幾綹;不復是一幅整齊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許多棱角;瀑流經過時,作急劇的撞擊,便飛花碎玉般亂濺著了。那濺著的水花,晶瑩而多芒;遠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紛紛落著。據説,這説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覺得像楊花,格外確切些。輕風起來時,點點隨風飄散,那更是楊花了。---這時偶然有幾點送入我們溫暖的懷裏,便倏的鑽了進去,再也尋它不著。
梅雨潭閃閃的綠色招引著我們;我們開始追捉她那離合的神光了。揪著草,攀著亂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過了一個石穹門,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邊了。瀑布在襟袖之間;但我的心中已沒有瀑布了。我的心隨潭水的綠而搖蕩。那醉人的綠呀,仿佛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站在水邊,望到那面,居然覺著有些遠呢! 這平鋪著,厚積著的綠,著實可愛。她松松的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的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 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她又不雜些兒法滓,宛然一塊溫潤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卻看不透她!我曾見過北京什剎海指地的綠楊,脫不了鵝黃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見過杭州虎跑寺旁高峻而深密的“綠壁”,重疊著無窮國的碧草與綠葉的,那又似乎太濃了。其餘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愛的,我將什麼來比擬你呢?我怎麼比擬得出呢?大約潭是很深的、故能蘊蓄著這樣奇異的綠;仿佛蔚藍的天融了一塊在裏面似的,這才這般的鮮潤呀。 ---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捨不得你;我怎舍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時候,我不禁驚詫于梅雨潭的綠了。
三 白水漈
幾個朋友伴我遊白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著些須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剩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縠”,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於岩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裏,無可憑依,淩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跡。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縴手挽著那影子,它便裊裊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帖帖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麼肯呢?
幻網裏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四 生命的價格——七毛錢
生命本來不應該有價格的;而竟有了價格!人販子,老鴇,以至近來的綁票土匪,都就他們的所有物,標上參差的價格,出賣於人;我想將來許還有公開的人市場呢!在種種“人貨”裏,價格最高的,自然是土匪們的票了,少則成千,多則成萬;大約是有歷史以來,“人貨”的最高的行情了。其次是老鴇們所有的妓女,由數百元到數千元,是常常聽到的。最賤的要算是人販子的貨色!他們所有的,只是些男女小孩,只是些“生貨”,所以便賣不起價錢了。
人販子只是“仲買人”,他們還得取給於“廠家”,便是出賣孩子們的人家。“廠家”的價格才真是道地呢!《青光》裏曾有一段記載,説三塊錢買了一個丫頭;那是移讓過來的,但價格之低,也就夠令人驚詫了!“廠家”的價格,卻還有更低的!三百錢,五百錢買一個孩子,在災荒時不算難事!但我不曾見過。我親眼看見的一條最賤的生命,是七毛錢買來的!這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子。一個五歲的“女孩子”賣七毛錢,也許不能算是最賤;但請您細看:將一條生命的自由和七枚小銀元各放在天平的一個盤裏,您將發現,正如九頭牛與一根牛毛一樣,兩個盤兒的重量相差實在太遠了!
我見這個女孩,是在房東家裏。那時我正和孩子們吃飯;妻走來叫我看一件奇事,七毛錢買來的孩子!孩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條凳上;面孔黃黑色,但還豐潤;衣帽也還整潔可看。我看了幾眼,覺得和我們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差異;我看不出她的低賤的生命的符記——如我們看低賤的貨色時所容易發見的符記。我回到自己的飯桌上,看看阿九和阿菜,始終覺得和那個女孩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我畢竟發見真理了!我們的孩子所以高貴,正因為我們不曾出賣他們,而那個女孩所以低賤,正因為她是被出賣的;這就是她只值七毛錢的緣故了!呀,聰明的真理!
妻告訴我這孩子沒有父母,她哥嫂將她賣給房東家姑爺開的銀匠店裏的夥計,便是帶著她吃飯的那個人。他似乎沒有老婆,手頭很窘的,而且喜歡喝酒,是一個糊塗的人!我想這孩子父母若還在世,或者還捨不得賣她,至少也要遲幾年賣她;因為她究竟是可憐可憐的小羔羊。到了哥嫂的手裏,情形便不同了!家裏總不寬裕,多一張嘴吃飯,多費些布做衣,是顯而易見的。將來人大了,由哥嫂賣出,究竟是為難的;説不定還得找補些兒,才能送出去。這可多麼冤呀!不如趁小的時候,誰也不注意,做個人情,送了乾淨!您想,溫州不算十分窮苦的地方,也沒碰著大荒年,幹什麼得了七個小毛錢,就心甘情願的將自己的小妹子捧給人家呢?説等錢用?誰也不信!七毛錢了得什麼急事!溫州又不是沒人買的!大約買賣兩方本來相知;那邊恰要個孩子頑兒,這邊也樂得出脫,便半送半賣的含糊定了交易。我猜想那時夥計向袋裏一摸一股腦兒掏了出來,只有七手錢!哥哥原也不指望著這筆錢用,也就大大方方收了完事。於是財貨兩交,那女孩便歸夥計管業了!
這一筆交易的將來,自然是在運命手裏;女兒本姓“碰”,由她去碰罷了!但可知的,運命決不加惠于她!第一幕的戲已啟示于我們了!照妻所説,那夥計必無這樣耐心,撫養她成人長大!他將像豢養小豬一樣,等到相當的肥壯的時候,便賣給屠戶,任他宰割去;這其間他得了賺頭,是理所當然的!但屠戶是誰呢?在她賣做丫頭的時候,便是主人!“仁慈的”主人只宰割她相當的勞力,如養羊而剪它的毛一樣。到了相當的年紀,便將她配人。能夠這樣,她雖然被撳在丫頭坯裏,卻還算不幸中之幸哩。但在目下這錢世界裏,如此大方的人究竟是少的;我們所見的,十有六七是刻薄人!她若賣到這種人手裏,他們必拶榨她過量的勞力。供不應求時,便罵也來了,打也來了!等她成熟時,卻又好轉賣給人家作妾;平常拶榨的不夠,這兒又找補一個尾子!偏生這孩子模樣兒又不好;入門不能得丈夫的歡心,容易遭大婦的淩虐,又是顯然的!她的一生,將消磨于眼淚中了!也有些主人自己收婢作妾的;但紅顏白髮,也只空斷送了她的一生!和前例相較,只是五十步與百步而已。——更可危的,她若被那夥計賣在妓院裏,老鴇才真是個令人肉顫的屠戶呢!我們可以想到:她怎樣逼她學彈學唱,怎樣驅遣她去做粗活!怎樣用藤筋打她,用針刺她!怎樣督責她承歡賣笑!她怎樣吃殘羹冷飯!怎樣打熬著不得睡覺!怎樣終於生了一身毒瘡!她的相貌使她只能做下等妓女;她的淪落風塵是終生的!她的悲劇也是終生的!——唉!七毛錢竟買了你的全生命——你的血肉之軀竟抵不上區區七個小銀元麼!生命真太賤了!生命真太賤了!
因此想到自己的孩子的運命,真有些膽寒!錢世界裏的生命市場存在一日,都是我們孩子的危險!都是我們孩子的侮辱!您有孩子的人呀,想想看,這是誰之罪呢?這是誰之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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