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向之痛》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11日 11:32
作者 黃永玉
鐘書先生活了八十八歲。他生於一九一O年,大我十四歲,
我榮幸地和他一起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挨一本只辦了一期、名叫《同路人》雜誌的罵。罵得很兇,很要命,説我們兩個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對人民有害,遲早是未路一條……
鐘書先生是有學問的人,底子厚,他有恃無恐;我不行,我出道才幾年,受不了這種驚嚇,覺得在上海混生活很不容易了,不應該受到這種蠻橫的待遇。害我難過了起碼半年。
既然是一起挨罵,倒去找了好幾本錢先生的書來讀,在同輩朋友中間開始引用錢先生的雋語作為談助。
那種動蕩的年代,真正的學問和智慧往往是黑夜裏的星星。
五十年代在北京和錢先生、季康夫人有了交往,也曾提起過那本《同路人》雜誌,錢先生説:“……老實説,我真希望今天他們福體安泰……”
有一晚下大雪,我跟從文表叔、錢先生在一個什麼館子吃過飯,再到民族飯店去看一位外地前來開會的朋友。那位朋友住在雙人房,不久同房的人回來了,是位當紅的學者。他穿著水獺皮領子黑呢大衣,原也是沈、錢的熟人,一邊寒暄一邊拍抖大衣上的雪屑:
“……就在剛才,周揚同志請吃飯……哎呀!太破費了,叫了那麼多菜,就我們三個人,周揚同志坐中間,我坐周揚同志左邊,紅線女坐周揚同誌右邊……真叫人擔心啦!周揚同志這幾天患感冒了,這麼大的雪還要抱病請我吃飯,真叫人擔心啦……”
探訪朋友的時空讓這位幸福的學者覆蓋了。錢先生嫣然地徵求我們的意見:“我看,我們告辭了吧!”
受訪的朋友挽留不住,在房門口握了手。
下樓梯的時候,錢先生問我:
“記不記得《金瓶梅》裏頭的謝希大、應伯爵?……”
“文革”後,聽説那位學者也是個“好人”,幾十年的世界,連做好人都開始微妙起來。
五十年代末,有一回在全聚德吃烤鴨。那時候聚在一起吃一次東西是有點負疚的行為。錢先生知道我是靠星期天郊區打措來維持全家營養的。他從來沒有這麼野性地生活過,有興趣問我這樣那樣,提一些擔心的外行問題。他説他雖然不可能跟我去嘗試一次這樣的壯遊,倒是能給我開一張有關打獵的書目。於是順手在一張長長的點菜單正反面寫了近四五十部書二這張東西“文革”之前是在書裏夾著的,後來連書都沒有了。
他還説到明朝的一本筆記上記載的漢人向蒙古人買獸皮的材料,原先訂的契約是一口大鍋子直徑面積的獸皮若干錢,後來漢人買主狡辯成滿滿一大鍋子立體容量的獸皮若干錢了。他説:“兄弟民族一貫是比我們漢族老大哥守信用的。
“四人幫”覆亡之後,錢先生和季康夫人從幹面衚同宿舍搬到西郊三里河的住處,我有幸也搬到那裏,正所謂
“夫子宮墻”之內。打電話給他這麼説,他哈哈大笑:
“緣分!緣分!又綁在一起了!”
房子是好的,名氣難聽。“資本主義復辟樓”。後簡稱為“復辟樓”,這是因為那時大家的居住條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紅圍墻圈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樓房,恰好衝著來往于西郊必經之路上,大家見了有氣。那時時興這樣一種情緒:“夠不著,罵得著。”後來緩和點了,改稱“部長樓”,也頗令人難堪。
院子大,路也好,每個門口都可以泊車。有不少綠陰。早上,一對對的陌生和面熟的老夫婦繞著院子散步,互間早安。錢先生和季康夫人都能見得到;還有金山夫婦,俞平伯夫婦……天氣好,能走得動的都出來了,要都叫得出名字的話,可算是一個盛景。
二十多年來,相距二百米的路,我只去探訪過錢家一兩次。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自愛,只是珍惜他們的時間。有時南方家鄉送來春茶或春筍,先打個電話,東西送到門口也就是了。
錢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鏡,星期天四人各佔一個角落埋頭看書,這樣的家我頭一次見識。
家裏四壁比較空,只挂著一幅很普通的清朝人的畫,可能畫家跟錢家有值得紀念的事。錢先生仿佛講過,我忘記了,憑一點小意思挂起來的。
書架和書也不多,起碼沒有我多;問錢先生:您的書放在哪?他説圖書館有,可以去借。(!!!)
有權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錢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開門,來人説了春節好跨步正要進門,錢先生只露出一些門縫忙説:
“謝謝!謝謝!我很忙!我很忙!謝謝!謝!”
那人當然不高興,説錢鍾書不近人情。
事實上錢家夫婦是真的忙著寫東西,有他們的工作計劃,你是個富貴閒人,你一來,打斷了思路,那真是傷天害理到家。人應該諒解和理會的。
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忽然大發慈悲通知學部要錢先生去參加國宴。辦公室派人去通知錢先生。錢先生説: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這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麼,我可不可以説你身體不好,起不來?”
“不!不!不!我身體很好,你看,身體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錢先生沒有出門。
他的世界裏,沒有打架這個辭……
錢先生和季康夫人光臨舍下那是無邊地歡迎的,因為起碼確信我沒有打擾他們,於是就喝茶,就聊天。
有一次錢先生看到舍下墻上挂著太炎先生的對聯。我開玩笑地説:
“魯迅的對聯找不到,弄他老師的挂挂。”
於是錢先生開講了太炎先生有趣的掌故。聽荒蕪兄説,錢先生有一個幾乎像兒子似的學生,文革時忽然翻了臉,揭發、鬥爭,甚至霸佔了他的居室,任意使用他的書籍材料……
我提起這件事,他淺淺地笑了一笑:“過去了!過去了!人人身上都長過痘子。”
“那比痘子毒多了!”我説,“其實,現在我可以去打他一頓!”
這麼一説,他睜大眼睛從眼眶上看著我。看起來,這方面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那個世界沒有打架這個辭,他不懂現實生活中拳頭的作用。
八十年代我差點出了一次醜,是錢先生給我解的圍。
國家要送一份重禮給日本廣島市,作為原子彈爆炸的悼念,派我去了一趟廣島,向市長征求意見,如果我畫一張以「鳳凰涅盤」的寓意大幅國畫,是不是合適?市長懂得鳳凰火裏再生的意思,表示歡迎。我用了一個月時間畫完了這幅作品,題的就是“鳳凰涅盤”四個字。
(説件好笑的插曲。我工作的地點在玉泉山林彪住過的那幢房子。畫在大廳畫,原來的排設一點沒動;晚上睡在林彪的那張大床上。有人問我晚上怕不怕?年青時候我跟真的死人都睡過四五天,沒影的事有何可怕?)
眼看代表團就要出發了,團長是王震老人。他關照我寫一個簡要的“鳳凰涅盤”的文字根據,以便到時候派用場。我説這事情簡單,回家就辦。
沒想到一動手問題出來了,有關這四個字的材料一點影也沒有。《辭源》、《辭海》、《中華大辭典》、《佛學大辭典》、《人民日報》資料室,遍北京城一個廟一個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學院、佛教協會都請教透了,沒有!
這就嚴重了。
三天過去,眼看出發在即,可真是有點茶飯不進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救星錢先生,連忙挂了個電話:
“錢先生,平時絕不敢打攪你,這一番我顧不得禮貌了,只好搬師傅下山,‘鳳凰涅盤’我查遍問遍北京城,原以為容易的事,這一趟難倒了我,一點根據也查不出……”
錢先生就在電話裏説了以下的這些話:
“這算什麼根據?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編出來的一首詩的題目。三教九流之外的發明,你哪找去?”
“鳳凰跳進火裏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羅馬錢幣上有過浮雕紋樣;也不是羅馬的發明,可能是從希臘傳過去的故事,説不定和埃及、中國都有點關係……這樣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在第三本裏可以找得到。”
我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有一回,不知道怎樣説到一位也寫理論文章的雜文家:
“……他罵從文,也罵我,以前捧周揚,後來對周揚又不怎麼樣。看起來,我們要更加努力工作了,他們才有新材料好罵。我們不為他設想,以後他怎麼過日子?……”
祖國的文化像森林,錢先生是林中巨樹。人要懂得愛護森林,它能清鮮空氣,調節水土。摧殘森林,圖一時之快的教訓太嚴峻了。我寫了首詩悼念錢先,並問候季康夫人。
哭罷!森林!
該哭的時候才哭!
不過,你已經沒有眼淚。
只剩下根的樹不再活。
所以,今天的黃土是森林的過去;
毀了森林再夏禹治水何用?
更遙遠的過去還有恐龍啊!
今天,給未來的孩子只留下灰燼嗎?
孩子終有一天
不知道樹是什麼,
他們呼吸幹風!
樹,未來的傳説。
那一天,
如果還有一種叫做孩子的話……
一九九九年一月四日夜于香港山之半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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