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第七章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09日 16:00
作者:沈從文
(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划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仿佛什麼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夥子,好象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説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説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麼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説,五月裏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説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著説,“她夢得古怪,説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懸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仿佛同樣洩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説:“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説:“我怎麼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岩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説:“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麼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説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説: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説,你先前不是説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並不傻,別人才當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説:“得了夠了,不要説了。”
老船夫説:“二老,我聽人説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説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説:“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裏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説,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口:
“儺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説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説: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説:“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説,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
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傢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麼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並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麼?”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裏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説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麼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麼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秘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説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怎麼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麼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樣。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説些什麼,只是老脾氣把兩隻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説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説: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麼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説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説,那些夢原來都並不是當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説得縱極遠,到頭來總仍然是歸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閒話來遮掩自己所説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麼説,我不是那麼説。爺爺老了,糊塗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塗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後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説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塗!”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説,“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説,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説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説給翠翠,翠翠也就學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橈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儺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峒。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裏看蘿蔔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象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裏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儺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裏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蔔秧地上數菜,心裏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岩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幹,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説:“這是什麼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説:“等等看,不算什麼!”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裏想:“難道是二老嗎?”他仿佛擔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
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你們這渡船是怎麼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並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裏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説,“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説著,一隻水鳥掠著水面飛去,“翠鳥兒歸窠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説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説著,“你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説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夥子同家中長年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人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裏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儺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説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説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回到家裏第三天,中寨有人來探口風,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麼樣。
二老説:“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説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我命裏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説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峒作什麼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説:
“什麼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裏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説!”
“話倒説了幾句。”
“説了些什麼話?”那人不再説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説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願意同中寨人結親家,又問過那小夥子……”
“小夥子意思怎麼樣?”
“他説: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在就決定要碾坊吧。
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紀人,話説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麼,但他可並不説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動,想要説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説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裏!”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後,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麼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説什麼,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麼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説:
“爺爺怎麼的,你發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只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真發了痧,心頭髮悶,雖當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裏後,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罐大發藥,逼著祖父喝,又在屋後菜園地裏摘取蒜苗泡在米湯裏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隻,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裏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
祖父可不説什麼,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後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備進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麼要緊事情必須當天進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説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説:“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説:“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説要走了,把預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褳擱到條幾上後,帶點兒諂媚笑著説:“不去吧,你擔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裏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説:“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槌,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説:“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説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後,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裏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裏去。到了那裏,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後看了一陣牌,後來順順請他喝酒,藉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似乎並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説,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後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隻大手,説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説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説?你不説,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張子!”
“沒有什麼,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説出。”船總把牌向桌上一撒,笑著向後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後。
“什麼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説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説,你預備同中寨團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説:“有這事情。”
那麼答應,意思卻是:“有了你怎麼樣?”
老船夫説:“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説:“真的。”意思卻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麼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説:“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願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地風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並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麼的,老船夫對於這件事的關心,使二老父子對於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説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當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為我們只應當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於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後,還想説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説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説,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鬱,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説什麼,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
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鬱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雲,熱風把兩山竹篁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麼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説: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係到岩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説:“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並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説:“怕什麼?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