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四談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19日 18:46
作者 史鐵生
1 我其實未必合適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 ,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後來發現利於此一鐵生,利於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我的寫作因此與文學關係疏淺,或者竟是無關也可能。我只是走得不明不白,不由得嘮叨;走得孤單寂寞,四下裏張望;走得怵目驚心,便向著不知所終的方向祈禱。我僅僅算是一個寫作者吧,與任何“學”都不沾邊兒。學,是挺講究的東西,尤其需要公認。數學、哲學、美學,還有文學,都不是打打鬧鬧的事。寫作不然,沒那麼多規矩,癡人説夢也可,捕風捉影也行,滿腹狐疑終無所歸都能算數。當然,文責自負。
2 我想,何妨就把“文學”與“寫作”分開,文學留給作家,寫作單讓給一些不守規矩的尋覓者。文學或有其更為高深廣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寫作則可平易些個,無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來長去還是不大通透的一類,都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一走這條路。沒別的意思,只是説寫作可以跟文學不一樣,不必拿種種成習去勉強它。
3 寫作者,未必能夠塑造真實的他人,只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 前人也這麼説過。你靠什麼來塑造他人?你只可能像我一樣,以史鐵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張三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張三的光明,你只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麼,與其説這是塑造,倒不如説是受造,與其説是寫作者塑造了張三,莫如説是寫作者經由張三而有了新在。
4 因此我嚮往著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我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隻眼睛,第三他不是外來者,第四他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麼別的眼睛,盡可都排在他面前,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素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裏,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一個受造者;比如説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麼,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20歲上就困在屋子裏,他哪兒來的那麼多可寫的?借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是遼闊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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