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的神話
央視國際 2004年03月26日 18:58
作者 阿爾貝 加繆(法)
神祇們處罰薛西弗斯,叫他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去,由於它本身的重量,巨石又從山頂上滾下來。他們是有一些理由認為沒有更可怕的處罰過從事徒勞無功和毫無希望的工作。
假使我們相信荷馬,薛西弗斯就是一個最聰明和最謹慎的凡人了。然而,根據另一個傳説,他卻喜歡幹強盜這一行業。我認為這並沒有什麼矛盾。意見的分歧卻在於他為什麼被罰在冥間做這種徒勞無功的工作。先是,他冒犯了神祇,他偷去了他們的秘密。河神伊索柏斯的女兒愛琴娜被天神丘比特擄去了,她的父親焦急萬分,就把這事向薛西弗斯述説。薛西弗斯知道內情,願望説出愛琴娜失蹤的真實情形,但是,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請求伊索柏斯給柯林斯城堡一個水源。他寧願要取水的恩惠而不要天上的雷霆。因此,他就在下界受罰。荷馬説薛西弗斯曾用鐵鏈鎖住了死神,冥王普羅圖無法忍受他王國詐中這種寂寞的景象,就派戰神去把死神從她征服者的手中解放出來。
又據説,薛西弗斯行將斷氣的時候,他輕率地去考驗他妻子的愛情。他叫她把他的屍體拋棄在公共廣場的中央。薛西弗斯在冥間醒來,他對如此不合人間的順從感到非常的懊惱。於是,他在獲得了普羅圖的允許之後,就回到人間來懲罰他的妻子。但是當他重新見到這地面的景象,享用了水和陽光,溫暖的石頭和海洋,他就不願再回到冥府的陰暗裏去。冥王的召喚,憤怒的警告都歸於無效。面對著海灣的曲線,閃爍的海洋和微笑的大地,他又活了幾年。神祇們不得不予以處罰。使神麥丘利來了,抓住這膽大妄為者的衣領,攫去他的歡樂,強迫他回到下界,那裏他的石頭已經給準備妥當了。
你已經領會出薛西弗斯是一個荒謬的英雄,他的熱情之多一如他的苦難之大。他對神祇的輕視,對死亡的憎惡,以及對生命的熱愛,使他贏得這種不可言喻的處罰;他必須拼命做一件無所成就的事情。這就是對人世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我們沒有聽到薛西弗斯去下界的情形。神話就是靠想象來賦予生命的。至於這個神話,我們只能看到一個人使勁全身推動著石頭,把它推向一個斜坡,我們看見扭曲了的臉,緊貼著石頭的面頰,肩膀頂著全是泥巴的石頭,插入石頭下面的腳,張開的臂,沾著塵土的手。經過他那用無天際的空間和無深度的時間來衡量的漫長的努力,他終於達到了目的。但他轉順就看到那石頭朝山下滾去,他要從那裏把它重新推到山頂。他又回到平原。
於是他回來,他停頓的那一刻,使我發生了興趣。緊貼著石頭的把張臉已經變成了一塊石頭!我看著他踏著沉重而勻整的步伐走向永遠不知何時才會結束的磨難。供他喘息的這一刻,就像他的苦難一樣確定地回來,這是他具有意識的一刻。在他每一次從山頂上下來,漸漸地走向神祇的住所,他勝過了他的命運。他比他的石頭更為堅強。
如果這個神話是悲劇性的,知因為他的英雄是具有意識的。的確,如果他每跨一步都有成功的希望在鼓勵他,那麼他的苦刑又算得了甚麼呢?今天的工人,在他的一生中,每日都做著同樣的工作,這種命運夜也是同樣的荒謬的。但是只有當它偶然成為一種意識的行為時,它才具有悲劇的性質。薛西弗斯是神祇的賤民,沒有權力,卻有反叛性格,他十分了解他那悲慘的境況:當他下山的時刻他就思索著這種境況。這種清明的心智構成了他的痛苦,同時也使他贏得了勝利。沒有什麼命運能不被輕篾所克服。
如果薛西弗斯下山有時會感到悲傷,他也能感到快樂。這樣説並不算過分。我再一次想象薛西弗斯從山上下來,走向他的巨石,他的悲愁正在開始。當世間的情景深深地留在記憶中,當幸福的召喚頻頻不斷,這時,憂愁的情緒自心中涌起:這就是巨石的勝利,這就是巨石本身了。無邊的悲苦,沉重的無法忍受。這就是我們的蒙難之夜。但是一旦認清楚之後,
沉重的真象就消失了。所以,奧狄柏斯毫無所覺地服從命運。但是當他自決的剎那,他的悲劇就開始了。他眼睛瞎了,心灰意懶,這時他發現唯一使他和這世界還有聯絡的是一雙少女的手。於是他驚人的宣稱:“不管這麼多的磨難,我的晚年和我崇高的靈魂,使我得到一個結局:一切都很好。”索福克利斯的奧狄柏斯和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克離洛夫,提出了荒謬的制勝方法。古代的智慧肯定了現代的英雄思想。
一個人不會發現了這種荒謬的情況爾不去寫一部尋求快樂的手冊。“什麼!由這樣狹窄的途徑—?”然而,世界只有一個。快樂和荒謬是同屬大地的兩個兒子。他們使不可分的。如果説快樂必然由荒謬的發現而産生,則是錯誤的。荒謬的感覺也能因快樂而産生。“我的結論是一切都很好。”奧狄柏斯説,這個宣説是神聖的。它不會走上絕境。它把神祇趕出了這個世界。它使命運成為人的事務,必須由人自己來解決。
薛西弗斯所有沉默的歡樂都在這裡。他的命運屬於他,他的巨石也屬於他。此外,當荒謬的人體味了他的苦難時,他會使得一切偶像都沉默下來。宇宙突然恢復了它的沉靜,大地上無數詫異的小小的聲音就會升起。無意識的,秘密的傳喚,從所有的臉上發出邀請,這些都是勝利的必然的回轉和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太陽就沒有陰影,而且有其必要去認識夜晚。當荒謬的人肯定時,他的努力就永不停止了。如果有個人的命運,就沒有更高一層的命運,或者只有一個他認作不可避免和應予輕蔑的命運。關於其餘的一切,他知道自己是他生命的主宰。當人在回顧他一生中那微妙的瞬間,薛西弗斯從山上走向他的巨石,在這微小的樞軸上,他想著一連串不相關連的行為,它們由他構成,成為他的命運,在他記憶的眼中結合,不久就由他的死亡加以封鎖。因此,凡是相信人的一切故事都是屬於人的本身,一個瞎子很想看得見,他知道黑夜是沒有完結的時候,他還是繼續努力。巨石還在滾動。
我讓薛西弗斯留在山下!一個人永遠會一再發現他的重負。但薛西弗斯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誠,這真誠舉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他也下結論説一切都很好。此後,這沒有主宰的宇宙,在他看來,即非有益的,也不是徒勞的。這石頭的每一顆原子,在這充滿了夜色山上的每一片礦石,它的本身就形成一個世界。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已足以充實人們的心靈。人們必須想象薛西弗斯是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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