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央視國際 2004年11月19日 17:51
作者 史鐵生
北方的黃牛一般分為蒙古牛和華北牛。華北牛中要數秦川牛和南陽牛最好,個兒大,肩峰很高,勁兒足。華北牛和蒙古牛雜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彎去,頂架也厲害,而且皮實、好養。對北方的黃牛,我多少懂一點。這麼説吧:現在要是有誰想買牛,我擔保能給他挑頭好的。看體形,看牙口,看精神兒,這誰都知道;光憑這些也許能挑到一頭不壞的,可未必能挑到一頭真正的好牛。關鍵是得看脾氣,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聲,好牛就會瞪圓了眼睛,左蹦右跳。這樣的牛幹起活來下死勁,走得歡。疲牛呢?聽見鞭子響準是把腰往下一塌,閉一下眼睛。忍了。這樣的牛,別要。我插隊的時候喂過兩年牛,那是在陜北的一個小山村兒——清平灣。
我們那個地方雖然也還算是黃土高原,卻只有黃土,見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垣地了。由於洪水年年吞噬,垣地總在塌方,順著溝、渠、小河,流進了黃河。從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梁,綿延不斷。樹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幾棵什麼樹,老鄉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窖或是做棺木的時候,才放倒一、兩棵。碗口粗的柏樹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誰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夥兒就都佩服,方圓幾十里內都會傳開。
在山上攔牛的時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黃土山都是谷堆、麥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溝壑裏的狼牙刺都是柏樹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總是“唏溜唏溜”地抽著旱煙,笑笑説:“那可就一股勁兒吃白饃饃了。老漢兒家、老婆兒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姓白。陜北話裏,“白”發“破”的音,我們都管他叫“破老漢”。也許還因為他窮吧,英語中的“poor”就是“窮”的意思。或者還因為別的:那幾顆零零碎碎的牙,那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愛唱,可嗓子像破鑼。傍晚趕著牛回村的時候,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崖畔上,紅的。破老漢用镢把挑起一捆柴,扛著,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聲音拉得很長,雖不洪亮,但顫微微的,悠揚。碰巧了,崖頂上探出兩個小腦瓜,豎著耳朵聽一陣,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過,要想靠打獵為生可不行,野獸很少。我們那地方突出的特點是窮,窮山窮水,“好光景”永遠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天快黑的時候,進山尋野菜的孩子們也都回村了,大的拉著小的,小的扯著更小的,每人的臂彎裏都著個小籃兒,裝的苦菜、莧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們跟在牛群後面,“嘰嘰嘎嘎”地吵,爭搶著把牛糞撮回窯裏去。
越是窮地方,農活也越重。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玉米、高粱、穀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壩、修梯田,總不得閒。單説春種吧,往山上送糞全靠人挑。一擔糞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掙兩個工分,合六分錢。在北京,才夠買兩根冰棍兒的。那地方當然沒有冰棍兒,在山上幹活渴急了,什麼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們就扛著木犁、趕著牛上山了。太陽出來,已經耕完了幾坰地。火紅的太陽把牛和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後面跟著撒糞的,撒糞的後頭跟著點籽的,點籽的後頭是打土坷拉的,一行人慢慢地、有節奏地向前移動,隨著那悠長的吆牛聲。吆牛聲有時疲憊、悽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歷史。人類好像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清明節的時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厲害。那時只以為是坐骨神經疼,或是腰肌勞損,沒想到會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陜北的清明前後愛颳風,天都是黃的。太陽白濛濛的。窯洞的窗紙被風沙打得“唰啦啦”響。我一個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隊長端來了一碗白饃……
陜北的風俗,清明節家家都蒸白饃,再窮也要蒸幾個。白饃被染得紅紅綠綠的,老鄉管那叫“zi chui”。開始我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跟著叫“紫錘”。後來才知道,是叫“子推”,是為紀念春秋時期一個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漢説,那是個剛強的人,寧可被人燒死在山裏,也不出去做官。我沒有考證過,也不知史學家們對此作何評價。反正吃一頓白饃,清平灣的老老少少都很高興。尤其是孩子們,頭好幾天就喊著要吃子推饃饃了。春秋距今兩千多年了,陜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黃河。譬如,陜北話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説“喊”,要説“吶喊”;香菜,叫芫菜;“騙人”也不説“騙人”,叫作“玄謊”……連最沒文化的老婆兒也會用“醞釀”這詞兒。開社員會時,黑壓壓坐了一窯人,小油燈冒著黑煙,四下裏閃著煙袋鍋的紅光。支書念完了文件,喊一聲:“不敢睡!大家討論個一下!”人群中於是息了鼾聲,不緊不慢地應著:“醞釀醞釀了再……”這“醞釀”二字使人想到那兒確是革命聖地,老鄉們還記得當年的好作風。可在我們插隊的那些年裏,“醞釀”不過是一種習慣了的口頭語罷了。鄉親們説“醞釀”的時候,心裏也明白;球是不頂!可支書讓發言,大夥總得有個説的;支書也是難,其實那些政策條文早已經定了。最後,支書再喊一聲:“同意啊不?”大夥回答:“同意——”然後回窯睡覺。
那天,隊長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讓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達吧達”地抽煙。“子推”浮頭用的是頭兩茬面,很白;裏頭都是黑面,麩子全磨了進去。隊長看著我吃,不言語。臨走時,他吹吹煙鍋兒,説:“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
隊裏再開會時,隊長提議讓我喂牛。社員們都贊成。“年輕後生家,不敢讓腰腿作下病,好好價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見了我都這麼説。在那個地方,擔糞、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涼粉、出麻油、打窯洞……全靠自己動手。腰腿可是勞動的本錢;唯一能夠代替人力的牛簡直是寶貝。老鄉把喂牛這樣的機要工作交給我,我心裏很感動,嘴上卻説不出什麼。農民們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頭,破老漢喂十頭,在同一個飼養場上。飼養場建在村子的最高處,一片平地,兩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窯。清平河水整日價“嘩嘩啦啦”的,水很淺,在村前拐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水潭。河灣的一邊是石崖,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夏天,村裏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河灘上折騰,往水潭裏“撲通撲通”地跳,有時候捉到一隻鱉,又笑又嚷,鬧翻了天。破老漢坐在飼養場前面的窯頂上看著,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心兒’家不曉得愁,”他説,然後就啞著個嗓子唱起來:“提起那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破老漢是綏德人,年輕時打短工來到清平灣,就住下了。綏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説書的,那地方更窮。
綏德還出吹手。農曆年夕前後。坐在飼養場上,常能聽到那歡樂的嗩吶聲。那些吹手也有從米脂、佳縣來的,但多數是綏德人。他們到處串,隨便站在誰家窯前就吹上一陣。如果碰巧那家要娶媳婦,他們就被推去,“嗚哩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飯。要是運氣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點吃的或錢。或多或少,家家都給,破老漢尤其給得多。他説:“誰也有難下的時候”。原先,他也幹過那營生,吃是能吃飽,可是常要受凍,要是沒人請,夜裏就得住寒窯。“攬工人兒難,哎喲,攬工人兒難;正月裏上工十月裏滿,受的牛馬苦,吃的豬狗飯……”他唱著,給牛添草。破老漢一肚子歌。
小時候就知道陜北民歌。到清平灣不久,幹活歇下的時候我們就請老鄉唱,大夥都説破老漢愛唱,也唱得好。“老漢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確實,陜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種憂傷的調子。但是,一唱起來,人就快活了。有時候趕著牛出村,破老漢憋細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馬多,來回解憂愁……”場院的婆姨、女子們嘻嘻哈哈地衝我嚷,“讓老漢兒唱個《光棍哭妻》嘛,老漢兒唱得可美!”破老漢只做沒聽見,調子一轉,唱起了《女兒嫁》:“一更裏叮噹響,小哥哥進了我的繡房,娘問女孩兒什麼響,西北風刮得門栓響嘛哎喲……”往下的歌詞就不宜言傳了。我和老漢趕著牛走出很遠了,還聽見婆姨、女子們在場院上罵。老漢衝我眨眨眼,撅一條柳條,趕著牛,唱一路。
破老漢只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孫女過。那孩子小名兒叫“留小兒”。兩口人的飯常是她做。
把牛趕到山裏。正是晌午。太陽把黃土烤得發紅,要冒火似的。草叢裏不知名的小蟲子“磁——磁——”地叫。群山也顯得疲乏,無精打采地互相挨靠著。方圓十幾裏內只有我和破老漢,只有我們的吆牛聲。哪兒有泉水,破老漢都知道:幾镢頭挖成一個小土坑,一會兒坑裏就積起了水。細珠子似的小氣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涼又甜。“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老漢喝水,抹抹嘴,扯著嗓子又唱一句。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麼。
夏天攔牛可不輕閒,好草都長在田邊,離莊稼很近。我們東奔西跑地吆喝著,罵著。破老漢罵牛就像罵人,爹、娘、八輩祖宗,罵得那麼親熱。稍不留神,哪個狡猾的傢伙就會偷吃了田苗。最討厭的是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稱得上是“老謀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裝吃著田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著頭,眼睛卻溜著我。我看著它的時候,田苗離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潔奉公的樣兒;我剛一回頭,它就趁機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調頭便走。我識破了它的詭計,它再接近田苗時,假裝不看它,等它確信無虞把舌頭伸向禁區之際,我才大吼一聲。老傢伙趔趔趄趄地後退,既驚慌又愧悔,那樣子倒有點可憐。
陜北的牛也是苦,有時候看著它們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嗤呼嗤”喘粗氣,身子都跟著晃,我真害怕它們趴架。尤其是當年那些牛爭搶著去舔地上滲出的鹽鹼的時候,真覺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幾次想給它們買些鹽,但自己嘴又饞,家裏寄來的錢都買雞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漢都要在飼養場上呆到十一、二點,一遍遍給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兒跟在老漢身邊,寸步不離。她的小手絹裏總包兩塊紅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漢用牛吃剩下的草疙節打起一堆火,幹的“劈劈啪啪”響,濕的“磁磁”冒煙。火光照亮了飼養場,照著吃草的牛,四週的山顯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兒把紅薯或玉米埋在燒盡的草灰裏;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樹枝撥來撥去,“啪”地一響,爆出了一個玉米花。那是山裏娃最好的零嘴兒了。
留小兒沒完沒了地問我北京的事。“真個是在窯裏看電影?”“不是窯,是電影院。”“前回你説是窯裏。”“噢,那是電視。一個方匣匣,和電影一樣。”她歪著頭想,大約想象不出,又問起別的。“啥時想吃肉,就吃?”“嗯。”“玄謊!”“真的。”“成天價想吃呢?”“那就成天價吃。”這些話她問過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麼回答,但還是問。“你説北京人都不愛吃白肉?”她覺得北京人不愛吃肥肉,很奇怪。她仰著小臉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對她來説,不亞於那道銀河。
“山裏的娃娃什麼也解不開,”破老漢説。破老漢是見過世面的,他三七年就入了黨,跟隊伍一直打到廣州。他常常講起廣州:霓虹燈成宿地點著、廣州人連蛇也吃、到處是高樓、樓裏有電梯……留小兒聽得覺也不睡。我説:“城裏人也不懂得農村的事呢。”“城裏人解開個狗嗎?”留小兒問,“咯咯”地笑。她指的是我們剛到清平灣的時候,被狗追得滿村跑。“學生價連犍牛和生牛也解不開,”留小兒説著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邊數叨:“紅犍牛、猴犍牛、花生牛……爺!老黑牛怕是難活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老漢説。山裏的夜晚靜極了,只聽得見牛吃草的“沙沙”聲,蛐蛐叫,有時遠處還傳來狼嗥。破老漢有把破胡琴,“吱吱嘎嘎”地拉起來,唱:“一九頭上才立冬,閻王領兵下河東,幽州困住楊文廣,年太平,金花小姐領大兵,…”把歷史唱了個顛三倒四。
留小兒最常問的還是天安門。“你常去天安門?”“常去。”“常能照著毛主席?”“哪的來,我從來沒見過。”“咦?!他就生在天安門上,你去了會照不著?”她大概以為毛主席總站在天安門上,像畫上畫的那樣。有一回她扒在我耳邊説:“你冬裏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説:“就怕你爺爺不讓,”“你跟他説説嘛,他可相信你説的了。盤纏我有。”“你哪兒來的錢?”“賣雞蛋的錢,我爺爺不要,都給了我,讓我買褂褂兒的。”“多少?”“五塊!”“不夠。”“嘻——我哄你,看,八塊半!”她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有兩張一塊的,其餘全是一毛、兩毛的。那些錢大半是我買了雞蛋給破老漢的。平時實在是餓得夠嗆想解解饞,也就是買幾個雞蛋。我怎麼跟留小兒説呢?我真想冬天回家時把她帶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病厲害了。
其實,喂牛沒什麼難的,用破老漢的話説,只要勤謹,肯操心就行。喂牛,苦不重,就是熬人,夜裏得起來好幾趟,一年到頭睡不成個囫圇覺。冬天,半夜從熱被窩裏爬出來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給牛拌料,牛埋下頭吃得香,我坐在牛槽邊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幾覺。破老漢在我耳邊叨嘮:黑市的糧價又漲了,合作社來了花條絨、留小兒的襖爛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應著,剛夢見全聚德的烤鴨,又忽然掉進了什剎海的冰窟窿,打了個冷顫醒了,破老漢還沒嘮叨完。“要不回窯睡去吧,二次料我給你拌上,”老漢説。天上劃過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進了山谷。星星和山巒,不知是誰望著誰,或者誰忘了誰,“這營生不是後生家做的,後生家正是好睡覺的時候,”破老漢説,然後“唉,唉——”地發著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
碰上下雨下雪,我們倆就躲進牛棚。牛棚裏儘是糞尿,連打個盹的地方也沒有。那時候我的腿和腰就總酸疼。“倒運的天”!破老漢罵,然後對我説:“北京夠咋美,偏來這山溝溝裏作什麼嘛。”“您那時候怎麼沒留在廣州?”我隨便問。他抓抓那幾根黃鬍子,用煙鍋兒在煙荷包裏不停地剜,瞪著眼睛愣半天,説:“咋!讓你把我問著了,我也不曉得咋價日鬼的。”然後又愣半天,似乎回憶著到底是什麼原因。“唉,毬毛搟不成個氈,山裏人當不成個官。”他説,“我那陣兒要是不回來,這陣兒也住上洋樓了,也把警衛員帶上了。山裏人憨著咧,只要打罷了仗就回家,哪搭兒也不勝窯裏好。毬!要不,我的留小兒這陣兒還愁穿不上個條絨襖兒?”
每回家裏給我寄錢來,破老漢總嚷著讓我請他抽紙煙。
“行!”我説:“‘牡丹’的怎麼樣?”“唏——‘黃金葉’的就拔尖了!”“可有個條件,”我湊到他耳邊,“得給‘後溝裏的’送幾根去。”“憨娃娃!”他罵。“後溝裏的”指的是住在後溝裏的一個寡婦,比破老漢小十九歲,村裏人都知道那寡婦對破老漢不錯。老漢抽著紙煙,望著遠處。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遞給他幾根紙煙,向後溝的方向示意。他不言傳,笑瞇瞇地不知道想了什麼。末了,他把幾根紙煙裝進煙荷包,説:“留小兒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説罷笑笑,知道那是不沾邊兒的事。
在後山上攔牛的時候,遠遠地望著後溝裏的那眼土窯洞,我問破老漢:“那婆姨怎麼樣?”“亮亮媽,人可好。”他説。我問:“那你幹嘛不跟她過?”“唏——老了老了還……”他打岔,“算了吧!”我説:“那你夜裏常往她窯裏跑。”我其實是開玩笑。“咦!不敢瞎説!”他裝得一本正經。我詐他:“我都看見了,你還不承認!”他不言傳了,尷尬地笑著。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破老漢望著山腳下的那眼窯洞。窯前,亮亮媽正費力地劈著一疙瘩樹根;一個男孩子幫著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個人也夠難的。再説就有人給你縫衣裳了。”“唉,丟下留小兒誰管?”“一搭裏過嘛!”“她的亮亮也嬌慣得危險,留小兒要受氣呢。後媽總不頂親的。”“什麼後媽,留小兒得管她叫奶奶了。”“還不一樣?”山裏沒人,我們敞開了説。亮亮家的窯頂上冒起了炊煙。老漢呆呆地望著,一縷藍色的輕煙在山溝裏飄繞。小學校放學的鐘聲“噹噹”地敲響了。太陽下山了,收工的人們扛著鋤頭在暮靄中走。攔羊的也吆喝著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響成一片。老漢還是呆呆地坐著,悶悶地抽煙。他分明是心動了,可又怕對不起留小兒。留小兒的大死得慘,平時誰也不敢向破老漢問起這事,據説,老漢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聽説,都是因為破老漢捨不得給大夫多送些禮,把兒子的病給耽誤了;其實,送十來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裏攔牛簡直是一種享受。莊稼都收完了,地裏光禿禿的,山洼、溝掌裏的荒草卻長得茂盛。把牛往溝裏一轟,可以躺在溝門上睡覺;或是把牛趕上山,在山下的路口上坐下,看書。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麼單調:半崖上小灌木的葉子紅了,杜梨樹的葉子黃了,酸棗棵子綴滿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棗……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野花,淡藍色的,一叢挨著一叢,霧濛濛的。灰色的小田鼠從黃土坷垃後面探頭探腦;野鴿子從懸崖上的洞裏鑽出來,“撲楞楞”飛上天;野雞“咕咕嘎嘎”地叫,時而出現在崖頂上,時而又鑽進了草叢……我很奇怪,生活那麼苦,竟然沒人逮食這些小動物。也許是因為沒有槍,也許是因為這些鳥太小也太少,不過多半還是因為別的。譬如:春天燕子飛來時,家家都把窗戶打開,希望燕子到窯裏來作窩;很多家窯裏都住著一窩燕兒,沒人傷害它們。誰要是説燕子的肉也能吃,老鄉們就會露出驚訝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兒嘛!”仿佛那無異於褻瀆了神靈。
種完了麥子,牛就都閒下了,我和破老漢整天在山裏攔牛。老漢閒不著,把牛趕到地方,跟我交待幾句就不見了。有時忽然見他出現在半崖上,奮力地劈砍著一棵小灌木。吃的難,燒的也難,為了一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懸崖。老漢説,過去不是這樣,過去人少,山裏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鑽不進去。老人們最懷戀的是紅軍剛到陜北的時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單幹。“才紅了那陣兒,吃也有得吃,燒也有得燒,這咋會兒,做過啦!”老鄉們都這麼説。真是,“這咋會兒”,迷信活動倒死灰復燃。有一回,傳説從黃河東來了神神,有些老鄉到十幾裏外的一個破廟去禱告,許願。破老漢不去。我問他為什麼,他皺著眉頭不説,又哼哼起《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那是才紅了那陣兒的歌。過了半天,使勁磕磕煙袋鍋,嘆了口氣:“都是那號婆姨鬧的!”“哪號?”我有點明知故問。他用煙袋指指天,搖搖頭,撇撇嘴:“那號婆姨,我一照就曉得……”如此算來,破老漢反“四人幫”要比“四 五”運動早好幾年呢!
在山裏,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個人,也並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著那些牛,它們的一舉一動都意味著什麼,我全懂。平時,牛不愛叫,只有奶著犢子的生牛才愛叫。太陽偏西,奶著犢兒的生牛就急著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讓它回,它就“哞——哞——”地叫個不停,急得團團轉,無心再吃草。
有一回,我在山洼洼裏,睡著了,醒來太陽已經挨近了山頂。我和破老漢吆起牛回村,忽然發現少了一頭。山裏常有被雨水衝成的暗洞,牛踩上就會掉下去摔壞。破老漢先也一驚,但馬上看明白,説:“沒麻搭,它想兒了,回去了。”我才發現,少了的是一頭奶犢兒的生牛。離村老遠,就聽見飼養場上一聲聲牛叫了,兒一聲,娘一聲,似乎一天不見,母子間有説不完的貼心話。牛不老在母親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滿了溫柔、慈愛,神態那麼滿足,平靜。我喜歡那頭母牛,喜歡那只牛不老。我最喜歡的是一頭紅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長腿壯,單套也能拉得動大步犁。紅犍牛的犄角長得好,又粗又長,向前彎去;幾次碰上鄰村的牛群,它都把對方的首領頂得敗陣而逃。我總是多給它拌些料,犒勞它。但它不是首領。最討厭的還是那頭老黑牛,不僅老奸巨猾,而且專橫跋扈,雙套它也會氣喘吁吁,卻佔著首領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領,它倒也勇敢,但不下兩個回合,便跑得比平時都快了。那頭老生牛就好,雖然比老黑牛還老,卻和藹得很,再小的牛衝它伸伸脖子,它也會耐心地為之舔毛……和牛在一起,也可謂其樂無窮了,不然怎麼辦呢?方圓十幾裏內看不見一個人,全是山。偶爾有攔羊的從山樑上走過,衝我吶喊兩聲。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遠遠看去像是懸挂著的棋盤;白色的綿羊走在下邊,是白棋子。山溝裏有泉水,渴了就喝,熱了就脫個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餓肚子。
破老漢有個弟弟,我就是頂替了他喂牛的。據説那人姦猾,偷牛料;頭幾年還因為投機倒把坐過縣大獄。我倒不覺得那人有多壞,他不過是蒸了白饃跑到幾十里外的水站上去賣高價,從中賺出幾升玉米、高粱米。白麵自家捨不得吃。還説他捉了烏鴉,做熟了當雞賣,而且白饃裏也摻了假。破老漢看不上他弟弟,破老漢佩服的是老老實實的受苦人。
一陣山歌,破老漢擔著兩捆柴回來了。“餓了吧?”他問我。“我把你的乾糧吃了,”我説。“吃得下那號乾糧?”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著,帶我到山背洼裏的一棵大杜梨樹下。“咋吃!”他説著爬上樹去。他那年已經五十六歲了,看上去還要老,可爬起樹來卻比我強。他站在樹上,把一杈杈結滿了杜梨的樹枝撅下來,扔給我。那果實是古銅色的,小指蓋兒大小,上面有黃色的碎斑點,酸極了,倒牙。
老漢坐在樹杈上吃,又唱起來:“對面價溝裏流河水,橫山裏下來些遊擊隊……”那是《信天遊》。老漢大約又想起了當年。他説他給劉志丹抬過棺材,守過靈。別人説他是吹牛。破老漢有時是好吹吹牛。“牽牛牛開花羊跑春,二月裏見罷到如今……”還是《信天遊》。我衝他喊:“不是夜來黑嘍才見罷嗎?”“憨娃娃,你還不趕緊尋個婆姨?操心把‘心兒’耽誤下!”他反唇相譏。“‘後溝裏的’可會迷男人?”“咦!亮亮媽,人可好!”“這兩捆柴,敢是給亮亮媽砍的吧?”“誰情願要,誰扛去。”這話是真的,老漢窮,可不小氣。
有一回我半夜起來去喂牛,借著一縷淡淡的月光,摸進草窯。剛要攬草,忽然從草堆裏站起兩個人來,嚇得我頭皮發麻,不禁喊了一聲,把那兩個人也嚇得夠嗆。一個歲數大些的連忙説:“別怕,我們是好人。”破老漢提著個馬燈跑了過來,以為是有了狼。那兩個人是瞎子説書的,從綏德來。天黑了,就摸進草窯,睡了。破老漢把他們引回自家窯裏,端出剩乾糧讓他們吃。陜北有句民謠:“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老漢和兩個瞎子長吁短嘆,嘮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漢操持著,全村人出錢請兩個瞎子説了一回書。書説得亂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會是伍子胥一夜白了頭,一會又是主席語錄。窯頂上,院墻上,磨盤上,坐得全是人,都聽得入神。可説的是什麼,誰也含糊。人們聽的那麼個調調兒。陜北的説書實際是唱,彈著三弦兒,艾艾怨怨地唱,如泣如訴,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動著月光。滿山的高粱、穀子被晚風吹得“沙沙”響,時不時傳來一陣響亮的驢叫。破老漢摟著留小兒坐在人堆裏,小聲跟著唱。亮亮媽帶著亮亮坐在窯頂上,穿得齊齊整整。留小兒在老漢懷裏睡著了,她本想是聽完了書再去飼養場上爆玉米花的,手裏攥著那個小手絹包兒。山村裏難得熱鬧那麼一回。
我倒寧願去看牛頂架,那實在也是一項有益的娛樂,給人一種力量的感受,一種拼搏的激勵。我對牛打架頗有研究。
二十頭牛(主要是那十幾頭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當然不是以姓氏筆劃為序,但究竟根據什麼,我一開始也糊塗。我喂的那頭最壯的紅犍牛卻敬畏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紅犍牛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來步履生風,而老黑牛卻已顯出龍鍾老態,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卻是首領。遇上有哪頭母牛發了情,老黑牛便幾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絕不允許其它同性接近。我幾次慫恿紅犍牛向它挑戰,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紅犍牛便慌忙躲開。我實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專橫,又為紅犍牛的怯懦而生氣。後來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據每年一度的角鬥,誰奪了魁,便在這一年中被尊崇為首領,享有“三宮六院”的特權,即便它在這一年中變得病弱或衰老,其它的牛也仍為它當年的威風所震懾,不敢貿然不恭。習慣勢力到處在起作用。可是,一開春就不同了,閒了一冬,十幾頭犍牛、公牛都積攢了氣力,是重新較量、爭魁的時候了。“男子漢”們各自權衡了對手和自己的實力,自然地推舉出一頭(有時是兩頭)體魄最大,實力最強的新秀,與前冠軍進行決賽。那年春天,我的紅犍牛處在新秀的位置上,開始對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們決鬥,把它們引到開闊的河灘上去(否則會有危險)。這事不能讓破老漢發覺,否則他會罵。一開始,紅犍牛仍有些膽怯,老黑牛尚有餘威。但也許是春天的母牛們都顯得愈發俊俏吧,紅犍牛終於受不住異性的吸引或是輕蔑,“哞——哞——”地叫著向老黑牛挑戰了。它們拉開了架勢,對峙著,用蹄子刨土,瞪紅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這時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氣。犄角的形狀起很大作用,倘是兩支粗長而向前彎去的角,便極有利,左右一晃就會頂到對方的虛弱處,然而,紅犍牛和老黑牛都長了這樣兩支角。這就要比機智了。前冠軍畢竟老朽了,過於相信自己的勢力和威風,新秀卻認真、敏捷。紅犍牛佔據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卻,只剩招架之功。紅犍牛毫不鬆懈,瞧準機會把頭一低,一晃一衝,頂到了對方的脖子。老黑牛轉身敗走,紅犍牛追上去再給老首領的屁股上加一道失敗的標記。第一回合就此結束。這樣的較量通常是五局三勝制或九局五勝制。新秀連勝幾局,元老便自願到一旁回憶自己當年的驍勇去了。
為了這事,破老漢陰沉著臉給我看。我笑嘻嘻地遞過一根紙煙去。他抽著煙,望著老黑牛屁股上的傷痕,説:“它老了呀!它救過人的命……”
據説,有一年除夕夜裏,家家都在窯裏喝米酒,吃油饃,破老漢忽然聽見牛叫、狼嗥。他想起了一頭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趕緊跑到牛棚。好傢伙,就見這黑牛把一隻狼頂在墻旮旯裏,黑牛的臉被狼抓得流著血,但它一動不動,把犄角牢牢地插進了狼的肚子。老漢打死了那只狼,賣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紙煙。
“不,不是這。”破老漢説,“那一年村裏的牛死的死,殺的殺(他沒説是那年),快光了。全憑好歹留下來的這頭黑牛和那頭老生牛,村裏的牛才又多起來。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運吧!”破老漢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對它分外敬重。“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漢説。可是,老黑牛最終還是被人拖到河灘上殺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斷了腿。牛被殺的時候要流淚,是真的。只有破老漢和我沒有吃它的肉。那天村裏處處飄著肉香。老漢呆坐在老黑牛空蕩蕩的槽前,只是一個勁抽煙。
我至今還記得這麼件事:有天夜裏,我幾次起來給牛添草,都發現老黑牛站著,不臥下。別的牛都累得早早地臥下睡了,只有它喘著粗氣,站著。我以為它病了。走進牛棚,摸摸它的耳朵,這才發現,在它肚皮底下臥著一隻牛不老。小牛犢正睡得香,響著均勻的鼾聲。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臥下,就會把小牛犢壓壞。我把小牛犢趕開(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噗通”一聲臥倒了。它看著我,我看著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誰應該感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勁兒了,回到北京不久,兩條腿都開始萎縮。
住在醫院裏的時候,一個從陜北回京探親的同學來看我,帶來了鄉親們捎給我的東西:小米、綠豆、紅棗兒、芝麻……我認出了一個小手絹包兒,我知道那裏頭準是玉米花。那個同學最後從兜裏摸出一張十斤的糧票,説是破老漢讓他捎給我的。糧票很破,漬透了油污,中間用一條白紙相連。
“我對他説這是陜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漢不信,説:‘咦!你們北京就那麼高級?我賣了十斤好小米換來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帶給你。破老漢説你治病時會用得上。”
唔,我記得他兒子的病是怎麼耽誤了的,他以為北京也和那兒一樣。
十年過去了。前年留小兒來了趟北京,她真的自個兒攢夠了盤纏!她説這兩年農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飽,一年還能吃好多回肉。她説,黑肉真的還是比白肉好吃些。
“清平河水還流嗎?”我糊裏巴涂地這樣問。
“流哩嘛!”留小兒“咯咯”地笑。
“我那頭紅犍牛還活著嗎?”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頭渾身是勁兒的紅犍牛老了會是什麼樣,大概跟老黑牛差不多吧,既專橫又慈愛……
留小兒給他爺爺買了把新二胡。自己想買臺縫紉機可沒買到。
“你爺爺還愛唱嗎?”
“一天價瞎唱。”
“還唱《走西口》嗎?”
“唱。”
“《攬工調》呢?”
“什麼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嗎?”
“咦?!誰説?”
關於民歌産生的原因,還是請音樂家和美學家們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記起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滲出的鹽的情景,於是就又想起破老漢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僅僅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了。老漢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縷殘陽的紅光,而是長在崖畔上的一種野花,叫山丹丹,紅的,年年開。
哦,我的白老漢,我的牛群,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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