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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第六章

央視國際 2004年06月09日 16:00

  作者:沈從文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説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像是祖父説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裏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裏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説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説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説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裏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裏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藉故到城裏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夥子,很快樂的説: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佔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説: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裏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

  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説: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

  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扎茅把的水手,這船什麼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説:

  “大老,聽我説句正經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説:“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裏啊!”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裏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裏,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裏,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逐蚊子。晃了一陣,估計全屋子裏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才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説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説得很妙。

  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裏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麼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説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説: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裏的意思!”

  “爺爺,懂歌裏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説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説個笑話給你聽。你應噹噹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

  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麼説?”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説:“你告訴我,願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説:

  “爺爺莫説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説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説著走出去了。

  祖父説:“我説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説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裏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祖父就説:“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説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説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麼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裏卻當真願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裏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麼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説過象瘋子嗎?”

  祖父説:“翠翠,我到那時可真象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一下,就説:“爺爺,我一定不走。可是,你會不會走?

  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説:“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説:“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十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夥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裏!”

  “什麼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裏就淹壞了。

  早上順順家裏得到這個信,聽説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麼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説: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説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麼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説:

  “我有什麼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説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説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説話。走近去聽聽,所説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談。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説: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隻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麼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像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説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説:“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説什麼?”

  “什麼都來不及説!這幾天來他都不説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麼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説:“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

  我這裡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一個夥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裏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裏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説: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説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象要遠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説:

  “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説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麼話説”。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説:“你來,有話説!”

  “什麼話?”

  “我聽人説你已經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説,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遊遠處那座新碾坊説:“二老,聽人説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説:

  “二老,你怎麼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説什麼,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裏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説: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裡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説我早不答應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麼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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